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著那輛馬車倉惶離去,一個幕僚向旁邊的護衛湊近些許,低聲說道:「郎君對這個道姑,已是容不得他人有半絲不敬。」
那護衛瞟了他一眼,低聲道:「少見多怪」
那幕僚吃他一言,不由訕訕一笑。半晌他還是忍不住嘟囔道:「女色事上,郎君過矣,怪不得族人動怒。」
他的話吹入風中,沒有半個人回應。
馬車在喧囂中,緩緩駛過建康街道,向王弘的府第走去。
不一會,一座掩映的森森樹木中院落出現在陳容眼前。馬車一停,王弘率先跳下馬車,他向陳容伸出手,「下來吧。」
陳容應了一聲,扶著他的手下了馬車。
兩人並袂向院落中走去。
牽著陳容的手,王弘含笑而立,白衣當風。一路經行處,婢女僕人們紛紛躬身行禮。只是他們時不時地會悄悄抬頭,向陳容瞅來。
陳容也在打量著這個精致的院落。
就在這時,王弘突然說道:「我王氏的下任族長,何人也?」
陳容張口回道:「王公王衍。」
堪堪吐出這五個字,陳容全身一僵,冷汗由背心嗖嗖直滲。而王弘也停下腳步,慢慢向她看來。
兩人站在林蔭道下,一個低頭,一個凝視,從側面看來,頗顯情深。眾僕見狀,連忙束手退後,轉眼間,林蔭道下只有他們兩人在。
王弘一瞬不瞬地盯著陳容。
好一會,他喉結動了動,聲音有點啞,「王衍?」
陳容咬緊唇,低聲應道:「是。」
「王衍?」他抬起頭來,負著雙手,望著天上的閒去,輕輕說道:「他比我大五歲,性誠而謹,雖無大才,卻有容人之量,識人之能。」
踱了兩步,王弘迎風而立,墨發在風中飄拂,於遺世獨立中頗見寂寥。
他這般站了很久很久。眉峰微蹙,一動不動。
眼看著陽光一點點移動,陳容張了張嘴。
就在這時,王弘的聲音傳來,「那我呢?我在何處?」
陳容頓了一下,回道:「那一次慕容恪圍攻莫陽城時,你殞落了。」
這話一出,王弘回過頭來,他認認真真地看著陳容。
看著看著,他喉結動了動,啞聲說道:「阿容回答此話,竟是不假思索?」他知道,眼前這個婦人是多麼愛他,要說為了取信他,她編造出他的死迅,他不敢相信。
陳容抿緊唇,本來便是發生過的事,她為什麼要思索?
望著陳容,王弘的聲音更干澀了,他又輕笑道:「當真,是莊子夢蝶?」
……「是」
「你嫁了何人?」
陳容一怔,慢慢的,她搖了搖頭,輕聲說道:「也出家了。」
「也出家了?」王弘哧笑一聲,道:「因何出家?」陳容低聲道:「家族逼迫著把我送給南陽王,一怒之下自絕家族,上山修道。」
「是麼?」
「是」陳容的回答,輕快爽利。一邊說,她一邊抬頭看向王弘,目光極坦誠。
她知道,有些話可以說,有些話萬萬不能說。王弘是那麼一個驕傲的男人,他不會喜歡她的生命中曾有別的男人……哪怕是過往,哪怕是前世,哪怕只是一念之間。
「你死時多大?」
「二十有九。」
王弘沉默了。
他側過頭,看向左側的湖泊,風拂起他的墨發,久久纏繞。
好一會,他低低說道:「阿容言行多相違,也只有莊周之夢,方能解釋。」
呆立良久,他再次看向陳容,這時,他的眼神已恢復了清澈,平靜。
望著她,他慢慢一笑,「你那次奔赴莫陽城,是知城會陷落,想救我與孫衍?」陳容點了點頭。
他向她伸出手,握著她溫軟的小手時,他微微一笑,雪白的牙齒在陽光下發著光,「如此說來,阿容令我得生?」
陳容不答。他笑得越發燦爛,明亮,「如此說來,這建康,這天下,大事變遷,阿容都知曉,我也都能提前知曉了?」他笑吟吟的,「光憑這一點,便是一統天下,當個漢高祖,也夠了。」
事實上也是,身逢亂世,陳容這種能力,可謂逆天,落在有心人手中,完全可以把這天下攪得個天翻地覆。要知道,有史以來最厲害的,被那些梟雄奸雄帝王們推上神壇的聖巫道佛,也不過是靈驗了二三件事,便尊榮一生。
他說出這麼大逆不道的話,陳容本應驚異,可她就是靜靜地站在那裡,寧靜,平和,有著對他的全心信任。
看著她的王弘,懶洋洋地嘀咕道:「看來老族長說得不錯,我這人,雖有梟雄之才,卻是婦人之志。若無人逼迫,若無徹骨之疼,這一生,終是個風月閒人。」他伸手在牙幫處摸了摸,嘿嘿一笑,「當初老族長一看到我就牙疼,別的家族,確定個繼承人要十年二十年,我呢,不過十歲便被架在了火堆上。嘿嘿,老族長泉下有知,這幾天一定是急得牙痛火腫的。」
感歎到這時,他又是嘿嘿一笑,牽著陳容的手朝前走去。
陳容跟上他,低聲問道:「你信了?」
她這是廢話,可這句廢話她還非問不可。
王弘點了點頭,道:「便信著罷。」
便信著罷?這是什麼回答?陳容哭笑不得了。
就在這時,王弘又嘀咕道:「若不是得遇阿容,原來我真是福薄命短之人。」嘀咕到這裡,他把陳容的手緊了緊。
陳容側頭朝他看去。
她有一種錯覺,似乎自己把來歷跟他說明後,王弘整個人都放松了,他本來的氣質便是高遠飄然如仙,這一下,更是飄然若去,再不沾紅塵。
一來到台階上,王弘便指了兩個婢女服侍陳容。在她們的幫助下,陳容細細地洗沐了一番,然後在清雅的熏香中,暈暈睡去。
一覺醒來時,紗窗處還是一片明亮,人語聲細細傳來,混在風中,有一種寧靜美好的感覺。
陳容把被子掀開,剛剛踏上木履,一個婢女的聲音從外傳來,「大夫,外面有人求見,見是不見?」
陳容反應過來,問道:「是你家郎君許他們入內的?」
「是。」
「自是要見,進來給我梳妝。」
「是。」
在婢女的服侍下,陳容依然梳了個婦人發髻,這才向會客的堂房走去。
剛剛走到堂房外,陳容便聽到一個熟悉的,清亮的少年聲音,「怎麼還沒有來?去,把她叫醒。」
一聽這聲音,陳容便喜道:「孫衍?」
「吱呀」一聲,房門推開,面目依然秀美,卻長高了不少的孫衍大步沖出,他一看到陳容,便朝她上下打量著,看著看著,他臉上的笑容一收,不滿地說道:「怎麼梳了個婦人發髻?王弘那小子把你弄到手了?你死心塌地的要跟他了?」
他的話一句接一句,還老不客氣,可陳容聽得很高興。
他的聲音一落,陳容便不客氣地瞪了他一眼,道:「不過是個發式,有什麼好在意的?」
「不過是個發式?」
「自然。」
孫衍松了一口氣,他大步走到陳容面前。
按著她的肩膀,朝著她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一番,孫衍清亮的聲音有點沙,「你,你可安好。」澀了澀,他有點難以啟齒,「聽人說,你落到胡人手中了,可安好?」
陳容自是知道他在擔心什麼,又給了他好大一個白眼,道:「當然安好。」
這話一出,孫衍喜笑顏開,連迭聲地說道:「安好就好,安好就好,安好就好。」
樂得手舞足蹈中,他眼角瞟到幾個朝這裡看來的人影,似是想到了什麼一樣,又上前一步,伸臂便把陳容緊緊抱在懷中。
他抱得太緊,陳容很不舒服地掙了掙,一邊掙扎,她一邊不解地問道:「怎地這麼激動?」不是剛才已經激動過,該問的也問了嗎?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擁抱她?
孫衍收緊雙臂,困住不停掙扎的陳容,他湊到陳容耳側,小小聲地說道:「王弘那廝剛才警告我了。」
聽到他提到王弘,陳容安靜下來,好奇地傾聽著。
孫衍笑嘻嘻地說道:「那廝說,你是他的婦人。奶奶的,小爺我聰明著呢,知道那廝是在提醒我,要我們保持一定的距離。呸,我偏不讓他如願」
原來是為了這個。
陳容一時有點哭笑不得。
孫衍搖頭晃腦一番,聲音還是得意洋洋的,「那廝趾高氣揚的樣子,真讓人看不過去。不許我近你?呸,我偏要抱,還要緊緊地抱」
陳容聽到這裡,沒來由地擔起心來,她小聲提醒,「七郎他,多陰謀呢。」
孫衍朝她一瞪,道:「孫爺爺我還多陽謀」
陳容還他一個白眼,小小聲地說道:「我是說真的。他真不是岸然君子。」
孫衍遲疑地盯了她一眼,慢慢松開手臂,也小小聲地問道:「有多陰?」
「非你能測。」
孫衍伸手摸上自個兒的下巴,摸來摸去,尋思了一陣,他突然朝著自個大腿一拍,叫道:「糟了聊這些沒用的干嘛?該告訴你的事,一件都沒有來得及說呢。」
他轉向陳容,嚴肅地說道:「阿容,你那兄長在我那裡。他那愚蠢婦人想用兒子要脅他,因道觀的人看守嚴密,她便勾結匪類行綁架之事。沒有想到,那匪類被他人授意,竟把你兄長的兒子殺了。現在你的兄長十分傷心,你得勸一勸。還有,那個在南陽城時,以王七郎的名義約你出游,令你身陷險地的人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