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謙見到唐寶如過來很是高興,但當他知道許寧雙親還在所以許寧過不來的時候,又有些埋怨寶如貿然過來扔下公婆丈夫有些不妥當。唐寶如只是憨笑,劉氏到底心疼女兒,加上對許家那一家子本來就沒什麼好印象,只道:「女兒心裡想著我們,這有什麼不好?大過節的教訓女兒做什麼?要說咱們唐家夠厚道了……誰家對贅婿這般好……肯定是那兩個老厭物又給了我們女兒不自在,依我說女婿是好的,可惜這根子不好,一窩子倚老賣老最會佔便宜的,女婿年輕,女兒臉嫩,倒要防著那兩口子把女婿的心給掰歪了,如何一住就那麼多天?雖說那香鋪子都是女婿掙的,那也是我們唐家的,許他們來看看再讓女婿的弟弟跟著學些東西已是厚道,如何不知禮一住那樣多天?難道不知道自己兒子是贅婿麼?倒好意思貼上來……」
唐寶如這些天因在接待許家父母上合了許寧的意,許寧一直投桃報李極為溫柔小意,事事有商有量,如今不太想再聽母親拉拉雜雜說這些埋怨的話頭,只是笑問老爹有沒有做什麼好吃的,一時將話題岔開了。
唐謙自是竭盡全力做了好吃的哄女兒吃多些,一家子喜氣洋洋闔家團圓的吃過晚餐,許寧卻來了,一身青衣直裰,少見的繫了荷包玉珮等物,看著一副要出外的打扮,溫文爾雅地給唐家兩老道了歉,說了幾句客套話,吃了一碗岳父煮的粒粒精緻皮糯餡香的湯圓,才道:「今晚街上燈甚好,外頭熱鬧得緊,小婿專程過來帶寶如去街上逛逛。」
兩老自是喜不自勝,打發著女兒和女婿出去逛,自去飯館支應,今夜元宵,正是生意最好的辰光,唐謙也並不下廚,只在一側指點。
唐寶如今天穿的是妃色襖衣牙紅棉褶裙,襯得臉嫩得緊,才走出門,許寧早已有備,拿了件帶著風帽的銀紅鑲兔毛邊的大氅給她穿上,拉上風帽,護得她嚴嚴實實,唐寶如心情好,也懶得計較他這不喜被人看到她的脾性,笑問他:「明兒你爹娘就要回鄉下了,你怎的也不陪他們逛逛?」
許寧道:「有三弟跟著逛呢,你一個人夜遊如何使得,這元宵晚上也不知多少潑皮無賴在街上專找著年輕面嫩的媳婦子生事,多少拐子暗處尋機,我若不跟著,你必也是要逛的,才回來那會兒我也稀罕得緊,多少年沒回來了。」少年時咬著牙吃了多少苦都想離開這給他帶來深深恥辱的地方,衣紫腰銀高頭大馬過京師大街時,聽到鄉音卻忍不住回首看看,臨死前,也會想不知魂魄能否飛越三千里歸了故鄉。
唐家在的蓮花巷子轉出去便是最熱鬧的縣城東大街,夜色已暗下,四處影影綽綽都照起了燈來,唐寶如邊走邊道:「這裡雖不如京師的燈好,在京師的那些年卻是每一年都在想著這少小時看過的燈,怪道別人說故土難離。」和離的時候她何嘗不想回鄉,當時許寧也是讓她回鄉,她卻因為父母已經不在,被休離後回鄉恥辱之極,不肯歸鄉,堵著一口氣非要在京城留著,後來過不下去的時候,竟是分外想著這故土鄉音。
許寧道:「我給在西山自己買了塊墓地,若是將來事不成,你想辦法替我葬回桑梓之地吧。」
唐寶如一怔,轉頭看許寧,燈光照著那少年的芝蘭玉樹一般挺直的身形,眼睛卻全是歷盡世事的滄桑,她抿了嘴:「大好的日子說這些掃興的做什麼?再說你不是狂得很,前兒菩薩跟前,你連問都不問,再經過這一世你都不能成事,連我都要看不起你了。」
許寧忽然笑了,屬於少年的英氣順著眉毛揚起透了出來:「你說得也是。」許寧平日很少笑,更多的是禮貌性的微笑致意,很少這樣連嘴角到眼睛都真心實意地笑起來,漂亮幽深的黑色瞳孔在滿城燈火映照下格外璀璨,唐寶如幾乎難以直視,不由轉過頭,心裡暗恨又被他外表迷惑了。
兩人一行說著已步入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四處都是嘈雜聲沸反盈天,尤其是城河夾岸一帶。河裡飄飄蕩蕩閃閃爍爍的都是河燈,唱歌的女子高亢嘹亮的聲音直上雲霄,又有說書的、雜耍的、叫賣的,目不暇給,處處銀燭高燒,燈火璀璨,玉樹銀花,又有成群結隊錦緞堆疊的麗人提著燈逛著,唐寶如喜得將風帽揭了四處看著,滿心歡喜,連一些從前不屑吃的小吃食都買了,嘗了兩口便捏在手裡去看下一個,許寧只不離左右,虛虛伸手護著她。
許多年前,他們剛成婚的第一個上元夜,唐寶如也是纏著許寧一吃完飯便出來逛,那一夜的燈、那一夜的人,也是這樣的麼?唐寶如看著看著,忽然覺得自己似乎是在夢裡,又或者是被什麼狐媚精怪迷了心一般並非在人間的恍惚,她有些迷茫地轉眼過去看許寧,少年穿著樸素得很,薄唇挺鼻,劍眉星眸,唇上微微有著一層絨毛,正是最青澀的年紀,意識到她的目光,轉過臉看她,眼光帶著詢問之色,體貼溫柔得不像是真的……
後來唐寶如許多天以後,都仍然迷迷糊糊恍恍惚惚地覺得那天的確是一個光怪陸離的夢,而她當時,的確是從心底猶如開了花一般的竊喜,一種彷彿仍是夫妻恩愛的錯覺……連夢裡都暗暗想著千萬不要醒。
可惜還是醒了。
嘈雜的街道上忽然人圍如堵,人群的最中心卻詭異地留著一個大圓,有著一個熟悉而尖利地哭嚎聲從中突兀的拔高而起,許寧看了她一眼,汗濕的手拉著她的手,擠著穿過了人牆,在橫七豎八倒下來的夜宵攤子桌椅裡,一個老婦人撲在一個年輕少年的身上聲嘶力竭地大哭著,旁邊一個老者老淚縱橫,那少年稚嫩的臉已變成青灰色,瞪著眼睛躺在地上,雙手卡著自己的喉嚨,卻已毫無聲息。
前一天她明明還聽見他叫她:「二嫂,好久沒吃您做的菜了,做個紙包雞給我嘗嘗呀?天天喝粥口裡淡得要死掉了。」
明明他老謀深算的二哥已經絞盡腦汁使出手段,哄得一家人只許他喝粥,帶他在身邊悉心教導,全心全意為他考慮和鋪墊未來,這個並不討喜憨直的少年,卻仍然還是沒有逃過勾魂的鬼差,元宵夜市上的一個湯圓便在他父母跟前,活生生奪走了他十五歲的年輕生命,而這猝然來臨的一幕,甚至比前世,還要來得更快。
唐寶如已經不記得那一天她是怎麼回去的了,只記得許寧鬆開她的手,上前去扶他的老母親的時候,有些迷茫而不可置信地轉頭看了她一眼,她深信她看到了那雙眼裡頭的惶恐和迷茫,而自己當時的雙眼,必定也是如此。
一種對命定的未來的惶恐。
重生以來,他們一直以為這是上天給他們的一次機會。
但許平的猝死,把一個恐怖的可能拉到了他們的面前:命運似乎無法扭轉,他們的干涉甚至只會加速宿命的來臨。
最後是唐父唐母過來接了她回去,即便處於那樣兵荒馬亂的場面,許寧仍然一派冷靜,一邊請了大夫來看,一邊命人回去通知了唐謙兩老來接寶如,大夫看過確實不行後,官府也派了官差仵作來看,驗過屍首確認意外無誤,使人另外雇了車,連夜要將許平的屍身和兩老送回鄉下。
唐謙和劉氏是震驚的,卻沒有想太多,還記得命人包了銀子給許寧拿著用,卻心疼女兒嚇到了,沒有讓寶如上車跟著回去,許寧也並不堅持,上車前卻是忽然給唐家三人行了大禮拜了拜,沉聲道:「辦完事我便回來,請岳父母好好照顧寶如,保重身子。」
唐謙看了眼一直在車裡哭得天昏地暗的許家兩老,都是有兒女的,不免同悲起來,連忙道:「寶如年紀小嚇到了,天寒地凍的,車裡也坐不下,你先回去,好好安慰兩老,明日我們便派人下去,有甚麼幫得上的只管說。」
許寧看了一直木然的唐寶如一眼,眼裡掠過了一絲沉痛,低聲道:「有勞岳父岳母了,我們先趕回去了。」
車子轔轔,伴著哀慟的哭聲遠去了,唐寶如兩眼茫然地看著這一切,什麼反應都沒有,唐謙招呼著夥計幫忙送走了許家的大車,轉頭過來看女兒交代道:「白髮人送黑髮人,你公公婆婆定是傷心壞了,只是到底是晚輩,我們也只能送些喪儀,不好出面。這些天你也體貼些許寧,那邊有什麼需要我們幫忙的且幫一幫,店裡那邊停一停也使得,只別叫他太傷了神,誤了秋闈可不得了。」
唐寶如怔怔了一會兒回過神來道:「阿爹,許家只剩下許寧一個,怕是會是要解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