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後宮風雲

寶如在下廚精心做了幾道極精美的菜餚,一道紅燒櫻桃肉湯,深紅玲瓏的肉飄在濃濃儼儼的乳白湯色之中,紅白交加,十分好看,又有清燉圓魚、肉鬆卷子炸丸,隔著老遠就能聞到香氣,連銀娘都在一旁心悅誠服道:「娘子好手藝,我看外頭開舖子的都未必能有你的手藝。」

寶如得意洋洋,忽然卻一愣,看到李臻一個人大步從書房走了出來,穿過院子直接出了門,從寶如的角度,只看到他的側臉緊繃,到似負氣而去的樣子,許寧也並沒有相送,很快外頭便傳來了車馬粼粼的聲音。

她有些愕然,旁邊銀娘也低聲道:「不是說要留飯的?」

寶如讓銀娘去擺飯,自己到了書房,看到許寧低著頭跪坐在地上,一張臉蒼白得幾近透明,睫毛纖長地垂著,光影遮得眼中深邃,看不清其中神色,寶如小心翼翼地問:「這是……鬧翻了?」

許寧抬眼看她,看到她眼裡蘊含著濃濃的擔憂,展顏一笑,從地上站了起來:「沒甚麼,只是說了些不中聽的話,他滿懷期待而來,本以為能得到我的支持,結果我說了些逆耳的話,他身居高位,一下子接受不了。」

寶如卻仍觀察著他的神色,許寧的眼角有點紅,似乎是……哭過,她問:「不會被遷怒吧?」

許寧笑了笑:「他一貫不拘小節,不是會因言遷怒的人,回去細想想就知道我說得對不對了。」

寶如鬆了一口氣:「那就好,我還擔心你白白就沒了這個朋友——李相公人其實挺不錯的,你們朝上的那些事我不懂,不過你上一世那麼艱險的,能多一個朋友總好多過一個敵人吧?」

許寧笑道:「他很關鍵,他若是信我,以後一切好辦,他若是不信我,那我會早日謀了退路,回鄉做個富家翁去。」

寶如不由有些躊躇起來,既想那李相公和許寧和好如初,又有些盼著那李相公若是不信許寧,那自家的路也應該更好走一些。許寧看她臉上神色,早知道她心裡糾結,大笑著牽了她的手走出去道:「你莫要愁,無論如何我都能保住你和孩子的。」

寶如跟著他走了幾步,才忽然發現自己的手被許寧攥在手心,連忙將手抽了回來,摔了袖子自去了飯廳。許寧在後頭又哈哈大笑起來,寶如將他撇在身後,心裡卻總是覺得怪怪的,許寧一貫深沉自持,極少這般情緒外露。

還有她進書房的時候,許寧做什麼要跪坐在地上?有什麼事他要下跪的?他做了甚麼對不起那李相公的事嗎?還是有甚麼要求他答應?他為什麼要哭?她皺了眉卻沒想清楚,自去抱了女兒餵奶去了。

大內正陽門上,李臻一個人靜靜地站在城門樓上,看著暮靄沉沉落下,晚風悄無聲息,漸漸萬家燈火點起,光影流金,宛如盛世,他卻知道這下頭的百姓有多少苦楚,遠方他這個帝王看不到的地方,有更多的百姓流離失所,買兒典女,民不聊生。他耳邊彷彿仍迴盪著那明明謹慎恭敬,老成持重得不像話,卻偏偏敢在自己面前說出忤逆刺耳的少年翰林所說的話。

一句句沉痛而悲哀,尖銳而刺耳。

自己是想要百姓好,想讓這天下人人有田耕作,想讓國泰民安,為何被他那樣一說,居然反而成了禍國殃民的法子?反而會被貪官強豪以此為由,任意謀奪百姓田產?會子會變成無用的白紙,朝廷國庫變本加厲的空虛,佃農交不起官田的租逃荒導致公田大量拋荒,民怨沸騰,群臣反對……自己成了昏君……

他咬了咬唇,不想相信,卻又懷疑,不過……還有時間,不急,他還有時間——去驗證許寧所說,到底是忠言逆耳,還是妖言惑眾。

他慢慢步下城樓,往後宮走去,先去了慈元殿,祝皇后正在替皇長子換衣服,想是做好了給皇長子試試,看到他進來,連忙站起來行禮。李臻道:「免禮吧。」一邊去看剛穿好衣服的皇長子,稚子無知,只會咿咿呀呀地叫著,祝皇后笑道:「這是見到陛下,高興呢。」

李臻盯著那張天真無辜的臉,自己的血脈親兒,五味雜陳,轉眼去看祝皇后,她一貫節儉,身上也只穿著半舊的家常衣裙,她相貌僅是清秀而已,比起安妃差得遠了,她顯然也深知自己的不足,並不在頭面衣裙上用太艷麗的打扮,而只是往持重走,平日裡性情靜婉,說話也從來不疾言遽色,絕不作狎暱態,他一向也十分敬重這個皇后,為此還特意先讓她生了皇長子。

他問祝皇后:「這些日子你身子可調養好了?」

祝皇后抿嘴笑道:「有勞陛下動問,已是大好了。」

李臻垂下睫毛道:「這些日子都是安妃在打理後宮諸事,既你身子已好,那我讓安妃將鳳印送回來給你,主持後宮諸事吧。」

祝皇后一怔,謙道:「安妃這些日子替臣妾分憂,主理後宮諸事十分妥帖,妾身這些日子雖身子已大好,卻仍要分心皇長子雜務,不若還是讓安妹妹掌著好了。」

李臻道:「過兩日便是四月初一的太廟夏祭了,雖然前朝有禮部、太常寺辦著,後宮諸禮也頗為繁瑣,還是你理事好一些,不要出了差池。」

祝皇后連忙曲膝道:「陛下既然有命,臣妾遵命。」一邊又笑問:「陛下今兒留下麼?」

李臻搖了搖頭道:「朕還有些奏折未批,就宿在正陽宮裡了。」

祝皇后臉上也並無一絲不快之色,仍是笑意不改:「陛下勤政,還當保重龍體才是。」

李臻仔細看了她許久,才低聲道:「朕知道了。」轉身出了宮門。

祝皇后連忙跟上親自送他出去上了步輦,才若有所思的回了殿內,卻是去了鏡前照了照鏡子,問左右宮女:「我比從前胖了嗎?官家今日怎麼一直往我臉上瞅,和平常好不一樣。」

宮女笑道:「娘娘比從前多了許多風韻,哪裡胖?官家定是意外娘娘變美了。」

祝皇后蹙眉沉思道:「陛下前幾日見到寰兒都是喜歡得不得了,今日怎麼好似冷淡了許多。」

宮女安慰她道:「興許陛下朝政繁忙,無心在此呢,陛下心裡總還是敬重您的,不然如何會讓麗正殿那邊將鳳印給您送回來?」

祝皇后雙眉鬆開:「也是,想是我想多了,你讓王尚宮進來和我說說夏祭諸事辦得如何了。」

宮女們連忙下去通傳不提。

======

轉眼便到了四月初一太廟大祭,接連三日,所有皇室成員及大臣們盡皆齋戒,初三日行了常雩禮,出了太廟,李臻一反常態沒有回慈元殿,而是直接往麗正殿走去,這幾日,他幾乎都在前朝忙於政事,後宮幾不涉足,今日卻一反常態,跟著的內侍忙忙地安排步輦,李臻卻不許人通傳,直接便往麗正殿趕去。

安妃正在幾前端坐,聽到皇帝駕到,慌忙起身迎駕,李臻進了殿中一眼便看到桌上擺著的菜餚都還原封不動,心下不知為何鬆了一口氣,問道:「這時魚,你可吃了?」

安妃匆忙迎駕,卻與李臻是自幼一同長大的,隨意言笑慣了,笑盈盈回道:「賜來的時魚才由當差的公公送來,聽說一般人還不能得到這供奉過太廟的貢品呢,我正要嘗一嘗。」

李臻坐到幾前,拿了筷子揀起那時魚來看,這時魚從江南貢來,出水便死,兵部撥馬派船,晝夜不停,所到之處傳喚地方官準備冰塊,急如星火,即便如此,到京裡,也只能是腥臭的死魚了,然後作為太廟「時享」供奉過後,歷來便由官家分賜給大臣后妃,若是沒個品級,還真不夠資格吃這時魚,而賜魚的名單,也歷來由禮部擬好呈御覽勾定的。

安妃作為自己的寵妃,自然是能吃的,大家都知道這魚不新鮮,可作為皇家的恩賜,誰都要硬著頭皮嘗一嘗。

李臻將一隻時魚放入嘴中,嚼下一口肉,御廚雖然配上了諸多解腥臭的佐料,依然能吃出那腐敗之感,李臻緩緩將那魚肉嚼碎吞下,放下剩下的魚,看了眼安妃,安妃正睜大眼睛看著他,顯然有些不解其意。

李臻微微一笑,讓人將那時魚撤下,問她:「我前兒讓你把鳳印送回給皇后,你可覺得委屈?」

安妃道:「這有甚麼委屈的?拿著那鳳印,日日那麼多事要理,而且好多事都要去請太皇太后、太后示下,麻煩得很,我巴不得早日還給皇后娘娘呢。」

李臻笑起來,看了看桌上的飯食,叫人換了一些新鮮的來,重新陪著安妃用了飯,才用過飯沒多久,他便開始感覺到胸隔之間,只想作嘔,他皺眉感覺到不對,命人道:「去傳太醫進來。」

太醫跑進來的時候,李臻已經開始上吐下瀉,安妃嚇得面無人色,連太皇太后、太后、皇后都得了消息趕了過來,待到知道是吃了不乾淨的東西,怒得就要問罪安妃,李臻硬撐著道:「不關她的事,是時魚,朕剛才也就吃了一小口,覺得不對就讓人撤了,沒想到還是發作了。」

太皇太后和太后面面相覷,她們是知道時魚是什麼的,只得苦笑一番,看著太醫開了藿香正氣湯給李臻服下,總算止住了嘔瀉,聽著太醫道皇上身子壯健,並無大礙,好好歇息一夜應能恢復,才算都放了下心來。李臻卻道:「請太醫給安妃也把把脈。」

太醫聽命,慌忙上前給安妃把了把脈,過了一會兒卻皺了眉頭,低聲問:「敢問娘娘上月葵水何時?」

安妃一怔,回首去看貼身宮女,宮女連忙上前道:「娘娘上月葵水還未來。」

太醫道:「像是喜脈,再過一陣子再診,或能確診。」

安妃啊了一聲,滿臉茫然,太皇太后和太后、皇后卻都笑道:「這是好事,且再過些日子再診才好。」一邊又和她說了些禁忌之事。

安妃這一夜又是驚又是喜,還有些回不過神來,看向床上半躺著的李臻。李臻躺在那裡,黑得不見底的瞳仁直視著她,彷彿盯著什麼珍而重之的珍寶,她忍不住笑了起來,李臻卻轉過眼神,問那太醫:「若是那時魚被安妃吃了,上吐下瀉,又當如何?」

那太醫微微色變道:「若是娘娘果真有孕,這上吐下瀉,可著實凶險。」

一時太皇太后和太后、皇后都在合掌稱頌祖宗有靈,只有李臻看向安妃,眼裡帶了近乎沉痛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