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著頭頂,陳容怔怔出起神來。
這時,她已不再流淚,被淚水洗過的臉上,盛著滿滿的孤獨。
這種孤獨,王弘一直在她的臉上有看到,可從來沒有一刻如現在這樣,讓他有點難受。
他握緊她的腰,啞聲道:「阿容,有我便可,何必多思?」
有他便可?
陳容呆呆地想道:他是高高在上的王氏嫡子,他終於願意娶我,他願意冒險前來救我,還為我流淚……阿容,你真應該知足的,是不是?可是為什麼,心中卻終是郁郁不滿?
她呆望著頭頂,好一會,沙啞地回道:「七郎。」
在王弘的沉默不應中,陳容低低地說道:「七郎,我心裡好苦。」
她慢慢低頭,一瞬不瞬地看著王弘,伸手撫上他俊美的臉,她喃喃說道:「你明明許了我好多,可我為什麼還是感覺到苦楚?」
她收回手,慢慢閉上雙眼,慢慢把身軀從王弘的懷中挪移,慢慢躺平。
她背對頭他,低聲說道:「我得想明白……七郎,我想離開這裡,離開你,一個人好好想一想。」
她的手不知不覺中撫上小腹。她以前不曾受過孕,從來都不知道,懷上這團肉後,心裡會有一種踏實感。明明說出要離開王弘,心裡是一陣陣悶痛,可她只要撫著這裡,那痛便奇跡般的減輕許多。
房中變冷了。
王弘低著頭,他一動不動地盯著陳容,唇動了動,聲音干澀,「阿容想離開我?」
陳容搖了搖頭,她低聲說道:「不是,我只是要想明白。」她回眸看向王弘,眼眸中仍然波光流轉,艷媚逼人。嘴角一揚,陳容含著一個帶淚的笑,低低說道:「七郎方才說,世事從無完美。可你一直是個容不得有暇疵的人啊。我這般心裡含著苦與你相處,你其實是不高興的,對不對?便讓我們分開一陣。」
王弘表情冷冷地看著她,啞聲說道:「你已有孕,又是這般容貌,還被皇室所仇,能到哪裡去?」
陳容聞言,恍惚一笑,她垂著眉眼,輕聲說道:「我在南陽,莫陽不是有些田產嗎?我便妝扮一下,與我大兄一起到南陽,過過農莊生活也好。」
這麼說,她並不是她自己所說的那樣,只是離開一陣,而是鐵了心的要就此疏遠,就此離開他了?
王弘的唇向上一揚,他輕輕說道:「南陽莫陽是胡人易入之地。」
陳容搖頭,她微微一曬,「有冉將軍在那裡,便有胡人侵犯,也是有驚無險。」她說得肯定而安詳,直是提醒了王弘,她知道一些末來之事的。
王弘盯著她。
他伸出手指,慢慢撫上她的唇,撫過她的頸,呢喃的聲音宛如春風,「你想投奔冉閔?」聲音有著奇異的冷。
陳容搖頭,她朝他一曬,道:「我已有了孩子,他容不下的。」不管冉閔說得多好聽,陳容知道,他不會容下這個孩子的。除非,她願意做冉閔的侍妾,她的孩子,永遠安份守已,永遠卑微得只想混一口飯吃。
陳容含著笑,這時刻,她的聲音恢復了清澈溫柔,「再則,我是七郎的人啊,我只是離開一陣啊,說不定什麼時候,我想明白了,又來求七郎收留了。便是七郎改變了心意,不願意收留,我這一生,也不會再跟別人的。」
王弘盯著她臉上的笑容,盯著她變得清澈的眼神,變得平和的笑容,心中似被什麼重重捶了一下。
明明倚著塌,他還是猛然一晃。伸出手,緊緊地握著床柱,因握得太緊,他的手指都青筋暴露。
他咬著牙,努力了好一會,吐出的聲音,才如平常那般淡漠,「我都願意娶你了,你還想離開?都不顧自己有了身孕地要離開?」
他的聲音一落,陳容便是低低一笑,她抬頭看向他。
望著他,她美麗的眼睛中含著笑,伸手撫上他高挺的鼻梁,他完美的唇線,陳容低啞地笑道:「是啊,七郎都願意娶我了……你看,我用從身體裡拔出的那一刀,終於令得七郎感動了,令得你都願意娶我了。」可是,她卻想要更多,更多……她最想要的,絕對不是他在感動震撼之下的施捨。
何況,她還令得他失去了王氏族長繼承人之位。也許沒有她,他還能因勢利導,一躍而成為朝中重臣。她陳氏阿容怎麼敢用這條賤命換來的憐惜,毀了他的前程呢?她陳氏阿容怎麼願意靠著這點憐惜,便若無其事的與他悠游山林呢?
王弘聽出了陳容話中的嘲諷,他抿緊唇,道:「不是這個意思。」
他盯著她,又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第一次,王弘感到詞窮。
陳容垂眸,她淺淺笑道:「是,七郎不是這個意思。」她轉過頭朝著窗外望了望,喃喃說道:「天大亮了,七郎沒有睡好,何不回房中歇息?」
她竟是下了逐客令。
王弘盯著她臉上那淡淡的淺笑,第一次覺得它刺眼之極。抿著唇,他軟軟地說道:「阿容,你答應過我的……無論何時,無論何地,永遠愛我。你都發誓的。」
他的聲音真是溫柔,真是軟綿,他又在撒嬌了。
陳容側過頭,眼神明亮,笑靨如花地看著他,她抿唇笑道;「恩,我永遠慕你,愛你,永遠只有你啊。」她伸手撫上小腹,微笑道:「便是我老了,牙都掉了,路也走不動了,我還是只愛著七郎的。」只是那時的七郎,一定兒女滿堂了吧?世上最可憐的,永遠是她這種愚癡的人。七郎那麼聰明那麼睿智那麼絕決,也不知他會不會念她一年?
陳容又把王弘推了推,嗔道:「去吧去吧,去睡一會。」
剛剛推了一下,她又捧著他的臉,在那唇上輕輕吻了吻,呢喃道:「原諒我,若是我不曾如此傾心於你,那可多好?」那樣,她現在一定是開心的,她一定會很欣然地當他的妻子。
她的手腕,再次被緊緊扣住。
王弘緊緊地扣著。
盯著陳容,王弘啞聲說道:「我都承認錯了,卿卿,在看到你暈睡不起時,我便知道我錯了,我錯得太多了。」
他徐徐說道:「我當時只是以為,將計就計,才是解決你我之事最好最快的法子。阿容,我不喜歡陛下對你管東管西,還給你賜婚。我也不願意夜長夢多,一不留神之下,使你遇到不測之禍。兵法上說,為了更大的利益,可以適當的捨得一些東西,我也是這樣想的。我必需保護我的阿容不死,我必需把一切主動權掌握在手……可看到你那麼臉白如紙地睡在塌上,一動不能動,便似沒有了呼吸。我才感到那排山倒海而來的驚恐。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讓自己平靜下來。」
他拿起陳容的手,捧著它捂著眼睛,低啞地說道:「我努力了這麼多,阿容卻要棄我,這不公平。」
他慢慢松開她的手,慢慢抽身而起。
陳容怔怔地看著他離開塌,看著他靜靜地站在她床頭,長身玉立,臉沉如水。
這般站在床塌旁,王弘徐徐說道:「我從來便不想當那個勞什子族長」在陳容詫異的眼光中,他的聲音低沉如暮鍾,「如今這個世道,各大家族也罷,皇室也罷,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誰都不願意打破這平靜。在這個時候當族長,還不如當個隱士。在沒有遇到阿容之前,我便想著找個時機隱退。」
他盯著她,聲音放低,語氣也轉為溫柔,「卿卿一直沒有聽明白我的意思。我娶你,不是因為憐惜你。」他冷笑一聲,昂起下巴高傲地說道;「我這樣的人,怎能因為憐惜一個婦人,而不顧身份,不顧一切地救她,娶她?」
他傾身向前,輕撫著陳容的唇,喃喃說道:「我不知道我對阿容是什麼心情。我只是,在聽到你落入慕容恪手中時,昨日看到你昏睡不醒時,突然惶恐得無以復加。突然想著,我的阿容真的死了,那一切還有什麼意思呢?」王弘低低一笑,自嘲道:「我行事向來不喜解釋。真是前十幾年說的話,也不及這兩日說的多。」
王弘直起腰身,他俯視著陳容,這個婦人,他從喜歡開始,便用盡所有的手段,哪怕是把她推入風浪當中,也絕不放手。
以前,他做那些事時,還無所顧及。這一次也不知怎的,實有點厭倦了,實在不想從她的眼中再看到那決絕的眼神。
王弘輕歎一聲,垂下雙眸,他轉過身,朝著右側牆壁踱去,一邊走,他一邊說道:「丈夫一諾,千金不易。我之所言,出自肺腑,阿容若是不信,我也無能為力。」
他伸手摸上牆上的佩劍。嗖地一聲抽了下來。
舉著劍,他轉過身看向陳容,墨發隨風飄蕩,俊逸清華的臉上,笑容高雅雍容,白色的衣袂,在紗窗口吹來的風中飄搖著。他目光晶亮,語聲輕緩地說道:「阿容對九公主那一刀,如此耿耿於懷,是我始料不及……既如此,我還你一劍,若得不死,那一刀之苦便就此勾銷,如何?」聲音一落,他刀柄一轉,在陳容驚愕地尖叫聲中,「噗」地一聲,那佩劍重重刺入了他自己的右側胸脅。
王弘利用人心,想讓陳容再次屈服。得到的,卻是陳容在聽到那他救她時的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