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陳容眼眸的,是一個一襲淡藍裳服,玉冠束發,因腰太細,廣袖寬袍,在山風吹拂下,另有一種隨風欲去的風姿美少年。
這美少年眉目如畫,肌膚白淨,雙眼明亮如刀,可不正是孫衍?
陳容一見是他,嘴一揚便是笑容滿臉。她朝著佩帶香囊,腳踏木履,華貴之氣無可遮擋的孫衍打量著,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緊跟在他身後的兩個婢女和護衛,陳容忍著笑說道:「好一個風儀翩然的美少年,阿衍,你現在,回歸本家了?」
孫衍揮了揮手,頭也不回地命令道:「都退下吧。」
待到眾人退下,他才大步朝陳容走來。
他走到陳容身前,在離她僅有三步處停下,上下打量起來。
看著看著,他嘴一揚,譏諷地說道:「阿容真真無能,叫你小心的,你還混成了一個道姑!」
陳容側頭看著他。
她從這張秀麗的臉上,從那一雙狼一樣的眼神中,看到了一抹悲傷。陳容抿唇說道:「已是好多了。」
她按捺不住胸中滿溢的溫暖,獻寶一樣從懷中掏出皇帝送給她的‘如朕親臨’的玉佩,道:「看,這是陛下給的。」
聽到‘陛下’兩字,孫衍嘴角一扁。
他盯著陳容,甩了甩衣袖,道:「走走罷。」
陳容應了一聲,提步跟上。
兩人並著肩,朝著後山走去。這時已到初夏,樹葉繁蕪,濃蔭處處。兩人並肩走在樹蔭道上,時不時地跨過一塊山石。一時之間,都是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好一會,孫衍才說道:「我早幾天便來到了建康,已見過家族中人。」
說到這裡,他腳步一頓。
轉過頭,他狼一樣的眼神中,添了份迷惘,慢慢一笑,孫衍低聲說道:「到了建康,方才知道胡人為何這般猖獗!」他說到這裡,抿了抿唇,甩了甩頭後,轉向陳容,盯著刀子說道:「阿容,聽說將軍願意娶你為妻,這次還想帶你離開,可你拒絕了?」
陳容點了點頭。她伸手摘下一片樹葉,慢慢把它揉碎。
孫衍最是了解她,只是一眼便明白她不想多說。長歎一聲,他喃喃說道:「這幾日,將軍都住在我的府第。他每天沒日沒夜的練武,累了喝酒……他雖什麼話都不說,可我知道,他記掛阿容。昨晚上他喝醉了,還抱著酒甕叫阿容的名字,叫著叫著,他就恨起來了,還把我的院落砸了個稀巴爛。」
他頓了頓,續道:「阿容,將軍對你,情意已深,你若嫁他,還是可以的。」
陳容垂眸,低聲說道:「我不喜歡陳微。而且,我也失身了。」
孫衍嗟歎一聲,道:「是啊,真真造化弄人,哎,若是你不曾失身,嫁給他定是一樁美滿姻緣。」
美滿麼?
陳容一笑,搖了搖頭,只是問道:「陳微可好?」
「陳微?」孫衍想了好一會,才想起陳微是夜班。他搖了搖頭,道:「這婦人有什麼好?一天到晚膩膩歪歪,又喜哭,什麼正事都干不了,將軍嫌惡得很。」
冉閔嫌她?
陳容哧地一笑,說道:「這不可能,你家將軍不可能嫌她!」
孫衍盯向她。
盯著盯著,他長歎一聲,喃喃說道:「我知道將軍錯在哪了。」他想了想,說道:「將軍確是嫌她的。我看過這婦人幾次,每一次將軍都是一臉不耐煩。對了,昨天這婦人還抱著將軍的腿,說你陳容怎麼做,她學著去做,叫將軍不要厭煩於她。當時將軍有點醉,一腳踢開了她,叫道‘若她真如你一樣,他一個眼神就當完全明白,哪會這般膩歪惹人厭煩!’那一腳踢得可不輕,又當著眾人,那陳微怕是難做人了。」
陳容聽到這裡,有點恍惚,也有點好笑,她望著遠處的山峰,久久都說不出話來。
這時,孫衍停下腳步,正對著她。
他打量著一身道袍的陳容,突然的,他上前一步,雙臂一伸,把陳容緊緊抱在懷中。
他這個動作十分突然,陳容還沒有反應過來,已被他緊緊抱住。
孫衍抱著陳容,低罵道:「你這執拗的婦人!你說一千道一萬,不就是失身給了王弘,覺得自己是他的人了,根本想也沒有想過再許他人麼?」
他的聲音有點哽咽,「你怎麼這麼蠢笨,又蠢笨又不化!叵是你現在還是折,便我,也可以幫你找一戶好人家的……我都瞄好了啊。」
已是很久很久,沒有人這麼關懷過陳容的。
陳容這人,在她的記憶中,她永遠是孤軍奮戰的。這世上,除了平嫗和尚叟等人,再不會有半個人在意她的死活。這種孤獨太久太久,直到那一晚,王弘半夜出城尋找於她……
這是陳容第二次這麼感動。她忍著淚水,剛要說些什麼。孫衍已是把她一推,哈哈大笑著退了開來。
他笑得響亮,聲音在群山中不斷回蕩。
笑著笑著,孫衍反手在松樹上重重捶一拳,自嘲地說道:「我真是愚了。以你陳氏阿容的性格,樣貌,到現在還活得好好的,這已是很不錯了,王弘那混蛋也是功不可來。」
說到這趕時髦,他再次放聲大笑起來。
他的笑聲,在山林中久久回蕩。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他的笑聲止息時,對面的山林中,突然傳來一陣大哭聲。
那哭聲突然而來,深厚響亮,雖是痛哭,那哭聲抑揚頓挫,鏗鏘有力,極具美感。
孫衍一怔,陳容也是一怔。
不一會,那痛哭聲止息,換成了長嘯聲。
等那嘯聲止息,孫衍縱聲喝道:「哭足笑足,可飲一杯無?」
他的喝聲朗朗傳出,久久還有回音。
好一會,對面的山林中傳來了一個清峭地哧笑聲,「你這浪蕩子,世間無路你不哭,卻為一婦人垂涕,我不屑!懶得喝你的酒!」
這聲音高闊寬宏,其音寥寥。
孫衍哈哈一笑,他負著雙手,烏發被風吹散,拂於秀麗的臉孔上,「你可知道我身邊這婦人是誰?她是那個一馬當先,沖殺於萬軍當前的陳氏阿容,陛下所封的仙姑弘韻子。呸!依我看來,天下的丈夫見到我身邊的這個婦人,都當長揖不起,羞慚一世!」
孫衍的聲音朗朗傳出。
陳容騰地掉頭,不敢置信地看著孫衍。
她清楚地聽出,這個少年,這個與她匆匆結識,卻是傾蓋如故的少年,正在為她揚名,正在用這個時代,名士們最喜歡的方式,為刀子揚名!
對面的山林中,那人沉默了一會。片刻,他出聲了,聲音有點沉吟,「這個婦人?倒當得一哭!」
說到這裡,他聲音一提,高唱道:「在下蔡理蔡子笑,閣下何人?可得一見否?」
蔡理蔡子笑?這可是建康城的一大名士。
陳容雙眼一亮,建康的大名士?太好了。
兩世為人,陳容熟知這個世道的規則。如果要得到好的名聲,一定要博得這些名士的認可。因此,她剛剛重生時,會千方百計地去接近王弘,便是因為這些名士,只要隨便稱許她幾句,便能令她名士大好,便能給身份卑微的刀子,在擇婿一事上,多添一點資本。
對那些寒微的士人來說,娶一個被名士肯定的女人,是很樂意的。這種名聲上的資本,甚至要勝過錢財。
現在,縱是不談嫁娶,能結識這些建康城的風雲人物,她也是樂意的。這種樂意,甚至與利益無關,只是對這些名士根深蒂固的崇拜和向往。
孫衍哈哈笑道:「在下孫衍,年末及冠,還沒有字號。」他朝著身側的陳容一指,朗聲說道:「我身邊這位,陳氏阿容,雖是婦人,大勝丈夫。」
那蔡理哈哈一笑,道:「知錯知錯。兩位如不嫌棄,今晚袖風這泉,流月之亭,蔡某設宴。哈哈。」
大笑聲漸漸遠去,那蔡理竟是不等兩人應承,便自顧自地揚長而去。
蔡理一走,陳容便看向孫衍。
望著這個佼麗的少年,陳容輕聲說道:「多謝。」多謝他的贊美,他的褒揚……孫衍轉頭看向她。
他身量高過陳容大半個頭,於晚風中,這每學年纖細的身形,如山一樣的沉穩。
他望著陳容,露出雪白的牙齒一笑,如狼一樣的雙眼光芒大張。他神秘地一笑,慢慢說道:「阿容,我會在建康呆久一些。」
陳容點了點頭,開心地說道:「好啊好啊。」
孫衍呵呵一笑,他現著雙手,慢條斯理地說道:「我這次留在建康,有兩件事,一,是為抗胡之事盡一盡力。二,是為了阿容你。」
為了我?
陳容大奇,她笑道:「為了我什麼?」
孫衍上前一步,他伸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說道:「你是我的妹子啊,你混得這麼狼狽,我這個當兄長的,怎麼著也得出面吧?」他朝著陳容擠了擠眼,做了個鬼臉,表情雖是滑稽,他說出的話,卻透著少年特有的清亮堅定,「王弘那混蛋,不是占盡你的的便宜麼?為兄便要讓他瞅瞅,我的妹子不是可以隨意欺凌的!我要讓你風風光光的,敞敞亮亮地在建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