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許寧便帶了寶如去城裡集市買東西,她已四個多月,穿了件寬鬆的茜紅襦裙,鬆鬆繫著鵝黃絲絛,其實她不肯穿這樣醒目的,許寧卻挑揀了出來非要她穿上,說她懷孕了街上人多,若不穿醒目些擠著擦著了怎麼辦。她沒法子,說真的前世今生也沒在府城怎麼逛過,孕後一直悶在院子裡,自然也是想出去散散心的,便也依了他。
府城六街三市的茶坊酒肆,客寓飯店,家家擁擠不開,九流三教川流不息,因著寶如想著先買些料子做孩子的衣服,許寧便護著寶如先去了布店,那布鋪子的夥計一看到寶如挺著肚子,十分知趣,介紹起來頭頭是道,寶如前世沒有孩子,這一世才知道有這樣多講究,想著除了給唐遠那個幼弟買些料子做衣服,自己肚子裡頭的孩子衣服也要做起來了,雖然如今她依然有著彷彿在夢中的感覺,出現的輕微胎動卻已昭示著孩子的存在。
這一買起來就沒完了,細軟的松江棉布適合做尿布和中衣,絲綢也適合孩子嬌嫩的肌膚,可以做肚兜防止著涼,再挑些厚軟的料子,要給孩子做鞋子。孩子生出來沒多久也要冬天了,上好的棉花稱上幾斤做小被子,但是孩子穿的小棉襖,卻是要買蠶絲來做絲綿衣了,再有長生鎖,手腳鐲子,金的銀的玉的,寶如都挑花了眼,好不容易都買了些,孩子玩的布老虎、布偶,撥浪鼓,手鈴,孩子用的茶油膏,驅蚊香,小碗小勺……甚至是孩子的床、椅子,這些家什也要打……寶如每走進一家鋪子,就感覺到了一種急迫感,似乎每樣東西都有用,她發現她真的什麼都沒準備。
一口氣買了許多東西,又打了許多家什到時候來取,許寧提著沉甸甸的包裹,一直一聲不吭的在後頭,只有寶如開口問他,他才答上幾句,其他時候他只管掏錢結賬,一轉眼就已逛到中午,寶如有孕在身,終於感覺到了腿腳酸軟,許寧便帶著她到了一家酒樓歇息順便吃午飯。
那酒樓做的飯菜極為精緻,樓上大堂四面開窗,每窗看出去都是景,許寧提前訂的桌子,窗子外頭正對著江水,春江水湯湯流流,春風吹入整個樓層軟而帶著花香,令人心曠神怡。
許寧和寶如兩人吃不了多少,不過一會兒便吃好了,許寧看了看那些東西道:「我先拿一些過去放車上,再回來接你過去,你先坐這兒歇息一會兒,省得我手裡拿著東西顧不上你。」
寶如自己心裡也緊張孩子,自是頷首答應,許寧便給寶如點了一壺茶和一碟茶點,便提了那一大包的東西下去了。
寶如一個人身上有孕,又逛了半日,吃飽後其實有些昏昏欲睡,一個人靠著窗似是看風景,其實已是有些迷迷糊糊,正眉眼纏綿之時,卻被一聲溫和的叫聲喚醒:「這位娘子,樓上座滿,請問可在此坐一坐?」聲音明晰清潤,還帶著京師那邊的口音。
寶如轉過頭,眉目尚帶著倦意和懵懂,春光明媚,她的容色卻似比這明媚春光還要明亮動人,那施禮的青年饒是見過國色,仍是屏息了一瞬才回過神來道:「這位娘子,我們是外鄉人,聽說這樓觀景最佳慕名而來,只是已客滿,聽小二說您過會兒就要隨尊夫走了,不知我們可否冒昧先坐你這兒?」原來寶如若是待字閨中,這青年便不敢如此冒撞,然而前朝因出了女帝的緣故,女子穿著胡服男裝外頭行走大為風行,到了本朝雖有所收斂,市井中已嫁的婦人在外卻是不妨規矩的,那青年尋座不得,聽了小二推薦,看這婦人雖然年紀輕,卻已挽起髮髻,便上前詢問。
寶如打量了下那青年,五官清俊,一雙細長單鳳眼,兩眼湛然有神,有些眼熟,帶著一領頭巾,輕袍緩服,衣著雖然看著樸素不打眼,衣料卻都是上好的,腰上的玉帶鉤和香囊一看也是低調精緻,不似凡品,身後跟著另外一名藍袍士子,看寶如看他也慌忙作揖,顯然是以此青年為首,兩人衣著氣度看著都不似普通讀書人,而是什麼侯門公子……她原本睏倦得很,忽然精神一振,這青年她卻是認得的!好像是許寧的同年?依稀記得是姓……李的?如今相貌看著更年輕許多,無怪乎她一下子沒記起來,她記得他是因為他偶爾會深夜前來和許寧清談至天明,她作為內眷做了宵夜來給他們,他總是十分讚賞,對她態度又特別和藹,舉止從容,談吐文雅,許寧不少同年好友她都認得,這位李相公卻分外令她有印象,因為他看她的時候總是十分尊重,不似其他人,要麼避開雙目表面迴避實際令人覺得不坦然,要麼笑意輕佻彷彿知道她是市井出身不大尊重。
不過她記得許寧對這位李相公是頗為看重的,每次都親自迎出去,只要夜談,也必讓她親自做羹食……也是,既然是許寧的同年,應當也是年紀輕輕便得了進士,想是二人在朝政上多有助益。她連忙站起來施禮笑道:「我們是已用完飯,奴正等相公過來接,這位相公還請自便。」
青年看到她起身腹部隆起行動緩慢,慌忙道:「這位娘子請坐,多有叨擾了。不知這位娘子還有甚麼要用的,由小生請了以表謝意。」
寶如微笑著坐了下去,目光清亮,神色從容,動作閑雅大方,那青年眼裡帶了一絲欣賞,一邊轉頭和還在賠笑的小二道:「再給這位娘子揀兩碟茶點,算我賠禮的。」
那小二連忙揮手,一名跑堂的端著滿滿一大托盤的小食過來道:「還請客官挑選。」
那青年看寶如還在謙讓,看了眼桌上是一碟五色甜米糕,便點了黃雀鮓和一碟子梅子薑兩樣道:「小娘子身子重,只怕也喜歡口味重些的,內子懷孕就獨愛這兩樣。」
寶如笑道:「可知相公是從京師來了,這黃雀鮓是京師一代愛吃的,我們這兒卻不太作興。」
青年挑眉笑道:「這位小娘子年紀輕輕,倒像是閱歷甚廣?」
寶如笑而不語,青年也不追問,十分知禮,自己點菜,寶如看他先點了廣陵有名的「綠楊春」茶,這茶形如新柳,嫩綠勻齊,很是有名,小菜又加了個燙乾絲,然後菜式點了紅絲水晶膾,蝦蕈羹、洗手蟹、炒蛤蜊幾樣,心下暗歎果然此人是個會吃的,廣陵城臨著江,這幾樣水產的確最新鮮好吃,特別是蝦蕈羹用的桐蕈,那是京師那邊吃不到的,便是勉強做來,也要用油浸漬過,味道大不如前了,也有人帶著桐木一同運送,只是這成本又高了,一般人也吃不起。她是在京師開過館子的,心下自然明白。
過了一會兒黃雀鮓和梅子薑先上來了,那青年舉手讓寶如,寶如笑著拿了筷子攮了只嘗了下,做得甚是一般,當年自己在京師為了迎合京師人的口味,既要合胃口,又要別出心裁,也在這道菜上下了許多功夫。那青年看她持筷吃黃雀,舉止並不失態,這黃雀骨多肉細,吃起來難免不雅,難得這位娘子落落大方,既不會和大家閨秀一樣怕失態便扭捏作態,又不會大嚼醜態畢露,大家之氣盡顯,他不知前世寶如為了這吃飯受了秦娘子多少呵斥才訓練出來的儀態,心裡只想著不知何等男子方能娶到這般娘子。
菜陸續上來,這時許寧也上了來,看到寶如面前居然有人,怔了怔,寶如轉頭看到許寧笑道:「相公,這兩位公子座位滿了,先借我們的座頭一坐。」那青年早站起來笑著行禮道:「這位兄台有禮了,因堂上無座,只得叨擾了尊夫人,實是不該。」
許寧看清面前之人,臉上微微一變,謙恭還禮道:「不敢當,出門在外,與人方便自己方便。」
那青年看許寧少年俊雅,美如冠玉,身著儒衫,知是個有功名在身的秀才,與寶如一對夫妻十分匹配,他今日專為賞景閒遊,不意今日見此等人物,更是心下喜歡,笑著道:「未知足下貴姓大名?」
許寧低頭道:「小弟姓許,單名一個寧字,拙荊姓唐,皆是廣陵武進縣人士。」
那青年笑道:「鄙人世居京師,姓李名臻,這位兄弟姓孟,名再福,我們初到廣陵,客中無伴,見君丰采,當得起蘊藉兩字,意欲妄攀風雅,不識肯賜青眼否?」
許寧作揖:「承蒙雅愛,若得仁兄不棄,實為幸甚。」
李臻看他談吐舉止謹慎卻不卑不亢,十分喜愛,連忙上前攜手拉他入座道:「既如此若是賢弟和尊夫人無事,且再陪愚兄敘談片時,與我等說說這廣陵內外風情如何?」
許寧看了眼寶如,寶如笑道:「相公可自便,我不妨事。」她知道許寧若是立心要往朝中走,這李相公大概對他十分重要,自己如今也過了午困的困頭,並不著急回去,便看著他們三人禮畢落坐,茶罷落盞,茶酒上來,坐著對談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