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寧枉縱

唐寶如感覺到脊樑上生氣一陣冰涼的寒氣,身子微微顫抖:「怎麼可能,嫂子一貫軟善怕事,連殺雞都不敢的……再說了你早已出贅,她難道就能未卜先知,知道你能大富大貴?知道來謀算你的家產?許家全都無後,對她又有甚麼好處?」

許寧搖了搖頭道:「昔年我曾聽京兆尹說過一個案子,一家子愛磋磨媳婦,媳婦一貫逆來順受,有一日卻忽然受不了了,便將藥老鼠的毒藥放在飯裡將一家子全毒死了。寶如,我知道你同情大嫂,但是人心莫測,當年你一直待大嫂很好,和宋曉菡水火不容,偏偏宋曉菡和嫂子也算融洽,她還說大嫂有教她制酒,可見她此人與人交往並無個人好惡,只為別人對她有沒有用……她孀居在家,唯一指望只有兒子,俗話說為母則強,她未必不會為了兒子盡力搏一條出路。若是我和三弟都無子,許家唯一的孫兒就是敬哥兒,那時候整個許家都不敢再委屈她,更是要舉許家之力栽培敬哥兒……甚至也並沒有想那麼遠,僅僅不過是為了氣不過為自己日子好過些罷了,又有可能並不是針對我,我細想若是只是對著三弟,可能我只是池魚之殃,我娘一貫吝嗇,家裡的油糧米面肉,樣樣都要把持,還經常偷偷給我三弟做吃的……」

唐寶如連嘴唇都在抖:「我對大嫂一向盡心盡力,連敬哥兒也是,一年四季衣服鞋子哪樣不是親自過問,每天食宿、伺候的丫鬟,也是樣樣考慮,她一貫也是溫和可親,待我從無異樣,時常和我說些體己話……」

許寧淡淡道:「你若有了親子,待敬哥兒還會那樣好嗎?便是爹娘,定是也更偏向我的兒子一些……哪裡還會重視她和敬哥兒。」

唐寶如忽然揪住許寧衣襟霍然站起來厲聲道:「你是不是前一世已有懷疑!卻從來沒說,看著我傻乎乎的……」她已是氣得微微發抖,自己上一輩子的所有苦痛,幾乎全因這無子而起,從前只怨命苦,怪許寧忘恩,卻沒想過這苦命居然有可能是被人害的!

許寧有些愕然,連忙扶住她道:「前世我並沒有疑過她,你想想我們在京裡也是站穩腳跟後才接了我爹我娘並大嫂過來,之前我們兩人獨居京城那樣長的時間都無孕,我如何會疑到她身上?只以為是我們命中無子,這一世你有孕後,我仔細回憶,方想起節禮這一節來,只如今那些東西都已不在了,無法查證,雖沒有確鑿證據,我只是想著寧枉勿縱,你小心一些總是好的,過兩日我就把她打發走,待生下孩子再做打算。」

唐寶如鬆了衣襟,心思煩亂,許寧看她氣成這樣,連忙輕輕撫摸她的背替她順氣道:「你消消氣,上次一生氣都暈過去了,如何生這樣大的氣,興許也是我多想了……畢竟經歷過前世,我如今輕易不信人,大概大嫂也未必就是這樣的人,她也就一村婦,平日也很是軟善的,未必就能如此心思縝密了,再者也有可能是因為前世沒圓房的原因……或許我們命中僅有這一子了……便為這,你也要好好保重身子。」他有些懊悔起來,唐寶如如今有孕,大夫說過切忌思慮過多,自己開始只是怕寶如沒有戒心被人算計了去,如今想來自己興許也是太過疑神疑鬼了——曾經恩重如山的座師將自己推出去成為眾矢之的,曾經相交莫逆的好友出賣自己,曾經信任有加可托付妻子的良朋卻在死後將寶如送給上司……

他知道他這一世很難再信任誰,即便是生身父母……奇跡的是和自己共同經歷過一世一樣沒有好下場的唐寶如,卻的了他的信任,至少她和自己一樣,絕不捨得腹中的這個孩子不能出世。

唐寶如被許寧扶著坐下來倒了杯熱紅糖茶,順了順氣,想了一會兒仍是不得頭緒,發現如今除了敬而遠之段月容,別的也什麼都不能做,總不能為了這無稽之談就毀了一個可能被冤枉的人,更何況段月容還帶著一個敬哥兒。

她抬頭看許寧喃喃道:「我們真的能生下這個孩子麼?」她的臉色有些發白,一向要強的臉上多了一股脆弱之態,許寧一向見她都是剛強之態,不由微微怔了怔,雖然這一段時間的事情讓他心裡也籠罩著濃重的陰雲,這一刻他卻陡然生了豪情,輕輕撫摸她的頭髮堅定道:「當然可以,有我在呢。」

寶如有些不習慣許寧的親近,挪了挪開,許寧覺察到了她的疏遠,收了手若無其事道:「廚房那邊我會讓人盯緊,我娘她們帶進來的菜我全讓人換掉,你需要注意的就是眼前的吃食茶水只要離開視線過了,就不要再用了。」

寶如應了聲,過了一會兒又有些擔憂道:「若是冤枉了她還好,若是沒有冤枉,她會不會見事不成,一不做二不休害人,你爹娘不會被她謀害了吧?」她雖然十分厭惡許家兩老,但還沒有恨之欲死的地步,而一想到前世自己無子可能是段月容害的,之前種種軟善都有可能是心機深沉,她就感覺到毛骨悚然,彷彿身旁窺伺著一條陰險的毒蛇。

許寧歎了口氣道:「她謀害了爹娘對她有甚麼好處,對敬哥兒更是有害無益,媳殺公婆這是死罪,你放心,這些事情我自會考慮,前世她直到最後,也不曾有過什麼不對……我被問罪的時候,敬哥兒被流配,她聽說是充入教坊,也許是我多想了……待我找個時機試她一試。」

唐寶如問:「怎麼試?都怪我快嘴,今兒大嫂問我上次的酒可好喝,我已是告訴她都摔沒了……不然拿出來試試她就知道了,你怎麼不早和我說?」她有些惱怒看了許寧一眼。

許寧點了點頭道:「我本就是想騙她你做的那金瓜烙是用她給的油炸的,看她敢給敬哥兒吃不,結果你嘴太快了,我沒來得及描補,我後來想了想她吃飯之前神色也無異樣,給敬哥兒遞點心的時候也並不懼怕,我想著也許我猜錯了也未可知。」

寶如喃喃道:「希望是猜錯了,我真不願疑她,若是連大嫂都信不過……」屋裡暖和,又剛陪婆母大嫂吃過飯,她說著話開始覺得眼皮有些粘滯起來,許寧看出她神色睏倦,便道:「你歇息下,想不應付她們就直說不舒服就行,我交代小荷就好。」

寶如怏怏地揮了揮手,自己寬了外袍窩上床去,她受的打擊太大,一時還不能接受,只閉了眼睛歇息,卻不一會兒便睡著了,許寧有些失笑,去替她蓋了蓋被子,心裡想著唐寶如倒是自己前生後世見過最簡單的人,心裡想什麼,臉上往往直接都顯露出來,不需要費心思去揣測和應付。經歷過一世的他現在才發現,唐寶如這樣的個性留在他身邊,為他生兒育女,是一件很合適的事,再沒有比她更合適的人了,倒是曾聽過一句話,上了年紀後,喜歡不喜歡已經不重要了……相處著覺得不累就好。

因為被許寧提醒過,第二天段月容抱著孩子過來看寶如的時候就小心翼翼的,還是跟著羅氏過來,羅氏來是為了表一表關心,她失去了兩個兒子,如今只剩下許寧一個親子,將來終身都要靠他,如今媳婦又懷了孕,看起來兒子也十分心疼這個媳婦,少不得拉下身段向媳婦示好——畢竟許寧還要靠著唐家讀書院參加秋闈,靠許家是供不起的。

寶如聽著羅氏說著些懷孕要多走動不然以後不好生,她當年懷了孕一樣幹許多家務,給田頭送飯,結果在路上發動生下了許平等等的舊話,有些厭倦,這些話她從前也聽過,不過當年羅氏都是為了證明寶如是因為太過嬌生慣養所以才不好生養才拉出來舉證的。段月容倒是說了些實在的經驗,吸引了寶如的注意力,她雖然心裡還對她有著戒備,卻仍然忍不住詢問:「果真這樣便可看出男女?」

月容靦腆道:「也是別人說的,不過我當時懷敬哥兒的時候,確實是左邊更深一些……反而是酸兒辣女不太準,我當時其實就好吃一口鹹辣的,覺得香得很。」

寶如追問:「若是兩邊顏色一樣呢?」

月容呆了呆:「這我就不知道了……」

羅氏接口道:「我生了三個兒子,就沒注意過這些。」一邊已是好奇地拿起窗前桌上擺著的一方色如玫瑰的魚形澄泥硯仔細看,一邊問道:「這是硯台?怎麼還有這樣顏色的?值多少銀子?」

寶如睜著眼睛說瞎話:「不知呢,是二郎用的,聽說是同窗送的,不知值多少。」其實這樣顏色硯台自然是許寧給唐寶如買的,他自己用的都放在書房裡,唐寶如對付羅氏有著豐富戰鬥經驗,自然是堅決不給她念叨女人無才便是德,婦人寫字用這麼好的硯台的機會的。羅氏聽說是兒子用的,連忙小心翼翼地放下,又去摩挲那紫檀筆筒,青瓷鎮紙,有些惋惜道:「讀書居然用這樣貴重的東西,摔到地上怎麼得了。」

寶如笑道:「聽說學裡別人都用這些,講究個風雅,我也不懂。」

羅氏登時便覺得這個媳婦看的順眼了些,會疼自己兒子,便道:「二郎在外,結交的都是博學之人和貴人,需這些行頭妝點,你平日裡多留心替他打點,莫要讓他丟了面子,惹人恥笑。」

寶如心下冷笑,表面仍是嬌憨一片:「二郎說什麼便是什麼,我都聽二郎的。」這一世她才懶得和羅氏掰扯什麼道理爭強好勝,一切都只管推許寧身上便罷,羅氏聽寶如說的話心裡熨帖,暗想二郎果然有些本事,把媳婦的心攏得很是不錯,口中仍是教訓寶如:「你也許學著一二,將來應酬往來,你須知些底裡才不會給二郎丟人哩。」

寶如嘴上應著,敷衍了一會兒便看到許寧果然進來道:「大嫂第一次來,娘要不要帶大嫂去念恩寺拜一拜,給敬哥兒求個平安?」

羅氏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正好也該給你媳婦求個平安符才是。」一邊又轉頭對寶如道:「我看你今天精神好像還好,不如和我們一同去。」

許寧道:「岳母有替她求了,再則她身子不好,外頭冷,又要爬山,還是莫要讓她去了,我讓小荷已給你和大嫂備好了上香用的物事,娘若是想去,現在立時就能去。」

羅氏心裡卻想著要給許平也祈個福,保佑他來世投個好胎,連忙道:「那我們這就去。」一邊風風火火的把段月容和許敬都帶走了。

許寧看寶如嘴角似笑非笑,忍不住道:「看來你和娘、大嫂談得還好?」寶如呵呵笑了下:「其實你娘挺好應付的,真不知前世我怎麼那麼傻,偏要和她對著來,最後吵得不還是自己肝脾疼。」

許寧嘴角抽了抽:「大嫂那邊沒什麼吧?」寶如皺眉搖頭:「看她還是一副謹小慎微的怕事樣子……我真不信她能做出那樣斷人子孫的陰毒事兒。」

許寧也只是叮囑道:「防人之心不可無,你自己小心就好了,若不是當然更好,只要她一直安分守己,我也不會虧了敬哥兒,他也是你肚裡孩子的堂兄,將來好好教養,總是手足兄弟。」

寶如垂下睫毛,過了一會問:「若是個女兒呢。」

許寧道:「女兒也好。」

寶如忽然笑了下:「若是我們只有這一個女兒怎麼辦?你是不是也要替女兒招贅。」招一個也許永遠都不會真正愛上自己女兒的女婿。

許寧看向寶如,看到她眼裡深深藏著的悲切,忽然心頭一酸,柔聲道:「不了,我們給女兒找個乘龍快婿,讓她風風光光十里紅妝嫁出去,給她一個最有力的娘家,讓女婿不敢欺負我們的女兒。」其實無論前世後世,他並不在意許家的香煙有沒有傳續,他只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他一定不會讓那個孩子覺得自己是無用而多餘的,而是給他最豐沛的愛。

寶如垂著睫毛想笑,卻有一滴眼淚落了下來。

許寧知她倔強,想裝作沒看到,心裡卻彷彿被那滴淚給滴穿了,火燒火燎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