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雖已賃下,卻需要收拾收拾,許寧便只能先去收拾,寶如一個人在家裡無聊,除了聯繫算數外,做了不少吃的糕點出來——出了三個月,她食量大增,胃口甚好,只是在家有些悶。
這日許寧不在,前頭夥計通報說來了女客說是寶如家裡蓮花巷的閨友盧二娘,唐寶如一聽大喜,連忙叫小荷請進來。她才重生回來,前頭一直忙著和許寧抬槓,絞盡腦汁想著自己和家裡的出路,之後便是許平猝然離世,家裡屢生波瀾,她早已忘了那久遠的少年歲月裡,曾經有過的好友了。
盧二娘一家也住在蓮花巷裡,家裡是開醬鋪的,唐寶如自幼就和她玩得好,至今依然記得跑到盧家醬鋪裡,那一大缸子一大缸子的醬香飄著,她們在院子裡曬著的醬缸後頭捉螞蚱,斗草,拍花片,拔草餵兔子,一群小孩子噠噠噠地在大太陽下青石板上跑來跑去。後來唐寶如和許寧成親沒多久許寧進京趕考入了翰林院後她便被許寧接進了京裡,就再也沒有見過她了,依稀聽說她嫁給了縣城一家殷實的人家,聽說是開銀器鋪子的,嫁人沒多久便生了一兒一女,美滿之極。
至今仍記得那時候自己在京城貴夫人裡跌跌撞撞的應對,處處不如意,和許寧時常互相怨艾,肚子又始終沒消息,聽到這消息還有些酸澀,甚至想著自己若是也和她一般嫁給門當戶對的人家,是不是日子會過得輕鬆一些。
正想著盧二娘已是進來,未語先笑:「寶如,聽說你有喜啦?」
唐寶如抬眼看著盧二娘,褪色的記憶重新被刷得鮮亮,盧二娘面團團如月,左側面頰有著淺渦,因而特別愛笑,一身粉色裙襖,整個人喜氣得很,特別得長輩的喜愛,她笑著道:「現在才來看我。」
盧二娘笑嘻嘻的:「過年我和爹娘回祖家那兒去了,才回來就知道你家鬧得沸反盈天的,一條街全是你家的話柄,我若上門,你肯定要覺得我是來看笑話的,後來聽說已是妥當了,你還有喜了,本來想要來探探你的,只前些天在蓮花巷那兒遇見你家許二,他說你胎還未坐穩,天也寒,不敢勞動我,你瞧瞧這話頭,明擺著就是希望我別來打擾,我如何敢擾?就你家許二那一肚子彎彎曲曲,怕不心裡恨死我呢。」
唐寶如抿嘴笑了笑,聽著盧二娘這一如既往的利落爽快,十分喜歡道:「來吃我做的南瓜子兒,用茶熬過了,更香更耐吃。」
盧二娘也不忸怩,拿了瓜子一邊磕一邊笑:「我聽說唐遠在替你賣小食?」
唐寶如失笑:「怎的連你都知道?」
盧二娘嗤了一聲:「他那麵團兒一樣的娘和那爛泥一樣的爹,合街誰不知呢,聽說他爹鎮日的喝醉酒後就在街坊嚷嚷說要去告兒子忤逆不孝,藏私財什麼的,然後他娘就只知道哭。」
唐寶如驚訝道:「才幾歲的孩子,他果真要告?」
盧二娘笑道:「誰肯替他寫狀子?再說他那德行,真去告,縣老爺會聽他的?整日在外游手好閒,管生不管養,孩子好不容易街坊照應給了點營生,一問街坊誰不抱屈?他告得贏才怪了。」
唐寶如鬆了口氣道:「原也是礙著他爹娘這般,所以開始也不想叫他做的,只是實在可憐見的,那一窩子的孩子……」
盧二娘嘻嘻的笑:「這才懷孕呢,就這般心軟了?以前總是迷迷瞪瞪的,什麼都跟著許二後頭,如今可有主意了,真正難得。」
過了一會兒又感歎:「你家許二這次可滿意了吧,我還記得小時候我們笑他他和我哥狠打了一架,後來又被你爹娘帶著上門賠罪,我爹娘知道了又把我哥打了一頓……那時候覺得他陰沉沉的忒不討喜了,後來才好了,對你那叫一個好,也不再看到我們就橫眉冷眼的了。」
唐寶如想起從前許寧被街坊孩子恥笑「許二郎,吃軟飯,爺娘不要倒插門,小子無能改姓名……」後來他終於發了狠把那些孩子打了一頓,卻被爹娘揪著去一家一家的賠禮道歉……只是小孩子的惡意難消,沒什麼人肯和他們玩耍,後來爹娘看這般也不是辦法,便請了西席在家教他們唸書,許寧那一股刻苦讀書的勁,大概就是從被人恥笑開始的。
她不願再想過去,笑著岔開問題問:「你呢?我記得你還大我一歲,你爹娘什麼時候給你議婚?」
盧二娘吐了吐舌頭:「這次回去爹娘讓我悄悄看了下表哥,想是讓我嫁回去,但是我覺得姑媽好討厭,我爹還說從小表哥就和我處得好,又會照顧人,有姑媽看著我以後日子好過,我覺著呀,真嫁給表哥了,從外甥女變成媳婦兒,絕不會有好日子過,我看姑父和表哥都是一副耳根子軟的糯性子,我說話聲音大一些,都能看到她就在那邊夾眉頭,哼,將來我有的熬,我和我娘說了不想嫁給表哥,我娘寵我,說會和我爹說的。」
唐寶如深有同感附和:「可不是,嫁人是嫁給一家人,可不是只有那個人就好,得看那一家子,你家裡有兄弟撐腰,何苦非要親上加親。」
盧二娘小雞啄米一樣的點頭:「就是啊,其實若是像你一樣才好呢,招婿在家,許二對你才是百依百順,你又不用受婆婆的氣……」遲疑了一會兒壓低聲音道:「雖然如今許二兼祧了,我看他待你還是一樣的吧?你如今肚子爭氣,家事也比那邊高,料那邊也不敢給你臉色看,我聽說許二的娘可不是好惹的,鬧起事來真是十足十的潑婦。」
唐寶如笑而不語,只是和盧二娘問著些街坊從前小夥伴們的近況,想起來真是汗顏,對於盧二娘來說,她只是幾個月沒見到這位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好友,對於唐寶如,卻已是隔了漫長的一生模糊得很了。也因此她剛重生回來沒多久,一直忙著理清和許寧的孽緣,卻幾乎沒想起童年的好友。
盧二娘說了一會兒卻忽然想起一事,連忙從懷裡拿出一張帕子包著的東西,打開露出裡頭銀光燦爛的幾根簪子和耳環、手鐲來,唐寶如一看便覺得樣子不錯,讚道:「樣子不錯,哪裡打的?這是送我的?」
盧二娘笑著推她:「你如今可是香鋪子老闆娘,還稀罕這些?我昨兒讓人打的兩套,一套百合一套蓮花的,可不是全送你的!」一邊捻了一根蓮花簪起來對她道:「你看這樣子,你哪裡都買不到。」
唐寶如凝目視之,果然難得那蓮花瓣打得極薄的攢成花形,中間居然還做出累絲銀蕊來,微微顫動,她驚訝道:「銀器上花這樣功夫可了不得,做工都比銀子貴了,哪家鋪子做這樣賠本生意?」
盧二娘臉一紅,揀出來那一套百合的塞給她:「我原不知,那天想著聽說你有喜了給你挑個禮兒,和大哥去逛了逛在銀器鋪子裡頭,我看了那些花樣覺得做得粗糙,就問可以做得再細緻些不,那掌櫃的沒說話,卻有個年輕的少東家出來道可以做的,我也沒想那樣多,就給他說了下要求,他特別耐心,當時還給我保證他親手給我做,過了幾天我哥去取回家,我娘看了也說這做工這樣細巧,才收那點費,銀器鋪子只怕虧了。」
唐寶如嘴角瞧起來,推著她道:「看看,臉紅了吧?那少東家是不是長得挺俊秀?」原來這一份緣是從這裡開始的?唐寶如忽然羨慕不已。
盧二娘抿著嘴,哼哼了兩聲,帶了絲甜蜜的得意:「我後來瞞著爹娘找了個空子把過年得的壓歲錢拿去給他還他,他都收下了,卻又說錢多了,白送了我一個銀熏球,說是給貴人做有了瑕疵貴人不要的。」
唐寶如咯咯地笑起來:「那可巧,正需要配點香給你。」一邊喊小荷:「小荷,你去前頭鋪子和掌櫃的說,我有女客來,想送樣熏衣服用的放香薰球裡頭的好香,讓他揀兩樣得用的來。」
小荷脆生生地應了出去,盧二娘雖然嘴上嗔著:「那這麼好意思啊,聽說很貴的,哪能讓你虧了呢。」一邊卻喜形於色,熏衣的香都十分昂貴,她拿了個香薰球日日悄悄摩挲,卻恨沒有好香配它,也不敢讓爹娘知道了自己私下收了男子的禮,許寧這香鋪子街坊鄰居但凡來過的回去哪個不翹舌伸拇道好,想必送的也不是什麼差的。
唐寶如遺憾道:「既然你不要那就算啦……」
盧二娘趕緊撲上去:「誰說不要的!快點拿來!」
唐寶如繃不住哈哈笑起來:「看你矯情……看來郎有情妾有意,讓你大哥去探聽探聽那家人的底細呀,若是合適,可透個氣讓他們來行聘的。」
盧二娘臉上有些掩不住的喜色,梨渦柔美,眼神明亮:「早讓我哥打聽過了,那少東家家裡就他一個獨子,尚未婚配,早早就在店裡幫忙,一手祖傳的手藝,又勤快,又忠厚。」
唐寶如翻了個白眼用手指點她:「都知道變著法子討好你,這還叫老實?真真兒的情人眼裡出西施。」
盧二娘面如紅霞,幸好外頭小荷已送了兩盒子香進來:「掌櫃的問了盧家小娘子的年歲,便送了這四盒香進來,他說了,小娘子年紀輕,不必和上了年紀的人一樣要用那些清雅的淡香,這四盒香分別是丁香、月季、桂花、梅花香味,既持久又好聞,熏在衣服上經久不褪,正好對應四季,合適小娘子用,每次只剪小拇指頭大一塊便好。」
盧二娘喜不自勝,卻也知道這價格十分貴重,有點遲疑,唐寶如早包了起來塞給她:「別想那樣多,這外頭的價格都是給別人看的,咱們姐妹不講究那些。」盧二娘扭捏了兩下也放下了笑道:「那多謝了,等我外甥生下來我給他打個金鎖。」
唐寶如笑嘻嘻:「可又有借口去找少東家了……可要慢慢地打,多改幾次圖樣,打上半年八個月的才好咧。」
盧二娘紅著臉去捏她嘴,兩個女孩子笑成一團,唐寶如幾乎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的少女時光,她還是喜歡這市井大俗的煙火生活,更是真心實意地為盧二娘感到歡喜,喜歡誰,不矯情,不扭捏,拿得起,放得下,後來去了京城,連多看一眼男子好像都會有人大驚小怪的提醒你要守禮,更不要說她們兩人這般毫無顧忌地對男人品頭論足,對婚姻大事直截了當毫不遮掩,若是給宋曉菡聽到,怕是覺得她們毫無羞恥之心。
可是她卻覺得這樣坦坦蕩蕩痛痛快快可以說出來的生活,沒甚麼不好的。
晚間許寧回來知道盧二娘來訪的事笑道:「掌櫃的說給了四盒香,我都還記得你和她藏貓貓藏到醬缸裡去結果兩個人都睡著了,害得我和盧大郎找得滿頭大汗的事,也不知道她後頭和哪家議親了?」
唐寶如笑了下:「依稀記得是嫁給個銀器鋪子的少東家,兒女雙全。」一邊拿了那百合簪子給他看,將那銀器鋪子少東家的事兒當笑話說了一通,許寧看了眼百合簪子,心想唐寶如那首飾匣子裡頭不知多少精緻首飾比這出挑多了,抬頭看她臉上隱隱有著羨慕之色,忍不住道:「你如今也有孕了,兒女都會有的。」
唐寶如微微歎了口氣:「還是挺羨慕她的……找個日子和她去那銀器鋪子看看去,還有巷口那家豆腐花,剛剛出鍋的最好吃……」能和一位門戶相當的男子彼此心悅,恰好卿未婚我未嫁,於是大膽表露情思,兩家順利結親,你掌外我掌內,可能會為子女教養爭吵,可能會為了油鹽醬醋磕磕碰碰,卻是豐盛而美滿的人生。本來若是能幹手淨腳的和許寧和離,自己回家好好經營,未必不能過上這樣的日子,如今卻有了孩子……
許寧眼神黯了黯,改換話題道:「等秋闈過後吧,院子我已收拾好了,我讓小荷收拾下東西,明天就可以搬去省府了,後天有個文會挺重要的。」
唐寶如垂睫凝視薄而光亮的百合耳環,漫不經心地應了聲:「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