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大嫂之志

且說段月容前些日子接了生母的來信說有些想她,讓她有空回外祖父家看看她。原來段月容父親在段月容十歲時去世,去世後母親方氏改嫁,改嫁的男人家裡開著個小油坊,平日裡收幾斤豆替人搾油,也不甚寬裕,堪堪溫飽罷了,自顧不暇,也不太理得上這個出嫁了的女兒,平日往來不算多,段月容也要照管許家上下,也沒什麼時間問候親娘,因得了同鄉人的捎信,牽掛著親娘,便回了外祖父家,沒想到卻是迎來了親娘的勸說。

方氏一邊抱著敬哥兒一邊笑道:「這次叫你回來其實是有好事兒,前兒有個媒人來找我,說是蘇州有個茶商姓溫的,無意中在城裡見過你一面,帶著孝長得美,人又溫柔妥帖,覺得甚是喜歡,打聽了下聽說你守寡在家,公婆對你雖然不好,卻愛你人才出眾,慕你品性孝節,便托了媒人來,只說自己喪偶已兩年,家有萬貫家財,甚是寬裕,願厚禮聘你為繼室,他父母雙亡,膝下只有一女是原配留下的,年紀尚幼,只等著主母進門主事,我想著你那公婆一貫對你不好,如今許家二子也已歸宗,聽說又中了舉人的,不若你將兒子留給許家,回來改嫁,如此下半生也有靠了,豈不比在那窮家苦守打熬的好?」

段月容怔了怔,低聲道:「有勞娘費心了,只是我和許家大郎情深意重,如今一心只想守著我們的孩兒,撫養他長大成人,再嫁一事,不必再提了。」

方氏得了那媒人說的五百兩銀子的財禮的許諾,心動之極,聽到女兒如此,十分惱怒:「你如何這般沒出息?許家那兩個老不死的對你一貫刻薄,你何苦為了個死鬼守節?咱們村戶人家從來就不興什麼守節的,難道還指著守出個貞節牌坊不成?你如今也不過才二十歲,後頭的日子還長著呢!到時候熬不住,哪裡再找這般合適的人家?那孩子你若是改嫁了,他家定是將孩子給孩子的二叔養著,聽說已中了舉人,那家娶的媳婦也算有點家底,橫豎餓不著你兒子,你若是留在那兒,人家反礙著你,不好照應侄兒呢。」

段月容垂下眼皮有些堅定道:「我只守著兒子便是了,他家再好,也不是親生骨肉,沒了親娘看顧,我兒可憐。」

方氏恨鐵不成鋼道:「到兒子長成,你得熬多少年?等他娶了媳婦,看他還記得你這麼多年的苦不?你照照鏡子,花枝一樣的年紀,如何熬到那時候?真真兒的糟蹋了這好模樣,那茶商也不過三十出頭,人物我也見過,十分齊整,配你綽綽有餘了,你想要親骨肉還不容易,嫁了給她再生便是了。」

她一張嘴勸說個不停,段月容卻猶如緊閉的蚌殼一般,死不開口,方氏一急,怒道:「你這孩子好不懂事,我不知多少事忙不過來,特特回家也是為你好,你怎就不開竅呢?難道還真的要做節婦不成?」

段月容終於開口:「娘你自再醮就罷了,何苦也要奪了女兒的志氣?既嫁從夫,夫死從子,有子而嫁,倍死不貞,我不想要男人,只想守著兒子過,有什麼不行?」

方氏被她這麼一說,隱隱刺到心事,登時惱羞成怒:「你這是被那些讀書人給騙了!甚麼夫死不嫁從一而終,甚麼女無再醮之文,統統放屁!本朝就有個皇后是再嫁的,前朝那些公主再嫁三嫁的多了去了!怎麼沒見那些讀書人敢去說她?敢情兒都是些欺軟怕硬的!你這是怨我沒留在段家陪你?你也不想想,我膝下無子,一頭窮家,你嫁出去就只剩下我一人,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沒有男丁,族裡的人連地都收走,我憑什麼要在那裡熬?那些讀書人會給你白送銀子讓你守節不?至少改嫁了,沒讓你養我!」

段月容因著這個再醮的親娘受了不少流言譏諷和排揎,心中多少對這個拋下自己改嫁的娘有些怨言,軟弱地說了句:「還不是你自己太妒,一個庶弟都沒留下來,若當時留下來,總有人養老奉養,族裡也不敢謀奪了咱們家的田地,還不是自己做下來沒下梢的事。」

方氏被她說到痛處,聲音陡然尖利起來:「這是養來養去養出來個白眼狼了?我打發那些典妾是為了甚麼!若是當時留下來,只怕你我早就沒立足之地了!你倒反過來怪你親娘?我不知為你這扶不起的人考慮了多少,做了多少事,當初你爹把錢都給用在外頭,一分嫁妝都沒有,要不是我給你攢著,你連許家都嫁不到!早就被你爹嫁給那爛賭鬼抵債了!我這是做了甚麼孽,連親女兒都不領情!」她越說越生氣,眼裡登時流出了眼淚。

段月容本是個脾性軟的,看母親哭了,慌忙道:「是女兒說差了,只是如今女兒並不是過不下去,和你也不一樣,膝下畢竟有親生兒子,如今孩子的二叔也中了舉子,許家眼看日子也好過多了,聽說正打算買幾個養娘下人在家裡使喚,女兒其實也沒吃幾年苦,敬哥兒也大了知道些事情,乖巧伶俐得很,有他二叔帶著,將來必能有出息的,娘說那人好,但是日子好不好端的看過的人如何想,若是女兒嫁過去不喜歡,日子過得不好,又拋棄了親骨肉,來日敬哥兒讀了書當了大官,有一個再醮的親娘豈非讓他以我為恥?」

方氏收了眼淚,恨恨看著女兒,卻到底不忍心說什麼,只是幽怨道:「我的兒,將來寒床孤身,你才知道守寡的苦,那些什麼貞節都是虛名,兒孫也不見得會感激你,日子是自己過的,不是為了別人,你再好好想想,我也做不得你的主,只是你這樣孤拐脾氣,這樣好那等貞節虛名,將來吃虧的是你,卻是後悔不得!」

段月容眼淚撲簌簌地滾了下來:「娘是真心疼女兒我何嘗不知,只是女兒從小被人指著脊樑骨說笑話,大郎沒的時候連婆婆都問我你守不守得,聽說你娘是個守不得的,有其母必有其女,若是守不得不若早早打發了去也省得浪費許家米糧,娘啊,孩兒有了自己的骨肉,總想著來日總不叫親兒子因為我被戳脊樑骨,不過是一輩子,不見得就守不住,你就當女兒就是這個命吧。」

方氏的眼淚被她這麼一說,又重掉了下來,過了一會兒才負氣道:「罷了,好良言勸不了該死的鬼,你要守便守,將來不要來我這裡訴苦。」她知道女兒志不可奪,然而一想到那五百兩財禮,心裡針扎一般的疼。

段月容淚珠不斷,過了一會兒才擦了眼淚道:「娘是為我好,只怨我命不好。」

方氏全無心情,懶得再和女兒說改嫁的事,便問她些閒話:「你家裡當真要買養娘下人了?不過是中個舉,官也還沒當上,原本那樣一窮二白的家,這就能買起下人用?」

段月容道:「一中了舉,免稅免徭役且不說了,這就已佔了便宜了,平日裡我和婆婆夏冬兩季都要去衙門幫忙做些針線粗活,公公每年要去修河道,這就佔了許多精力,你想想這些免了,又能多種幾畝田,多做好幾樣針線出來,這就是錢了,再者族親們全都來投田,將田記在許家名下,就不必交稅,每年只要給許家一些收成便好,你說這又是多少出息?竟是連自家的田都有人爭著來幫耕作,只求能將他家的田記在許家名下。更不要說鄉紳族老們紛紛都送了程儀過來,只為交好了,這些天公婆家裡光是收的吃食都已吃不完要想辦法囤起來了。典人也是最近廣陵府那一帶不是受了災麼,聽說如今人牙子到處在找主顧,價格便宜,他們聽了也就心動了想雇幾個人使喚,不過如今房舍住不下,又打算著開春了就先將房子擴一擴,修好一些。」

方氏咋舌不已:「怪道你那婆婆耍無賴也要把他給鬧回來,可憐唐家白白給這等人家做了嫁衣,什麼兼祧,若是將來他得了官,地位高了,哪裡還記得岳父母的栽培之恩,少不得納上幾門美妾,譬如你那死鬼的爹,多收幾斗米也要去典個妾來,天下烏鴉一般黑,男人負心起來別人還要讚他一聲風流!我們女人連死了丈夫再嫁也要指指點點!」一邊卻又想起一事追問道:「你那婆婆從前極為慳吝,連油米都要把著,你明明還在奶孩子還要剋扣你,如今可還那樣?去歲我給你那幾壇油,可還有剩?我當時給你特特分了的,你和敬哥兒的油裝在白壺裡頭,我親挑的豆子和芝麻,看著搾的,最乾淨不過,讓你仔細收著給你和敬哥兒吃,另外兩壇給許家人吃。」

段月容道:「你給我的那壺油我都沒捨得吃,都是悄悄給敬哥兒蒸蛋吃了,另外那兩壇油婆婆拿去把得死死的,一壇油給了孩子二叔賀他新婚,另外一壇收著說要慢慢吃,炒菜全是用那豬皮上帶的油往鍋裡擦一擦便好,其實趁我不在,悄悄炸糯米果子給那小叔子吃呢,打量我不知道,還是隔壁屋和我好的古家媳婦兒悄悄和我說的,後來小叔子出了事,辦白事的時候全用了。」

方氏道:「那次許家大郎沒了,你來見我,哭得那樣子,一行哭一行說公婆怎麼刻薄磋磨你,油米把得死死的要盯著量取,飯都是你做,結果卻不讓你上桌,你還在奶孩子呢,一點葷腥都吃不到,那次連我那口子都不忍心,和我說要不要一起出面讓你回家來住。我說要上你公婆家理論你又死都不肯,讓你改嫁你偏說要守,我想著守滿三年你吃了苦沒準心就轉過來了,你說說你守什麼守?這等摳門公婆這等刻薄人家,何苦?為了你我才出了那兩罈子油給你帶回家去,指望讓你公婆給你點好臉色,教你和敬哥兒日子好過點,你卻不知我的良苦用心呢。」

段月容面上一紅:「那時候大郎才過世,心裡難過,公婆面前無人護著,孩子又小只會吃奶哭鬧,家事煩雜做不及,更覺得艱難,見了娘便有些忍不住,如今日子好過多了。」

方氏輕輕哼了聲,面有得色:「要不是你那小叔子死了沒來得及娶媳婦留後,排第二的又出贅去了,你公婆要靠著你養孫子才不敢下死力磋磨,不然就你那軟綿綿爛泥一樣的脾性,哪裡能撐到現在!如今敬哥兒好歹是許家嫡長孫,若是那舉子二叔沒有孩子,將來過繼給他也算是個好前程,將來做了官,也給你請個誥命。」

段月容搖頭笑道:「怎麼會沒有孩子,二弟還年輕著呢,兩夫妻才成婚一年便已得了個千金,才剛過了百日沒多久,先開花後結果,後頭總能抱上兒子的,不過二弟為人厚道,弟媳也是個寬厚和氣的,想來將來總會照應敬哥兒的。」

方氏詫異失聲道:「怎麼就能有孩子?」

段月容笑道:「雖然弟媳婦年紀小才及笄,但是他們新夫婦感情好,哪有沒孩子的?如今二弟兼祧兩家,兩家都頂著弟媳婦的肚子呢,總要多子多福才是個興家之道,敬哥兒也能多幾個兄弟幫扶。」

方氏冷笑了聲道:「我就說你也不知被什麼人灌了一肚子的迷魂湯,腦子都傻了,孩子只有自己的才是最親的,別人肚子裡生出來的,甭管是什麼人,都不會想著你的,許家若是只有敬哥兒一個嫡孫,你才金貴,若是你那弟媳婦生了許多兒子,親爹又是舉人,將來沒準要做官,同樣都是許家的孫子,他們是貴人公子,你的敬哥兒呢?什麼都不是!到時候你公公婆婆還不把你看到泥裡去!你的兒子還要給他的兒子做跟班被他們使喚!」

段月容搖頭:「二弟和弟媳婦不是那樣的人……」

方氏從鼻孔冷笑了聲,待要說什麼,仍是忍住了,看了看已經頗大的敬哥兒,又看了看迂腐孤拐又軟綿綿扶不起來的女兒,只怕你幫她她倒要反過來怪你,心裡暗自歎了口氣道兒孫自有兒孫福,罷了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