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便是大年三十,唐寶如是被鞭炮聲吵醒的,身側許寧早已起了,屋裡盆架上卻是放著熱水。
許寧一大早便被唐謙拉去寫春聯,店裡自然要寫一副,家裡大門內門都要寫上,又寫了許多的福字四處貼上。
唐寶如出來看到父親喜氣盈腮的,精神十分健旺,看上去絲毫不像久病之人,也不由地添了些喜悅,湊趣去請教了父親幾個難做的菜。唐父大喜,自然又拉了女兒去廚房親手指點。
唐謙外貌平平,唐寶如的好相貌其實全是托了娘親的福,他唯一有個好處便是有根和別人不一樣的舌頭,分外靈敏,什麼菜他略嘗嘗,就能猜出用了什麼配料,火候如何。他少年家貧,早早就出來去酒樓幫工補貼家裡,卻靠著這一根靈敏之極的舌頭和極好的記心,偷學了大師傅們的絕招,又因為他特別肯吃苦,伶俐肯幹,年紀漸長,也自己摸索出了幾樣拿手菜,漸漸成了些氣候,卻被別人嫉恨,排擠了出來,又因那幾個大廚都是同鄉,有些勢力,排擠得一條街上有些名的飯館都不敢請他,便自出來從夜市賣餛飩,因著勤勞肯幹,得了旁邊賣水果的老劉的青眼,將女兒嫁給了他,劉氏陪著唐謙從夜市賣餛飩開始一步一步攢下身家,終於開了自己的小飯館,漸漸身家漲起來,偏偏子女上緣分薄,膝下只得一女,老唐念著劉氏少年陪他吃過苦的情分,雖然家境算得上寬裕,卻也從未提過一納妾的話,只是依著劉氏,說招婿便招婿,從無違逆。
沒想到臨到老了自己這個女兒卻不爭氣,若是將來和許寧和離……唐寶如心裡又虛了幾分,少不得極力討老父的歡心。
好不容易到了年初二,雖然捨不得女兒,兩老還是以看顧店裡生意趕著小倆口回西雁山那兒,其實唐寶如知道父親是害怕自己被過了病氣,含著淚和許寧上了車回去了,還帶了一車子的才做好的血腸板鴨等食物。
從初一起,慈恩寺就香火不絕,香客絡繹不絕,唐寶如和許寧下了車,便看到自家香鋪子前買香的人絡繹不絕,掌櫃的看到東家終於回來都要淚流滿面了,畢竟這些香都是他手制的,有敬佛用的,有唸書用的,有供琴用的,有熏衣用的,種種香用途不一,夥計們雖然強記了些,卻到底不如許寧自己說得更詳細周到,雅妙橫生,過年是香鋪子生意最好的時候,鋪子裡遠一些的夥計主家體恤讓他們回去了,剩下的夥計一個人當幾個人用,忙得團團轉,雖說這時候的工錢也分外豐厚,到底也是壓力巨大。
好不容易處理完前頭的事,寶如看著外頭上香的人,卻也動了興頭,讓小荷備下香明晨也去念恩寺拜拜佛,匪夷所思的重生回來後,她忽然對這神佛也起了敬畏之心,小荷卻不敢擅專,去稟報了許寧,許寧心下明白,只讓她備好,第二日寶如上車才發現原來許寧也跟著一同去。
她也沒說什麼,只進了山門拜過神佛燒了香後,看著籤筒猶豫了一下,轉過臉問許寧:「你不求個簽問問?」
許寧一路都十分淡然:「問什麼?」
唐寶如輕聲問他:「咱們這麼一遭兒……也不知是造化還是……問問前程也好……」
許寧笑一笑:「世人心中有事不明,不能自決,才求神問佛以示前途,我知我所求為何,何必要問?」
唐寶如知他一貫心志甚堅,自己又躊躇了一會兒,本想問個姻緣,自己和許寧這一世遲早要分,也不知自己命中是否還有姻緣之分,然而許寧在一旁,她又不好問,也罷,重生一回,她也不能太貪心,只求個父母安泰便好。
上完香出來少不得寺院後山逛逛,只看到香客們來往如織,香煙繚繞,有人挑著吃食在賣,卻無非是些乾巴巴的炊餅、粽子之類,不由又觸動了她與母親說的那事,下了山果然又找了個夥計給母親遞了口信,讓她趁著現下過節人多,早日將那事辦了。
劉氏本就是個雷厲風行的爽利性子,二話不說很快便說動了唐遠,每日唐遠先去母親那兒拿了貨便過來這邊兜售,而一日內的午飯晚飯,則在這邊店面和夥計們一塊兒吃,每日清點貨錢都由寶如這邊清點,然後給唐遠結算工錢,就是說只要做一日便有一日的錢。
唐遠不是個呆子,自然知道這是他們家特意照拂他,母親快要臨盤,家裡弟弟妹妹也都嗷嗷待哺,他絲毫不推脫,全都應了。寶如上下打量了下,看他一張臉洗乾淨了還是挺俊的,就是長得瘦小了些,她拿了身自己臨時改出來的小襖給他穿上,又給他換了雙鞋子,道:「山上風冷,這衣服以後慢慢從你工錢扣,只別凍病了倒要貼錢請大夫。」一邊又和他當麵點過了貨,今兒是頭一遭,劉氏那邊顯然也花了大力氣,剛炒出來的南瓜子,粒粒大而飽滿,還帶著一層鹽粒,香得很,用乾荷葉包成了一個一個小包,每包兩個大錢,又有些蜜餞乾果之類的小吃食,寶如想他一早過來,想必連早餐都沒吃,便從廚房裡拿了兩個烤山薯過來,一個剝了給他吃,另外一個掰開放在籃子上,透出了香味來,專為招徠客人,又教他如何吆喝,看他吃了山薯,才打發他出去了。
碰巧遇上過年燒香的香客多,這一日才過了午時,唐遠便已回來,寶如清點了下,發現居然得了幾百錢,唐遠吸著凍出來的鼻涕道:「香客們大方得緊,都不夠賣,回頭客多,都說嬸婆炒的瓜子香又好吃,明兒要再多一些才好。」
寶如算了算,給了唐遠五十錢,道:「不必貪多,籃子太大貨太多招人眼會被人嫉恨,也莫要進廟裡討和尚的嫌,不然別人看了眼紅,這門生意做不長久。」
唐遠點頭道:「都按你交代的做了,只在山外頭遊玩的人裡頭兜售,並沒有去和別人搶生意的,且都在人多的地方,怕被地痞給盯上。」
寶如點頭,又教他:「每個時辰回來交一次錢補貨,寧可勤跑些,不要帶太多的貨和錢在身上,若是遇上潑皮無賴,便給他看錢,都給他,莫要一文不拔捨不得,機靈些,只莫要惹得別人連貨都拿了。」
唐遠點頭,他在市井中混,自然是見識過潑皮無賴們的本事,不過這個嬸嬸看著面嫩成這樣,如何對這些道道如此熟悉,竟像是也在市井中打過滾吃過虧一般,他看了眼寶如那猶如剛剝殼雞蛋的臉蛋,又打消了這些揣測,想著定是許相公教的,都說三叔公家的這個贅婿能幹之極,果然有些不尋常。
唐遠走後,寶如想了想,還是去找了許寧。
許寧卻不在前頭店舖,說是在後院裡制香,她穿過小樓,果然看到後頭有一進青石小院,才走進便已聞到了撲鼻的香味,正是許寧制香用的院子,裡頭幾間房間,看著一間上頭匾額題著「靜中成友」,寶如猜應當是賞香用的靜室,另外一側兩間房,一間門上匾額上題著「塵裡偷閒」,看門窗緊閉,想是和香用的暗室,又一間則門上題著「久藏不朽」,想必當是藏香儲料用的香庫,前世在相府許寧也有這麼一間制香用的院子,比這大多了,制香玩香算是許寧難得的雅癖了,畢竟他這人清心寡慾,琴棋書畫都不過是為了前程,唯有制香,算是他真心喜好。不過他制香的院子一貫不喜人進出,便是伺候的奴僕,也必要沐浴後身上一絲異味都無才可進入,她當時對他這種文人的狷介有些不滿,所以也極少踏足。
她走進靜室,屋裡不過一幾一席,陳設極簡,僅牆上懸著許寧親書的「何須楚客紉秋佩,坐臥經行向此中」。屋裡沒有點炭爐,冷颼颼的,她卻彷彿步入了春天的花園中,因為她聞到了撲面襲人而來的瀰漫花香,正如溫暖春陽下百花盛開,似有月季薔薇,又彷彿是丁香紫籐,氤氳滿室,她吃了一驚,脫口而出:「這是什麼香?」
許寧一身青袍,正襟跪坐在蒲團上,手裡還捏著香刀,面前的几上有一香爐,上頭裊裊升起青煙,凝而不散,他凝視著那香煙,似有款款深情:「花氣無邊熏欲醉,這香名『沐花』」
寶如抽了抽嘴角,乾脆利落地掀了裙子坐到了許寧對面道:「不錯,這香冬天應該好賣——你在這邊開舖子,應該認識這邊的地頭蛇吧?」
許寧放了片香刀去看寶如,看她姿態隨意,全無禮儀,一張粉臉上隱隱有挑釁之色,心知她就是故意說些大俗話來殺風景,前世他卻對她這些俗不可耐的舉止十分介意,如今心裡卻生不起氣來,他心裡暗自想著,從前看朝中那些暮年宿儒,明明已力不從心,偏喜歡納十五六的年輕美婢放在身邊,他從前還嘲笑過他們梨花壓海棠,他們卻笑稱:「未厭青春好,已睹朱明移,老了你就知道了,看著年輕鮮嫩的女孩兒在跟前,哪怕是一顰一笑,嗔怒嬉笑,都美得不可逼視——正是青春之美。」
自己不過才轉世重生三年,恍如隔世,難道經歷過一次生死,心態已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