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容站了起來,她沉吟了一會,道:「帶我去吧。他們都不是外人,不必這般一個一個地招來相見。」她不是琅玡王氏的什麼人,還沒有尊貴到這個地步。她要切記:永遠守著自己的本份,永遠要清醒地看懂自己的位置。
婢女應了一聲,「是。」領著陳容朝外院走去。
剛剛走近,便是一陣人語聲傳來。剛一走近,她便聽到陳微細聲細氣中,帶著愉悅的聲音,「我族妹與我可好著呢,那時在南遷路上,我們便同進同出,什麼話兒都說。到了南陽,族妹的院子就在我院子的旁邊,我們姐妹經常聚在一塊說說鬧鬧的,那時候可快樂著呢。」
她的聲音溫柔,靦腆中帶著快樂。似乎是一個純良溫柔的女孩,帶著甜蜜在回憶當年。
這時,陳微的聲音轉為驚喜,「王弘王郎他,住的地方與他的人一樣高潔美好呢。」她昂頭眺望著院落裡面,語調清脆又輕快,「七郎雖是華貴不凡,但我族妹也是一個極好極好的人呢。嘻嘻,雖然長相差了點,可我族妹真的有很多很多好處是你們家郎君所不知的。啊,不對,我應該叫你家郎君做妹夫才對。嘻嘻,他肯定不曾聽人這麼喚過,呆會見了他,我一定這樣喚一喚。」
陳容聽到這裡,腳步微頓,暗暗冷笑:還呆會,她憑什麼以為自己可以見到王弘?這時的陳容,人有點恍惚,眼前這一幕,她似乎經歷過無數次……前世時,陳微做了冉閔的妾後,哪一次見到自己,不是這種溫柔的,靦腆輕快地說著話?對她恭維著?似乎冉閔所有的女人中,只有她是心甘情願地認陳容為主母。
想到這裡,陳空自失一笑。她加快腳步。
轉眼間,陳容來到院門外,她轉過頭,一眼便瞟到了陳微。這一次的陳微,如她上幾次相見又不一樣了,人長胖了一些,也潤澤了一些,臉上的胭脂,抹得極精致。襯得她的人,倒有了幾分做女郎時的嬌俏。
噫,她的發式?居然梳成了在室女郎的發髻。
這時的陳微,臉上帶著甜笑,雙眼亮晶晶地,縱使面對的只是一個婢女,也顯得極小意。以她口中所說的自身身份,能對婢女這個態度,想來是招人好感的。可惜的是,她面對的是琅玡王七的婢女,不管她怎麼的笑語嫣然,幾個婢女都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態度恭敬中透著從容,不見高傲,也沒有回話。
陳微一邊輕聲說笑著,一邊像個小女郎一樣四下打量著。
就在這時,她瞟到了陳容。
一對上陳容,陳微反射性地一僵,轉眼,她以最快的速度擠出一個討好的諂笑來。她剛剛走出一步,看著她的陳容淡淡地收回目光,提步繼續向前,留給陳微一個高傲而貴氣逼人的背影。
陳微呆呆地看著陳容離去的身影,她張了張嘴,想要叫住陳容。一眼瞟見她高不可攀的背影,那話便給哽在了咽中。
這時,一個婢女走到她身後,微笑道:「還請稍侯,我家大人與人有約。」
婢女的聲音恭敬中透著疏冷,陳微怔怔地回頭,她在那婢女的眼中看到一種居高臨下的溫和。這種溫和,她實在見得太多太多了,多得她自己也數不清了。明明外面流言四起,憑什麼她那個卑微的族祖,還表現得這麼高不可攀?便是她身邊的婢女,也一個一個的如皇妃般高高在上?
陳容她一個孤身在此,雖有王七寵著,可對她不喜的,是天下第一大家族,是整個建康城的貴人,她不是應該很無助,很希望有親人朋友前來相伴嗎?
陳容走了幾十步,一眼便看到前方的堂房中,站了十幾個熟面孔。
坐在左側尊位的,是她的兄長,兄長的後面站著平嫗等人。
最先看到陳容的,是尚叟,他叫了一聲,「女郎。」剛剛叫出口,他一眼瞟到陳容的婦人發髻,不由嚅了嚅。
尚叟的聲音,提醒了房中眾人,嗖嗖嗖,十數雙目光都向陳容看來。
陳容大步上前,她來到陳家大兄面前,盈盈一福,仰頭說道:「大兄。」叫到這裡,她眼中有點濕潤,啞著聲音,陳容對著憔悴不堪的陳家大兄說道:「大兄,是阿容不好,阿容的人護衛不當,致使大兄有了此禍。」
她的聲音真有點澀痛,望著憔悴蒼黑,瘦得不成人形的陳家大兄,陳容不由有點後悔:若不是自己逼迫大兄,大兄就不會在臨死前面臨喪子之痛。他,不知能不能活過下個月啊
不過陳容的性格,不是一個喜歡沉浸在悔意中的人,馬上她又想道:不行,得向七郎說說,找他要一個名醫給大兄看看。
陳家大兄伸出雙手,他扶著陳容,澀聲說道:「不,與阿容無關。是為兄有眼無珠,竟不知道那賤婦惡毒至此。」
他的聲音充滿了沉痛和悔意,還有極度的惡心厭惡。陳容抿著唇連連點頭,道:「大兄,你千萬要挺住。」頓了頓,她小心問道:「她,那婦人,怎麼樣了?」
一提到休棄的妻子,陳家大兄臉上的肌肉,便急劇的跳動起來,那瘦得不成人形的臉上,也漲得紫紅紫紅,咽中咯咯地一陣痰響。
陳容嚇了一跳,連忙握著他的手說道:「大兄,大兄,大兄。」
在她的連聲叫喚下,陳家大兄終於安靜了點,他啞聲道:「那惡婦她,得了一個貴人的庇護。」他恨聲道:「我動她不得。」
陳容低聲說道:「不用在意,這事我來想法子。」
陳家大兄狠狠點著頭,說道:「阿容,這婦人該死。」
好,我一定把她抓來,交由大兄處置。」
陳容說到這裡,扶著他的手,低低說道:「大兄,你一定要撐下去,要活得好好的……便是沒了兒子,你還有妹子啊。有大兄在,阿容才能過好啊。」她這話不是安慰陳家大兄的虛話,在這個時代,任何一個女兒,都活在家族父兄的榮光下。陳容已離開了家族,又無法依靠父兄,所以世人才對她走到今天這一步,嘖嘖稱奇。
陳家大兄怔怔抬頭。
他睜大雙眼看著陳容,木然地盯著她,好一會,他自言自語道:「是啊,我是阿容的兄長,她很難的,我要幫她。」念到這裡,他揚起巴掌,在自己的臉上狠狠甩了兩個巴掌。
轉眼間,兩個清晰的巴掌印浮現出來。
再抬頭時,陳家大兄那渾濁的眼中,終於有了一些亮光。
在身後僕人們的相顧而笑中,陳容的眼眶紅了:這便是她的親人啊,就算最悲痛最落魄,只要有可能,他都願意替她遮風擋雨。
陳家大兄的情緒一穩,眾人心頭大松,又閒聊了半個時辰後,陳容看向平嫗等人,在嘻笑中,眾人說了別後的事。
那一日,陳容走得太匆忙,眾人來不及驚慌,王弘已派人說明了她的去路。不過,他們是不慌,建康城中的人,卻在有意地意地尋找她。便是陛下,也派人來垂詢了二次。
不知陛下是怎麼想的,在第二次派人垂詢,得知是王弘把陳容帶走後,隔天便送了十個美少年過來,住進了他賜給陳容的莊子。還別說,那十個美少年,雖然人人出身寒微,可個個長相高雅俊美,風姿不凡,才情更是不俗。自他們進駐莊園後,竟有無數的女郎小姑流連於莊子之外,她們傾聽著莊園中傳來的琴音笛樂,陶醉不已。
有一天,那個與王弘齊名的謝鶴亭也驅車來到她的莊子,與其中一個美少年相談甚久。那一次,莊子笑聲不斷,煞是熱鬧。
交待到這裡,平嫗小小聲地看著陳容,說道:「女郎不知,你那莊子,已成一景,莊子裡的樂音,莊子外的女郎們,每天都有很多人來圍觀。」
說到這裡,平嫗見陳容發著呆,臉色有點奇怪,不由問道:「女郎,女郎,你怎麼說?」她一邊叫著女郎,一邊看著陳容的婦人發髻,幾次想要換口,還是猶豫了。
陳容回過神來,她笑了笑,心中暗道:還有如此盛況?看來那十個美少年中,很有一些不凡的。把這樣的人送給九公主,好似太便宜她了。不行,得跟七郎商量一下。
在陳容的胡思亂想中,平嫗期期誒誒半天,終於問出了眾人最想知道的事,「女郎,你,你與七郎他?」鼓起勇氣,平嫗看著她的發髻,問道:「七郎,可是給了女郎名分了?」
嗖嗖嗖,十數人都看向陳容,便是一直低著頭的陳家大兄,也在向陳容看來。
陳容笑了笑,她搖了搖頭,道:「無,這事你們不用管了。」在眾人不解的眼神中,她信手扯下發釵,解去發髻,淡笑道:「這是建康,此刻梳這個發髻,是不妥。」
她輕描淡寫地把發釵收入袖中,便這般披著滿頭緞子般的秀發,盈盈站起。
起來,背轉身,陳容輕笑道:「大兄,嫗,我們走走罷。」
陳家大兄還在恍惚中,平嫗等人已齊聲應道:「是。」
廣袖飄搖,陳容提步向陳微所在的地方走去。
走在她的後面,眾人望著她曼妙美好的身影,突然的,一個婢女說道:「我家女郎,有月季之艷,有蓮花之姿,真真是一個貴人了。」
她這話說出了眾人的心思。不過幾個月不見,她們赫然發現,現在的陳容,一舉手一投足間,都有一種上流貴族才有的風儀。看來,陛下對她的看重,真讓她脫胎換骨了。
她們不知道,有所謂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在與王弘朝夕相對中,他那天生的貴族風度,已深深地感染了陳容。以往,她遠遠卑微於他,他對她的態度中,於溫柔中又有著微渺的居高臨下,所以陳容無法自信。而這幾個月,卻是陳容得了皇帝寵信,王弘在擔心之下把她帶離的,在相處時,王弘更時不時地表現出他的醋意,和平等相待的溫存。來自最重視,最愛的人的尊重,實是無上靈藥,無形中,陳容已把那份高貴自信,刻入骨子裡,表現在舉手投足中。
陳容領著一行人來到花園湖泊處,她側過頭,與陳家大兄說了幾句話後,命令道:「去把那婦人叫過來。」
「是。」
婢女領命離去後,不一會,陳微怯怯弱弱地身影,出現在陳容的視野中。
見到是她,平嫗訝異地低噫一聲。她正准備詢問陳容,一眼看到她悄立風中的身影,那話便咽了下去:這一次見到的女郎,不知為什麼,竟讓她不敢像以前那樣隨意,那樣輕佻地想說就說了。
陳微遠遠的便看到了陳容,也看到了站在她身後的眾多熟悉面孔。
咬了咬唇,陳微的腳步沒有停。剛才,她也想過離開,可是她知道,自己不能離開,現在的陳容已不是往昔的她,自己沒有資格任性了
陳容靜靜地注視中,陳微來到她身前,她剛剛擠出一個笑容,想要親近地寒暄一句時。對上陳容的眼神,卻不自覺的福了福,低下頭叫道:「見過光祿大夫。」
一句話出口,陳微大悔:不是想好了的嗎?怎麼一開口卻把彼此的關系,弄得這麼生疏了?
陳容點了點頭,清而靡軟的聲音懶懶地響起,「多禮了,坐罷。」
這是一種上位者的語氣。陳微心中暗怒,卻無奈何輸在了氣勢上。她只得應了一聲,退後兩步坐上塌。
陳容沒有入坐,她轉過身,眼望著湖水,靜靜地問道:「你找我?」
「是。」陳微應了一聲,她在心中對自己說了幾句話後,抬頭看向陳容,笑意盈盈地喚道:「阿容……」剛喚到這裡,陳容打斷她的話,「叫我光祿大夫。」
陳微一噎,笑容也是一僵。
見她啞住了,陳容回過頭來。
她盯著陳微,笑了笑,輕聲問道:「你這次來,是想問我冉閔的事?」
陳微聞言,連忙搖頭,她以一種急促的語氣說道:「不是,才不是。那個粗魯的匹夫已與我無關了。阿容你不知道吧,我父親答應了,會找機會跟那人斷絕他與我的關系。」
在陳容愕然的瞪大的雙眼中,陳微笑了,她抿著唇,輕輕說道:「昔日,阿容不要他,現在,我也不要他了……阿容你不知道,自決心與他斷了後,我整個人都像活過來了一樣。哎,以前的我怎麼就那麼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