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桃之夭夭

第二日一大早許寧便和寶如乘車往府城去,他們雇了兩輛車,一輛是許寧和她,帶著些細軟。另外一輛車卻是小荷和一位灶上娘子名叫銀娘的一同乘坐,並押著一車子的用具。許寧賃的小院就在書院所在的萬松山下,書院依山傍水,名為慕風,大儒顧泓曾在此講學,如今尚有弟子在此任教,曾經有一科中了數十人而名揚天下,得了朝廷賜了匾額、書及學田,令這附近學子們趨之若鶩,甚至有外鄉人聞名而來就學。

寶如揭開車簾一路往外眺望,看著不遠處汴水銀光瀲灩逶迤而過,默默出神,這一世許寧也不知用了什麼手段進了書院,不過前世他本就是才學驚人才屢得上位青眼,本朝博古尚文,歷代帝王都是文德才藝極佳的,今上如今年方弱冠,也以書畫聞名,這也是後來許寧深得聖心的緣故。

許寧看她一直往外看,忍不住道:「雖已開春,風還大,別著了風,那松樹也沒甚麼好看的,就快到了。」

寶如轉過頭看了他一眼,放了簾子,忽然笑道:「我在想,上一世你明明深得聖心,為什麼卻是敗了,連官家都保不住你……林謙後來和我說,雖然你問罪伏誅,官家卻十分惋惜遺憾,甚至聽說有次經筵時公然在大臣面前悵然歎息道:『滿堂芝蘭,未有如晏之長松落落。』」

許寧斂了笑容,過了一會淡淡道:「我與陛下君臣相得,惜乎時機不對,未能報知遇之恩。」

寶如笑道:「還君臣相得呢,難道那給你定罪的旨意不是官家下的?」

許寧臉色有點難看:「陛下自登基以來,雖志存高遠,卻多方掣肘,處境艱難……當年我問罪之後,他只怕日子也不好過……」寶如從他臉色看得出他著實有些神傷不想細說,聰明地不再追問,過了一會道:「好像有聽說他御體不安,所以大臣們催著他立了太子,他時常病著,都是太子理政,我也就是聽市井一些傳言……」

許寧沉默著,長長睫毛垂下猶如石雕一般,卻無端端多了一股悲哀之意。寶如想著許寧這一世還要入朝,只怕也不僅僅為了復仇,大抵也還有著報了君恩的感覺。車子停了下來,許寧下了車,伸手將她扶了下來,寶如抬頭一看看到一片粉垣瓦屋,數枝桃花從院內探出白牆烏瓦,繁英交展,灼灼生輝,她輕輕呀了一聲,臉上帶了喜色。

許寧看她喜歡,臉上也帶了笑:「桃之夭夭,宜室宜家,我那天也是一看到這桃花便滿意了三分。」一邊引她進去,只見院內一樹碧桃盛放,馥郁之氣襲人衣帽,院中白石砌路,蒼苔密佈,裡頭小小五間精舍,三明兩暗,別有復室,屋內皆用雪白紙糊在板壁上面,家什都已齊備,一色簇簇生新,有臥房,有廚灶,書房裡架子上也擺滿了東西,藍紙線裝書一冊冊的整齊堆置著,書房裡又有暗間設了軟榻鋪著青緞依枕,寶如心知這是許寧起居之地,自那日兩人因為孩子和解以後,他依然待自己相敬如賓,並未逾禮,應是知道自己不過是因為孩子才向他和解。

又或者,他一心只在他的大業上,自己不過是個生孩子的工具罷了……她凝視著外頭桃花灼灼,許寧正忙碌著和小荷一起安置鋪蓋衣物,心裡失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還胡思亂想什麼呢,難道換個男人就能更好?至少這一世她父母尚在,又有孩子,她輕輕撫摸腹部,心下微感慰藉,尋常人也不過都是過日子,男女情愛,夫妻情好,便是書上也不過只是那麼寥寥幾個,曾有首悼亡詞情深意切的悼念亡妻,她作為女子就好那些細膩委婉的詩詞,自然是覺得十分感人,反覆頌念,後來聽許寧說那人續娶了他亡妻的堂妹為填房……並且妾室並不曾斷過。

真的是她自己的問題麼?許寧是贅婿,自幼父母就要求他要對自己一心一意,要對自己好,什麼都要讓著自己,不許對旁的女子有想頭。待到許寧上了高位,她也得了誥命,越往上,越發現從前那些高不可攀的貴人階層,對女子的要求是多麼的嚴苛,市井人家,大多一夫一妻,打打鬧鬧吵吵嚷嚷仍然相守著扶持著過了一生,那些貴婦人呢?卻要要夫唱婦隨,要三從四德,要不怨不妒……按那些沉重的禮教說法,她早已犯了七出中的多項罪過,許寧仍供著她,彷彿已是仁至義盡。

他怨自己麼?唐寶如迷惘的想,大概也是有的,不過過了那一世,這一世大家都平心靜氣的選擇了對自己最合適的那一條路——大概情愛什麼的,都沒了那心吧。許寧之志向,一貫是在那廟堂高處,男兒行走四方,志在千里,後宅從來鬥不過是他們生兒育女繁衍後代的棲息之處,女子卻囿於內宅,限制於弱質,整日只為那一點點的情愛之事遮了眼睛……

正沉思著,外頭虛掩著院門被叩了叩,一個男子的聲音傳來:「晏之,我們來暖房了,不速之客,可有詩酒相酬?」

唐寶如從窗往外看,許寧迎了出去開門,卻正是宋秋崖的兩個公子宋文熙,宋文甫兩兄弟,許寧笑道:「才安頓下來,裡頭還亂得很,內子今日乘車有些不適,屋舍淺窄怕吵了她,我們還是出去一聚,還請萬萬包涵。」一邊請客人在院子裡桃花樹下的石桌石椅坐下,讓小荷倒茶,宋文熙笑著道:「原是我們來得冒昧了,這兩日書院休息,我們回家了一次,才從縣裡過來,聽說你在這邊賃了院子,連令夫人也過來住著,便想過來賀你喬遷。」

許寧一邊笑著往外讓,將宋家兩兄弟帶了出去。

客人上門道賀卻被請出去就席……這是不太妥當甚至有點失禮的事情,唐寶如有些意外,沒想到許寧真的如此在意這個孩子。從前……他有朋友來,都是自己忙前忙後地做菜做點心,少不得得了他的朋友們的高度讚賞,那之後許寧也會對她和氣許多,如今宋家兩公子對他算是頗為重要,別看宋秋崖官職低微,不過七品,卻是侯門嫡子,前程遠大,是許寧將來進京極大的臂助,但是他卻為了這個孩子而選擇了失禮於人。

唐寶如暗自感慨了一番,自己收拾了下臥室,看著銀娘收拾了幾個菜主僕兩人吃了後便拿了本書慢慢看了一會兒便覺得十分睏倦,側臥在榻上睡著了。

再醒來的時候也不知何時,只是聽到了幽幽的琴聲,並不是十分連續,只是低低成曲,反而更顯得夜的幽靜,風吹在樹葉上的沙沙聲細細碎碎,潮濕而清涼空氣帶著遠處清新的草木香味和一點點桃樹上特有的桃膠的香。

她一邊想著是了今天倒是忘了看看那桃樹上有沒有桃膠,做成銀耳桃膠糖水,那是非常美味的……正想著嘴就饞起來,彷彿那脆嫩的銀耳和桃膠滑潤的口感就在嘴邊,她畢竟是孕婦,一嘴饞起來便撓心撓肺,坐了起來走出去,果然看到許寧就在桃樹下垂頭輕佻膝上琴弦,花枝在風中搖曳,疏疏落落的花影投在他衣襟上,琴聲委婉輕微彷彿細語低訴。

她走過去道:「就回來了?」

許寧抬頭看了她一眼道:「晚上風涼,多穿一件。」一邊將掛在一旁自己的泥青披風解下來披在她身上,唐寶如走近桃樹上仔細端詳,許寧看她不像賞花的模樣,忍不住問:「你找什麼?」

唐寶如從袖子裡掏了張帕子出來,小心翼翼地從樹上挑了一塊桃膠下來包在帕子裡,有些遺憾道:「還不是桃膠最多的時節……這個煮牛奶銀耳或是煮木瓜羹都極好的,最是和血益氣的。」

許寧哭笑不得:「廚房有溫著排骨湯,你餓了去喝點吧。」這女人煞風景的本事真是一流的,能讓他從琴棋書畫中猛然拉回世俗的煙火氣中。

唐寶如卻是低頭仔細找著,一點一點地挑,許寧無奈上前幫她找,一邊道:「小心眼睛壞了,說是孕婦和產婦都不可用眼過度,更不能哭的,很容易傷了眼睛。你真想吃我一會兒拿把刀來割一割,明天會多一些。」

唐寶如道:「別了,正是開花的時候,傷了元氣不好……等花謝了再說,反正這一看就知道這桃子肯定吃不了。」

許寧只好彎腰去看更低的地方有沒有桃膠,唐寶如卻是想起一事,問道:「今兒宋家兩兄弟來找你,竟沒帶上他家三小姐?」

許寧笑了聲:「你上次那樣指責她大概她回去覺得是我對她有意才讓你如此,我後來送了份禮去了宋家,和宋家兩位公子特意說了是你口拙冒犯了小姐送禮賠罪,結果她壓根就沒出來見我,遣了個小丫鬟給我回話說男女有別,雖然我和她哥哥們熟悉,但也不可逾了規矩,侯府規矩多,料我市井出身不熟悉規矩,就暫且饒恕了我……就差沒直接罵我別肖想她這高貴的侯門嫡女了,她大哥二哥很是尷尬,給我道歉說她最近心情不太好。」

唐寶如笑不可遏:「原先想著和你和離,能罵一次是一次,好歹出了前世那口氣,如今看來是要耽誤了許相爺的前程了。」

許寧抬眼看她笑得得意洋洋,並無一絲愧疚的神態,忍不住好笑:「宋大人若是不出事,她原就不可能看得上我,你可放心了。」

唐寶如撇了下嘴巴:「沒有宋曉菡,還有張曉菡李曉菡,許相爺可是個連官家都讚不絕口的男人呢。」

許寧又笑了聲,聲音頗為愉快,將她手裡的桃膠都包了起來放在桌上,走回廚房去端了一碗湯出來給她:「吃吧,這個連官家都青眼有加的男人都發誓只娶你一個了,這還不夠。」

唐寶如端著碗喝了一口湯,蘿蔔排骨湯小火燉久了,湯很醇厚,暖暖地一直滑入肚子,十分熨帖。猶如許寧如今說的甜言蜜語,雖然知道都是為了孩子,她不能否認,這一刻被疼愛的她是覺得享受而滿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