陳容的馬車,在眾人地注目中緩緩駛遠。
當幾輛馬車駛入正街時,再也沒有人向這裡看上一眼:這建康城,可是貴族多如狗,皇親滿地走。
陳容掀開車簾,望著熱鬧的建康城。這陣子,她一直都沒有上街。她知道自己的長相不好,容易招惹那些荒yin的貴族。因此,就算心下對這個城池好奇著,她也一直忍耐。
不過以後應該不怕了,入了本家,貼上了本家的名號,她陳氏阿容,便不是隨便可動的了。
街道中,少女們的嘻笑聲和歌聲不時傳來。濃郁的香味中,一個個衣履飄飛,廣袖細腰的女子從陳容的馬車前跑過。
在陳容的四下顧盼中,馬車緩緩地駛入了陳府。
朱門府第,巷道幽深,古樸幽深中,透著一種百轉千回的神秘,這便是本家給她的印象。左右望去,似乎這裡的每一片樹葉,每一根草,都經過了精心的修飾,都有著某種韻味。
不過現在的陳容,對這些已沒有了什麼感覺。她意興索然地把馬車簾拉下,任由那隨風飄蕩的車簾擋住了她的臉。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婢女輕緩地喚聲傳來,接著,車簾被人拉開。
含著笑的陳容,被婢女扶持著走下了馬車。
就在她這般含著笑,踏著木履,淺鸀色的衣袍隨著風飄蕩,墨黑如緞的發髻間珍珠瑩光閃爍時,眾人的目光滯了滯。
轉眼,眾人移開了目光。
在這建康城,美人是多不勝數,雖然陳容這般艷美的女郎,卻偏有著與她身份不符的從容和淡漠,雖然她那掩不住的艷色裡,透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孤絕,可也只是能讓眾人目光滯一滯罷了。
接著陳容過來的中年男子,建康陳氏的四叔陳康陳子方見陳容走下,呵呵一笑,指著前方那偌大的,十幢房屋層層疊疊堆砌的院落說道:「阿容,這便是你們的院落,看看還有什麼要添置的,讓下人們補充便是。」
說到這裡,他看向低頭順目地站在前方過道處,幾個長相清秀少女和少年,道:「這是你們的女郎,從今天起,一切以她為主。」
八個少年少女齊齊躬身行禮,應道:「是。」
他們圍上了陳容。
陳子方又是哈哈一笑,他對著陳容慈祥地說道:「阿容啊。」
陳容一福,低頭應道:「是。 」
陳子方說道:「從此後,這裡便是你的家。記住,你是陳氏阿容。」
這語氣有點嚴肅,陳容連忙應道:「阿容知曉。」
陳子方笑了笑,廣袖一甩,大步離去。隨著他一走,那些散在四周,好奇地瞅向這裡的目光,也一一收回。轉眼間,院落裡一清。
八年少年少女中,走出了一個二十歲,瓜子臉,眉間有顆美人痣的婢女,她伸手扶住陳容,一邊向前走,一邊用建康人特有的吳儂軟語說道:「女郎可是在疑惑著?」她掩著嘴笑得清脆,「女郎有所不知也,現在你是南陽陳氏陳公攘那一房的。一切事物,得陳公攘到了再說。」
這次來到本家,除了那個迎自己前來的人,別的長輩是一個沒見。陳容原以為,怎麼著也會讓她見過幾個長者再說。現在聽了這婢女的解釋,她才明白這原因所在。
但是,這婢女好靈通的心思,自己什麼也沒有說,她竟是都知道了?
陳容剛剛想到這裡,那婢女再次一笑,脆脆地說道:「女郎有所不知,對於察顏觀色之道,我等需要時常學學。」她含笑著解釋道:「整個建康,凡是如我陳家這樣的世家朱門,不但對上等婢女安排了專門的教習,便是歌伎,行走,管事,護衛,都有長年訓練的……不然,我陳氏怎配說是百年公卿世家?」
陳容點了點頭,以前的她,對這些可能還會感興趣,現在的她嘛,一心只想圖個一世靜好,便不在意地點了點頭。
殊不知,正是她這種不在意的態度,眾婢眾僕看在眼中,卻在暗暗忖道:聽說女郎是個卑微之極的出身,現在看來,倒有幾分大家之氣,從容風度。
安排給陳容的院落,位於陳府的西側,院落的旁邊便開著一個側門,從側門走出便是一條街道。
整個院落極其幽雅,甚至這種幽雅中,還透著一種樸實無華。
在陳容打量時,那瓜子臉的婢女又笑了起來,「這世間,如石崇那樣當街炫富,把院落弄得珠袖翠鸀的,乃是下下等的暴發銅臭之戶,上等門第,一切以舒適為主,天地之道,唯心而已。」
這個道理,經歷了兩次從生到死,從死到生的陳容,也是懂得的,她點了點頭,低低說道:「天地之道,唯心而已,這話說得著實不錯。」
這時,陳容已跨入了自己的房間。
她的房間,十分寬大,而且裝飾極為簡潔,一床一塌一幾幾簾外,並無多余的家俱。
再一看,胡桃木的地板上,飄蕩著四層紗幔,紗幔後的床塌上,簾帳瑩光淺淺,仔細一瞅,那簾帳上鑲著的,居然都是色澤上等的南海珍珠打碎後琢磨過,再鑲嵌上去的。粗粗一看,宛如星辰,直是數不勝數。
再一看,床帳頂上鑲著五六十顆手指大的珍珠……這珍珠無論色澤還是圓潤度,大小,都比她發髻間所戴的,無甚差別。
整個房間中,有一股讓人放松的香彌漫著,陳容上輩子嫁的冉閔,雖然也混得相當不錯,可他的住處,也從來沒有這種極富極貴門第才有的低調的奢華。
自陳容進入這個院落後,眾婢一直在關注她的表現。現在見到她不驚不躁,那淡然的,視而不見的表情,渀佛這種場所,她曾經住過十數載,直似那堆滿床頂的極品珍珠,只是石頭……這樣的表現,眾婢十分滿意,暗暗想道:怪不得她一個偏旁庶女,竟能博得南陽城的各位名士極力引薦,便是那琅琊王氏的,也不絕口地稱贊於她,原來真是個上得了大雅之堂的。
這晉見陛下,為一個女郎請求封賞,可不是一件尋常事。一旦封賞成功,她陳氏阿容,代表的乃是陳氏一門的顏面。她可以狡猾,卻不能不鎮定,可以心狠手辣,卻不能沒有見識,甚至可以忘恩負義,也不能沒有這種淡定優雅,見慣榮華的貴族氣質。
在這種高要求下,如琅琊王氏這種累世冠冕之家,連司馬皇室的皇子公主都不看在眼中,事實上,司馬皇家的子弟教育,家風家規,還真的遠遠不如這些世家子弟們。
心下滿意後,眾婢一一告退。
陳容則坐在剛剛屬於她的房間中,低著,望著剛剛搬進來的一面七弦琴發著呆。
平嫗見到房門被帶上,連忙吁出一口長氣,她走到陳容身後,壓低聲音埋怨道:「女郎,也不知怎麼地,剛才老奴一直不敢喘氣。」
陳容眼也不抬,淡淡地回道:「你又不求什麼,用得著嗎?」
平嫗一怔,想了想,笑了起來,「是啊,我又不求什麼,女郎,我再見到她們,一定喘得過氣來。」
陳容抿嘴一笑。
傍晚了。
在路上,陳容等人已度過了春節,這時立春才幾天,有了一點綿軟的風中依然透著涼。
陳容望著西落的日頭,雙手一拔,琴聲悠然響起。
琴聲悠然,舒緩中,隱有著緊促,慣常的華麗之余,有著她自己也不曾發現的寧靜,這是一種發現山是如此壯觀,水幽靜得令她心怡的寧靜。只是這種寧靜,配上緊促,未免讓人感覺到,她對這種寧靜索求得過於急迫。
慢慢的,琴聲止息。
幾乎就在琴聲停止時,「啪啪啪」的巴掌聲從她的身後傳來,同時,桓九郎尖利地笑道:「好,好。每一次聽阿容的琴,都與上一次變化殊大。」
說到這裡,他聲音一低,頗有點怪聲怪氣地說道:「卻不知這是何人之功?」
這語氣真有點怪。
陳容蹙眉,不由自主的,她撫著琴的食指變得僵直。
慢慢的,她的臉上綻開了一朵笑容。
陳容起身,半側過頭,微斂著眉眼福了福,喚道;「幾位郎君安好。」
不用抬頭,她也可以看到那幾個衣履翩翩的華服子弟中,有著讓她刻骨銘心的,並不想要再見的身影。
因此,她在福過後,白嫩青蔥的手指在琴弦上一劃而過,陳容一笑,輕悠中帶著閒適地說道:「日薄西山,夜幕將臨,鄙處寒重風大,郎君們還是請回吧。」
她竟是直接下了逐客令
眾少年一怔間,桓九郎率先哈哈大笑。也不等眾人反應過來,他一手一個,重重一推,叫道:「是,是,我們回,我們就回。」一邊推他一邊大笑,轉眼間,‘噠噠噠’的腳步聲便消失在拱門外。
可是,那唯一一個沒有被桓九郎拉起的人,卻是陳容最不想見的。
當下,陳容苦笑了一下。
腳步聲響。
那白衣翩翩的美少年走到她面前。
他一直走到離她只有三步遠才停下,低頭望著她,他輕輕一歎,溫柔如水地喚道:「阿容,別這樣笑著,也別這樣說話……這不是你。」
這話一出,陳容差點失笑出聲。
她慢慢抬起頭來。
夕陽光下,她那艷麗嫵媚的臉,白裡透著袖,那烏黑的眸子,幽亮幽亮地透著深。
她歪著頭望著他,半晌還是一笑,「七郎,好久不見。」
是啊,好久不見了,久得渀佛一個世紀,久得她都習慣了這麼隔著,遠著……
王弘望著嫵媚動人中,透著冷漠的陳容,慢慢的,露出一抹苦笑。
他伸出手,撫向陳容的唇。
他的動作緩慢優雅,自然之極。
就在那食指離她的唇不過分寸之遠時,陳容眉笑眼不笑地輕聲說道:「郎君,請自重。」
聲音很輕,聲音很淡,卻透著一種從骨子裡發出的絕決。
王弘卻似沒有聽到。
他的食指,輕輕地按上不曾躲避的陳容的唇。
撫著她豐潤的嘴唇,王弘的手指十分涼,他輕輕地摩挲著她的唇,雙眼靜靜地盯著她的眼,半晌,他唇角一勾,低低說道:「我的阿容啊……哎」聲音低啞中透著纏綿無奈之意。
陳容眉頭一挑:他的阿容?
轉眼,陳容嫵媚一笑,她眼波如水地瞅著王弘,似笑非笑間,嘴唇一開,輕輕含住了他在唇上摩挲的食指。
她這個動作一做,王弘瞬時一僵。
陳容眼波橫流地瞅著僵住的王弘,慢慢的,她的舌尖在他的指尖上舔了舔。
這一舔,成功的令得王弘哆嗦了一下,幾乎是同時,他清澈如水的雙眸大亮。
就在他專注的,也是歡喜地看向陳容時,陳容吐出他的食指,青蔥水嫩的手指劃向他的咽喉。
溫暖滑膩的觸感中,極為突然的,一個尖銳之物抵在了他的喉結上。這尖銳之物正是她的金釵,陳容手腕一沉,那金釵便刺入他的肉中。
這個變故極為突然,王弘剛被她勾得歡喜了,愉悅了,這一轉眼間,便是利器加身,金釵鎖喉
在逼得王弘不得不昂頭時,陳容妖媚的笑容一收,她望著他,靜靜地說道:「七郎過矣。既然我要的你給不起,你給的我不屑一顧,何不甩甩衣袖,就此別過?」
她湊近他,唇齒間吐出的芳香,撲入他的耳洞中,在王弘直直的,一瞬不瞬盯來的清澈明淨的眼眸中,她低低的,綿綿地說道:「七郎,死纏爛打,可不是琅琊王氏的家風」她溫軟的唇便貼在他的耳邊,她說出的話,絲絲綿綿地滲入他的耳洞中。
在成功的令得王弘雙眸一暗後,陳容嗖地收回金釵,頭一轉,毫不猶豫地向房中走去。堪堪跨入房門,陳容的清喝聲響亮傳出,「來人,送貴客」
一連喊了兩聲,也沒有半個僕人婢女站出。
陳容站在房門前,聲音再提,喝道:「來人」
她的聲音有點微怒,剛才桓九郎一退,她便注意到院落裡的僕人婢女都不見了。只是沒有想到,她這麼扯著嗓子喊,那些人還是裝作沒有聽到。
可是,她的聲音雖是提高了,院落裡依然安靜如許。
陳容惱了,她輕哼一聲,廣袖一甩,大步沖入房中,轉眼間,‘砰’地一聲,房門被她重重撞上。
望著那被撞得搖晃不已的房門,站在院落裡的王弘,慢慢伸手撫過咽喉上的血點,撫著撫著,他苦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