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氏和段月容呆了幾日便回了,段月容一如既往地溫和親切,因著許寧之前警告過,段月容抱著敬哥兒的時候都非常小心不讓敬哥兒鬧著寶如,而一同吃飯的時候上來的菜,雖然是許寧背地裡換過了,明面上是有她們帶來的葫蘆條兒菜乾兒什麼的,寶如冷眼看著,段月容不僅自己吃,連敬哥兒也一同吃,態度自然,一點破綻都看不出,完完全全就是前世自己熟悉的那個溫柔軟和,從來不會和人頂嘴生氣的大嫂……她都忍不住懷疑許寧是不是真的多心了。
不過段月容走後她的確鬆了一口氣,有外人在總是不自在,羅氏這人又奇葩,略見到點好東西便大驚小怪的呼浪費。她雖然應付得來,卻覺得有些影響心情。
春暖花開的時候,寶如終於孕滿三個月,按劉氏的說法,可以不必整日關在屋內了,正是花好景好的時候,可以出去走動散心。
今年是秋闈之年,許寧看家裡穩定了,便回了學裡銷假,不過書院這個階段也以會文為主,由先生定下題目,各學子分別做了文章來給先生批點,將寫好的貼了出來互相學習,許寧心裡掛著寶如,日日都乘車回來,劉氏看著心疼女婿來回往返,索性做主在省城書院附近賃了小小又清淨的院子讓許寧帶著寶如,小荷住下,一是方便女婿去書院讀書,二則秋闈也是在省城舉辦,正方便參加鄉試。
寶如有些不情願,她還掛念每日唐遠那攤子進項和香箋,劉氏惱怒戳她的額頭給她說悄悄話道:「真真兒是太小了什麼都不懂,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念著那點子進項,眼看就秋闈了,秋闈過你也快生了,若是女婿僥倖得中,便要撇了你去京裡趕春闈,你可知道但凡有些身份的家裡,嫡妻懷孕,都要給丈夫納妾,就為著要把男人的心攏在屋裡,這時候最是男人憋不住怕打野食,你們才成親多久?他一個年青人,才開了葷你就懷孕了,等他去了省城、京城,被那些混賬人帶一帶,只怕就要離了心,許家那家子虎視眈眈的,雖然女婿如今看著對你好,把不住他家裡人背地裡使勁兒,你長點心眼兒,這段時間一定得攏住丈夫的心了,可明白?你還記得那宋大人的千金不,你得把丈夫看死了。」
寶如笑著寬她的心:「他和我說過絕不會納妾的,娘你且放心便是了。」
劉氏恨聲道:「你這孩子!男人的保證是能聽的?便是個種地的村漢,遇到年成好的日子,尚且還要想著納妾呢,他如今和你情好,自然是這樣說,許寧相貌長得好,又有學問,我冷眼看著,他這人能忍,將來必是有個出息的,你須知道,但凡好些的男子,總會有新鮮女子自己貼上去,他這樣年輕,最是把持不住的年紀,切切要抓住他的心。」
寶如有些自失的一笑:「不還得靠他自己的良心麼?他若是真的心有別屬,我也不稀罕和他一起。」
劉氏豎起兩根眉毛用手指用力戳了她一下額頭道:「傻孩子!你和他吃苦,我們唐家辛苦栽培,就好比一道菜做好了就等人上桌卻讓別人吃了,一畝瓜日日澆水施肥,倒讓別人收了瓜,男人也一樣,你從他最苦的時候跟了他,倒要白白給那些不勞而獲的人騰位子?」
寶如捂了有些發紅的額頭笑道:「阿娘,阿爹對你這般一心一意,你如何對男人還這樣信不過。」
冷哼了聲,低聲道:「你娘我當年為了抓住你爹的心,不知花了多少心思,他淪落在街頭擺食攤的時候,我大著肚子尚日日和他勞作,待家裡終於寬裕了些,咱們終於有錢開了食肆,不用吃風飲露披星戴月的掙那幾個錢,就開始有女人要做妖,那會兒隔壁的小寡婦,日日來店裡買面窩,你爹同情她寡婦帶兒不易,每次多給她一個,結果她就錯了意,以為你爹對她有意,有天故意弄丟了手帕子,卻是被我撞到了,直接拿了在門口叫住她讓她拿走,她知了羞恥下次再也沒來,你爹卻還懵懂不知,以為她生病了呢!你須知,男人於這情上根本不通,他們會從憐生愛,會因為別人生得好看便心動,雖說糟糠之妻不下堂,卻要防著他高高把你供起來,莫要講究什麼面子,該用的手段要用……更是不能為著面子將地位拱手讓人……切切更要記得,雖然我們唐家對他有恩,你卻不能在他面前老擺恩情,反要待他分外好些,教他念著你的情分,念著你的好,不留連外頭……」
寶如聽劉氏這長篇大論,十分茫然,劉氏這說得那樣清楚通透,為何前世卻從來沒有和自己說這些話?
劉氏還在滔滔不絕,寶如卻已神遊天外,劉氏終於依依不捨地停了,將新出的蘆蒿炒了肥厚味美噴香的臘肉,一邊又慶幸:「你居然什麼反應都沒有,也能吃得下飯,這是最好不過的,真正有福氣,當年我懷你,葷腥全吃不下,也不知如何就那樣嬌氣起來了。」
許寧從省城回來,進了門便聽到劉氏說寶如有福氣,忍不住微笑道:「娘來了便好,我已賃好院子,家什也都置下了,明兒就能搬過去,娘要一同去看看麼?」
劉氏搖頭道:「你爹哪一日不要我伺候,等你們安頓下來了我再去,你辦事我是放心的。」
寶如懨懨的拿了筷子夾菜,劉氏轉頭看到,敲她的手喝道:「怎麼這樣沒規矩!阿寧還沒坐下來呢!」許寧已是笑道:「不防,寶如難得胃口好,還是娘炒的菜好吃。」劉氏眉開眼笑拿了雙筷子和碗給許寧,許寧去水缸邊舀水洗手後過來請劉氏先坐下了才坐下吃飯,一邊問許寧賃的房子的情況。
吃過晚飯劉氏便忙著又回縣城了,叮囑了幾句便趕回去了,寶如斜倚在欄杆邊上,看許寧收拾房裡的鋪蓋等物,一邊問他:「我實不知你這一世是如何收買了我娘的,一顆心都偏向你那一頭了。」
天氣轉暖,許寧轉頭看到寶如已換下了大毛的衣服,因著懷孕,穿著身淺紅銀花夾棉小襖,繫著高腰襦裙,腹部已微微凸起,眉眼懶洋洋的,肌膚微豐,脂粉不施卻瑩然有光,眼光凝了一下,笑道:「前世是我狷介,那會兒又只會讀書,吃穿盡靠著岳父岳母,心裡恥辱,覺得若是對岳父岳母說些好聽話,有如諂詞媚語,言甘不如行實,輪了一世,才知道有時候一句貼心話比你做了多少事都有用,」
寶如忍不住笑道:「這是在諷刺我家都是大俗人,只會看表面聽好話麼?」她自己其實適才也想通了母親的轉變,許寧這一世自己置了鋪子,又結交貴人,書也讀得好,自是脊背直了些,在父母面前自然不是前世那一副死倔總不肯低頭的清高樣子,低頭彎腰的時候,也並不令人覺得卑微諂媚。而這一次的歸宗兼祧,也並未像上一世一樣讓父母勃然大怒,幾乎和許寧反目成仇,自己提前打底雖然有些用,真正原因還是許家才開鬧,縣太爺便已出面調停,不是前一世那樣僵持日久,舉城笑談,最後鬧上公堂被多人圍觀的難堪局面,卻是兩家私下和談,有商有量——最重要的當然是自己腹中有孕,父母親有了指望。
這一世的命運,還是悄悄的有了改善,無論大結局如何,此時此刻,她是覺得日子尚好,他們兩夫妻,甚至能有說有笑,有商有量,居然令人有了歲月靜好可以共白首的錯覺。
許寧眉毛微微挑起:「我原也是俗人——再說我可是言行一致地待岳父岳母的,但凡用些心,其實和誰相處不來呢,無非投其所好,言其所想。」
寶如微微歎了口氣:「你這是在抱怨我沒用心待你娘麼。」
許寧有些無奈:「我沒那個意思……你能不東想西想麼?」他忽然怔了怔,那個粗枝大葉總是聽不懂別人弦外之音的唐寶如,什麼時候這樣敏感多思了?
寶如哼了聲,過了一會兒忽然道:「你一直對我爹娘前世那樣倔著不肯接受你的奉養耿耿於懷吧?」
許寧哽了下,過了一會兒坦然道:「是。」知道寶如懷孕之前的那一場爭吵,其實的確是他前世一直深深埋在心中的忿恨,兩個老人家強硬地給自己刺上了恥辱的黥刑,他從此成為了永不得開釋的囚犯。
寶如笑了下道:「我猜我爹娘他們前世應該還是為了我,兼祧並沒有那麼難以忍受,只看這一世就知道了,唐家的養恩,不足以讓你一輩子對我好,那時候我爹生病,家裡已不可能再招婿,我又已嫁了你,且那樣長的時間都無子,便是回去也只是一家子受苦,嫁不到什麼好人,所以我爹我娘不接受你的奉養,讓你永遠都欠著我們唐家的,就只好一直對我好,前世我無子,被你厭煩,你卻一直算不上苛待我,至少衣食不缺,要不是後來你自己勢敗了,我總歸不會淪落到那樣地步……」她其實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說這個,只是自從甦醒兩人達成和解後,許寧再也沒有提過那天的話,她卻一直在意著。
許寧沉默了許久,發現自己當局者迷,兩輩子的耿耿於懷,原來居然是因為這個,他不知道說些什麼,寶如卻已轉頭支頤看向欄杆外紫籐花發,芭蕉綠卷,問道:「府城那邊的房子有這邊好看麼?」她住了一冬,待這邊也有了感情,要搬走有些捨不得起來。
許寧道:「你定滿意的。」卻是不肯詳細說。
寶如也懶得追問,只是有些可惜道:「可惜那些香箋那般好賣,卻不做了。」伸了伸腳,一雙纖巧的繡花鞋從裙下伸了出來,腹部的變化讓她腳很容易發麻,許寧一雙眼睛卻似乎黏在了那雙淺綠色的鞋子上,歎氣道:「孩子最重要,生下來孩子你想做什麼都行,別擔心錢財的問題了,如今家裡的錢匣子我整個都交給你了,你竟還是不放心。」
寶如沒有發覺許寧的眼神祇追著她的腳看,一邊活動腳踝一邊嘀咕:「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還是靠自己最實在。」
許寧哭笑不得,卻也知道寶如這是被前世窮怕了弄下的——他自己也如此,卻不是計較錢財,而是疑心極大,許多事情寧願自己動手,也不願讓人經手,心裡知道這不對,卻仍是無法控制的懷疑身邊一切人。
他盯著寶如纖巧的腳踝在裙角若隱若現,一抹粉膩肌膚猶如新雪,幾乎比那新絲織就的羅襪還白,心裡彷彿有一根羽毛輕輕劃著,又酥又麻,終於重重呼了一口氣,出去叫小荷進來收拾,上了書房去收拾他的書本——他覺得自己幾乎已接近聖人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