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寒門利劍

李臻與許寧說了幾句閒話,正好那炒蛤蜊上來,配了綠蒜嫩蔥,泡薑花椒,炒的紅紅綠綠煞是好看,李臻吃了幾個歎道:「這東西到了京裡上千錢一個,竟是吃不起,只好在這邊多吃點。」

唐寶如一旁愕然道:「如何就到了上千錢?這東西雖然京裡稀罕,卻也並非稀罕到此等地步。」她自己是開食肆的,自然深知食材價格,這蛤蜊運送雖然困難,也不致於到此天價,這時許寧看了她一眼給了她個眼色,她不解其意,正在困惑。

李臻緘口不語,笑著那筷子挾了一隻蝦道:「這蝦蕈羹也是個稀罕物,蝦子做得好吃的不多。」

唐寶如想著不知自己適才是否出言不當,只好順著他的話題道:「用鐵觀音來做茶葉蝦也是不錯的。」

李臻奇道:「還有這等做法?」

唐寶如點頭,她從前致力於開發新菜式,這茶葉蝦也是聽一客官提起,自己琢磨過果然頗為好吃,一邊解釋:「將茶葉用滾水泡開,蝦子清理後裹上糯米粉,與茶葉同用油煎,茶葉除腥,茶香提鮮,十分味美。」

李臻喜道:「看來小娘子是個妙手善烹的。」

幾人就著食物說開去,頗為熱絡,幾杯酒下去,身子都熱了,窗外春風拂來,十分舒適,李臻笑道:「這風吹得舒服,只是稍嫌柔軟了,前些日子途經青州那兒,登高望遠,那才是一點浩然氣……」

許寧順嘴接到:「千里快哉風。」

李臻笑道:「原來許兄弟也知蘇太師這詞。」

許寧微微一笑,旁邊孟再福歎道:「可惜了蘇公終老儋州……要不是惹了拗相公……不過是政見不同,奈何傾軋如此。」

許寧輕輕放了茶杯道:「不過各為其道,子非魚,安知魚不樂。」

李臻眸光一閃,問道:「賢弟可有高見?拗相公當年急於求成,手段激進,頗受非議,卻不知賢弟的道又為何?」本朝士子學生乃至士大夫議政之風極盛,皆以國事為己任,因此李臻這一問卻是情理之中。

許寧微微一笑,他知道李臻想聽什麼,他卻沒有和前世一樣迎合著,只是點了幾下當初為何政令難行,如若推行,又當如何點了一些,李臻沒聽到他想聽的,開始聽的只是些老生常談,有些失望,結果漸漸許寧說到一些實施時可能產生的問題時,卻十分細,彷彿如有親見,歷歷在目,尤其說到若是遇到水災之時此法又將如何時,李臻拍案道:「竟是無人想過?年年水患,此法果然有後患!則如此不行,又當如何?」

許寧約略說了幾個法子,李臻眼睛越來越亮,一旁孟再福也好奇地追問了幾句,三人開始越說越興奮,唐寶如前世早見過這等狀況,許寧時常和朝中同僚好友在書房中一辯便是一整日,雖然她聽不太懂,卻也努力理解著,一邊時不時給三人滿上酒水。

轉眼落日熔金,朝霞滿天,許寧終於起身告辭,畢竟要帶著寶如回家了。三人一談竟然過了這許久,李臻越看許寧越是驚訝,年紀這般年輕,說話時引經據典,出口成章猶如宿儒,然而說起經世之道,又多為切中要害,面面俱到,十分縝密整齊,又像是個積年的能吏,連官場中不為人知的積弊都一一切中,不似外頭那等儒生,談論起來多為空中樓閣,越看許寧越覺得言語如意,舉止可心,不禁握了許寧的手道:「賢弟年紀輕輕,才調驚人,卻不知可參加了秋闈?」

許寧謙道:「李兄謬讚,愧不敢當,正要參加今科秋闈。」

李臻含笑道:「賢弟才思敏捷如此,今科必是榜上有名,來日定作玉堂人物,愚兄且拭目以俟之矣。」

許寧微笑低頭,態度是恰到好處的靦腆,更讓李臻喜他溫厚和平,又對唐寶如笑道:「弟媳賢惠大方,賢弟有此賢內助,正是如虎添翼。」

唐寶如笑著謙虛,李臻終於依依不捨地拱手道別:「愚兄且在來年春闈時在京城侯著賢弟了。」

兩下起身作揖一番終於告辭,李臻在樓上看著許寧小心翼翼地護著唐寶如一路行去,喧囂十丈軟紅男男女女裡,那兩人十分醒目。身後孟再福恭敬道:「爺可是對這許寧青眼有加?」

李臻笑了下:「夫妻都不是池中物,男的自不必說,京裡那甚麼詩書禮儀傳家的公子,有幾個有這樣見識?竟都襯得是些自負才高的鈍貨了!可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卻未聽說過廣陵這邊有許姓大家,想也是祖上有人出仕,才能知道這許多官場詳情,你聽他說話,稅賦、錢谷、刑獄、轉運不說知之甚詳,竟是多有涉獵,竟像是個積年的官場老手了。」

孟再福笑了下:「二爺忘了?昨晚給您引薦的那安陽侯府嫡長子宋秋崖的兩位宋公子,不是給您說了個鄉間贅婿歸宗兼祧的趣聞麼?你當時還覺得好笑的,論及兼祧之人有人娶兩房妻室為兩頭大時,你還稱讚了安陽侯那嫡長子判案頗為公道,理應尊唐氏為嫡妻,兩頭大絕不可取,亂了倫常,朝廷當出明令先娶為嫡後娶為庶。」

李臻一愣:「你是說那宋大郎說的同窗許姓贅婿的事?制香很好的那個,我還留了兩方他制的蓮香,聞著還好,難得一絲煙火氣也無,原想著回京讓人看看配方。」

孟再福笑道:「我先也沒想到,先看他說的廣陵武進縣人便留了心,後來看他說妻子姓唐,相貌出色,又善烹,就更像了,再看他年紀、談吐見識,和昨晚宋大郎說的沐風書院的那個贅婿同窗,無一不合,多半便是了。」

李臻愕然:「商戶贅婿出身,頂多請的不過是一兩個落第秀才教養,如何能有這般見識?再說那一分內斂深沉、處變不驚,又怎能是小戶人家出來的?」

孟再福笑:「你沒聽那宋大郎說的,他為人極為刻苦,書院裡但凡有藏書的,定一一借閱,偏又有過目不忘之能——再說了,這古來名臣先賢,大多出身寒微,誰又有甚麼大儒教導了?二爺您一直物色寒門士子,如今難得有個合適的,竟又不信了。」

李臻搖頭:「不不,你不懂,他今日說的那些,書上是學不到的。」沉吟了一會兒又自言自語:「也對,繇來白屋出公卿,到底窮通未可憑。聖人生而知之,雖不能比,總有天賦異稟之人,」他拍掌:「好一個寒門才子!這把寶劍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孟再福笑了下,李臻讚歎:「最難得的是年紀雖輕,卻不見輕狂莽撞,和朝中那些老狐狸對上,應有餘力,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要的便是那雪中松風中竹的氣魄,如今看來,那些名門子弟,一發襯得不堪了,連寒門贅婿都如此風華超逸,那唐氏看起來也是個胸有慧劍的,無怪乎頗得丈夫愛重——那許郎君長於制香,今兒卻一絲香都沒用,想是顧及她有孕在身了,居然謹慎如此。」

孟再福道:「他才華如此,那主試官若是眼不盲,定然會取中的,明年春天春闈過後,二郎不就能用上了?」

李臻有些顧忌道:「聞得府考都是有分上的才取,甚至有些州府百金一人,十分不堪,到時候廣陵府主試官卻是要好好關注一下。」

孟再福心下暗自艷羨這許寧居然上了通天路,李臻卻又道:「待到八月,我還是找個機會再來看看好了……這次太急,連那沐風書院都沒能去看看,既然能出許寧這樣的人才,想必也有不錯的人,昨兒看宋家那兩個缺了些歷練,才幹上也不夠魄力,不過宋秋崖特特帶在身邊教養,總比京裡那些眼高手低的名門公子可用一些,只安陽侯府牽扯頗多,用也不夠趁手。」

孟再福笑著寬慰李臻:「爺不必急,您還年輕呢,時間多得很。」

李臻皺了眉,看著遠方江水浩浩湯湯,歎道:「只恨這一腔抱負,卻不能如臂指使,百年積弊,竟不能洗。」

孟再福不敢再說話,李臻看他畏縮,笑道:「廣陵一行已是收穫良多,明日立刻啟程回京師吧。」

另外一邊,唐寶如問許寧:「今兒那李相公家裡到底是甚麼人家?吃個蛤蜊要一千錢一個!」

許寧笑道:「你沒聽說過個笑話麼,前朝某個皇帝出外看到雞蛋三文錢一個大驚,原來內務府給他看的賬本一個雞蛋十兩銀子,從雞生出來到最後吃之間,中間層層盤剝,不過如此。」

唐寶如點頭:「想必這李相公家裡也是惡奴欺主了,那李相公如何明明知道被欺了,怎不懲治那欺上瞞下的惡奴?」

許寧轉頭看唐寶如臉上仍是一派天真完全沒反應過來「李相公」的身份,心裡暗想這一孕傻三年莫非是真的,一邊笑吟吟解釋:「那惡奴身後自是有各種關係,一懲治便要傷筋動骨,例如那老奴是親娘帶來的陪房,你也不知道查起來會不會牽連到你親娘老子身上,焉知你親娘老子是不是瞞著老太太掙些錢,你說是不是?人常說水清無魚,這查起來最怕驚動了闔府的人,結果卻只抓了幾隻小魚小蝦,一不注意牽連的還都是自己人,砸了自己的腳。」

唐寶如皺眉:「我就說那些高門大院的麻煩……也不知你怎的就想往那高處走。」

許寧笑了笑:「你在下頭總是會受人擺佈,自是往上越高,被人擺佈得越少,橫豎都是被人擺佈,為何不找那個最高的——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就是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