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母女懇談

送走了不速之客,劉氏仍然在恨鐵不成鋼地念叨著:「真正是氣煞人了,怎麼扶都扶不起來,偏偏這樣窮的還越是不要命的生,一個接一個就沒歇過,她才多大,眼看著臉就乾黃下去了,老得飛快……哪裡是在生孩子,竟是在掙命呢。」

寶如截斷她的話道:「阿娘,下次這樣的人,你若是要幫她,就莫要再罵了,你恨她不爭氣,然而這世上這樣的人多著呢,他們好像總受累,總被欺負,總是特別倒霉,你想替他們打抱不平,卻會發現你他們只會說什麼命該如此,就是這麼倒霉,有些人不需要你救,因為他們會自救。有些人不值得去救,因為他們像灘爛泥一樣賴在深淵裡……你是罵不醒的,俗話說利刀割肉瘡猶合,惡語傷人恨不銷,您想想,族裡您幫過的人有多少,念你情的又有幾個,如今這世道,你要施恩於人,就莫要言語辱罵,否則一不小心反結了仇,別人倒記得你罵過的每一句話……」

劉氏被她數落得倒是笑了:「說這話,你還不是和我一樣不忍心?適才你怎麼又幫她了?」

寶如道:「卻是看在孩子份上,至於她這樣的人,罵也沒用,我看那孩子是個能出息有主意的……」

劉氏卻是個心思敏捷的,早反應過來:「你別想打過繼那孩子的主意,不成的,那孩子的父親就是個爛酒鬼,整日裡醉醺醺的,根本沒個清醒的時候,過繼他的兒子,只怕要被他這無底洞賴上,再說了,誰知道他那兒子會不會有樣學樣,將來也是個酒囊飯袋……」

寶如心下暗歎,道:「我昨兒只是想了想,覺得如今阿爹養著病,家裡的飯館靠請外頭的廚子,賺得少,如今家裡的進項大頭竟是靠著許寧那香鋪子,然而如今花銷也大,許寧眼看就要去考試了,若是得中,不好再讓他操這商賈賤業一面落下不好的名聲,如今他不過一個秀才的功名,開的香鋪也算是個高雅行當,無人嚼舌,若是要中了舉,卻是不好再出頭露面談生意了,依我想著,還是要想辦法開源節流,找些別的進項才行。」

劉氏眼睛一亮道:「這倒是,我連僱人都不敢多雇,減了幾個,如今家裡的店我也在操持著,只是我們婦道人家,所做有限,你又花枝一樣的年齡,斷不能讓你出去拋頭露面的。」

寶如點頭道:「這進項也不能投入太大,因不知能不能回本,我們家原是吃食起家,竟是做些小本錢的吃食生意合適,如今念恩寺那邊如今漸漸紅火起來了,我想著不若我們做些好帶又好吃的吃食,譬如炒香瓜子、陳皮梅、山楂糖、蜜餞棗、米花之類的小吃食,找個半大孩子提個竹籃,每日去念恩寺遊人那兒來回兜售,我算過這利應是不少,投入也不多,橫豎我們閒著在家,做些吃食也簡單。」

劉氏喜得一拍掌:「我的兒,想不到這幾日你竟像是脫胎換骨了一般,我明白你意了,你是想讓適才那孩子去替我們兜售小吃?」

寶如點頭道:「正有此意,只是沒有合適人選,今兒看這孩子有股子狠勁,又是個吃得苦的,且知根知底……」

劉氏道:「只怕他那酒鬼父親又來歪纏……不若再另外尋人。」

寶如笑道:「這利太薄,活兒也辛苦,這般大的孩子一般人家父母不捨得放出來做的,倉促間去哪裡找合適的人呢,再說孩子哪有不貪吃的,這門生意利潤這樣薄,哪裡禁得起孩子偷吃,只今兒這個唐遠,明明餓得很,羊肉湯在跟前,卻不伸手動嘴,是個懂規矩忍得住的,又吃過苦,應當更珍惜些。不若先做起來再說。待我來和那孩子說,錢只給他拿著做個零花,每日除去成本,賺的五五分,我看那孩子比他娘要心裡明白多了,這事做起容易,且先試著年後做上一個月,正好是上香人最多的時候,若是能做呢我們便做下去,積少成多,將來也算多個進項。」

其實劉氏說得有道理,那孩子的父親始終是個隱患,然而寶如一心想著要還了唐遠當年的人情,再一個也憐惜他當年大概真走投無路了才去入了伍,最後卻是那般收稍,那孩子有著一股狠勁和匪氣,只怕未必不能做出一番家業來。

劉氏被她說得動心,一時和她盤算起做什麼吃食合適,賣多少價錢合適來,竟是越說越高興,恨不得一時三刻立刻做起來,當下立刻便又盤算著去買瓜子來炒,現有館子裡的一些乾果蜜餞也可直接拿去賣。

寶如看說動了劉氏,也放下了一些心,畢竟如今家裡進項全靠著許寧,如今說要和離,許寧若是翻臉不認人,吃虧的還是自己爹娘,需得找個穩妥的後路才行。

許寧和唐父回來的時候,劉氏正和寶如說得開心,許寧聽到一兩個話頭,意味深長地看了寶如一眼,寶如避開了他的眼神,她當然要自謀出路,百年喜樂由他人,這樣的日子,她已過夠了,不願再將自己一人喜樂寄托在一個人身上。

劉氏卻看了許寧幾眼,她畢竟是女子心細如髮,吃飯的時候就已看出寶如和往日歪纏著許寧不同,面上雖然和氣,夫妻雙方目光幾乎不接觸,開始還覺得是小兩口鬧了彆扭,不以為意,再連著寶如晚上和她說的過繼、做小生意添進項的事,不由想得更深了些……這是許寧有什麼讓女兒不放心的地方了?

她眼睛變得銳利起來,固然許寧這些年盡孝又寵妻,行事無可指摘,女兒嬌憨任性,她卻不得不偏著自己的女兒,她不由敲打道:「前兒聽一同去惠風書堂唸書的林家三郎說,你如今與縣令家的兩位公子走得頗近,和他們家小姐也一同出行過?」

寶如正為那惠風書堂吸引了注意力,這學堂卻是在府城裡,任教的大儒頗為有名,前世許寧卻只是在家裡請先生攻讀,這一世居然能去了那裡。正思忖著,許寧卻已不慌不忙笑道:「小婿不過幾首詩為先生所薦,入了宋大人的眼,得了他些許青眼,令公子與我多來往互相學習,宋小姐則是一次遊園和她兄長一同偶遇的,不過是說過幾句客氣話,並無逾禮之處,且那日寶如也和我一同在的。」

劉氏看了眼寶如,卻看到她正神遊天外的樣子,頓了頓,反正已是扮了惡人,索性多說兩句:「你知道要守禮是好的,眼看就要鄉試了,還得收收心,少參加些什麼詩會文會的。」

一旁唐父看劉氏說得嚴厲,咳了兩聲道:「許寧這孩子還是知道分寸的,你娘也是擔心影響了你考試。」

許寧恭敬應道:「爹娘教訓得是,小婿謹遵教導。」

劉氏看他態度良好,寶如一旁也並沒有說什麼,想著大概是自己多心了,寶如那性子,若是許寧真有什麼對不住她的,早就嚷嚷鬧出來了,心裡哪裡是個存得住事兒的?便打發了他們回房歇息去。

房間仍是寶如記憶中的閨房,卻重新收拾過,改得更闊大了些,隔了幾進,最外一間也擺著書桌紙硯,放著幾本書,收拾得很是乾淨,裡間一張闊大的黃花梨拔步床還掛著大紅喜帳,正是記憶中家裡特意給自己早早打好成親用的,想來他們還是在家裡成的親後才去了西雁山住。

寶如進去坐在梳妝台前解了頭髮,看到許寧彎腰鋪床燃暖爐,便問道:「你何時就找了機會去惠風書院了?那兒的束脩可不便宜,你也不過比我先回來三年而已,倒是做了不少事。」

許寧正拿著長鐵夾子從炭爐裡夾木炭進暖爐,聽到她問話頓了頓,過了一會兒才道:「心裡有恨,就如這火炭,日日焚燒煎灼,反覺得這日子還太長,自己能做到的還太少,等不及。」

寶如梳頭的手頓了下,從鏡子裡看到許寧垂著睫毛捏著鐵筷,火紅的木炭映著他的側臉,眉濃睫長,薄唇挺鼻,雙眸波瀾不興,似乎剛才根本沒有說出那樣戾氣十足的話。

她想到那千刀萬剮的凌遲之刑,她膽子小,他受刑那日她並沒有去看,雖然恨他,卻沒有恨到那樣的地步,重生以來這人一直氣定神閒,不見慌亂,卻原來那復仇的心是這般的熾熱……她難得地沒有諷刺他,而是寬慰了句:「都過去了。」

許寧冷笑了聲,將暖爐旋緊,套上厚套,放入被內,淡淡道:「於我來說,種種猶如昨日才發生,不將仇人手刃跟前,我就一日不得安寧。」

寶如被那語聲裡的凜然殺氣震了下,居然一時說不出話來,竟是想自己應該沒有什麼事讓他恨之欲死吧?雖然恨他薄倖,卻也仍是不敢招惹他這個殺神的。

許寧已是轉身去廚房提熱水到了最裡間的淨房裡添滿了水,出來道:「你先洗吧。」

寶如也不推辭,寬了大衣服進去簡單洗過頭臉,便回來自上了床進了裡側裹了張絲綿被子合目睡了,許寧自己也擦洗過後進來看到寶如已沉沉睡了,一把光明可鑒的長髮窩在枕邊,臉埋在薔薇緞面軟枕裡一動不動——她倒是睡得放心,白天那些桀驁的眼光都已斂入了安穩服帖的睫毛下,彷彿仍是個十四歲就嫁人受盡寵愛不知人間疾苦的女孩兒。

許寧上了床,忍不住挑了縷枕邊人的長髮在指尖把玩了一會兒,他何嘗不知寶如一刻都不想再留在他身邊,可惜,他卻不甘心就這般放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