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果然雨收雲晴,天氣甚好。寶如一大早起來洗手做了金鈴炙、金乳酥幾樣精緻點心,又揀了一籃子的櫻桃,便催促著正好今日休沐的許寧帶她去見秦娘子。
許寧看了那些精緻細巧的點心,有些吃味,卻也只得抱了淼淼和她出去。
秦娘子仍然和記憶中的一樣,嫻雅從容,歲月給過她太多磨折,她卻並不為此自暴自棄隨波逐流,寶如和許寧進去時,她淡妝素服坐在店內間,纖手焚香,與一位女客介紹香方,她雖已年過三十,相貌已經不復年輕時嬌嫩美艷,望之卻丰神淡遠,清極無比,女客聞過香,又聽她介紹後滿意地買了兩盒「常隨香」走了,許寧這才帶著寶如上前。
她看到寶如,神色微動,上前施禮笑道:「這定是許相公的夫人和女公子了,果然是一雙璧人。」一邊將他們讓入內室,命人奉茶,心下卻微微驚歎自己身陷勾欄數年,見過的麗色不知凡幾,只這一位年輕夫人,秀靨長眉,神清骨秀,風致嫣然,沒有一毫脂香粉氣,竟已將那花魁翹楚盡皆比了下去,自己只說也有幾分姿色了,如今看了她,只覺珠玉在前,令人形穢。這和花魁比的話當然是絕不能說的,只好在心裡驚歎,卻不知這位許相公得此絕世佳人,有沒有本事留住國色了。
寶如見到秦娘子十分喜悅,彼此見禮後連忙拿了自己做的點心請她品嚐,秦娘子含笑略微品嚐了一下,讚不絕口。寶如和她說了些閒話,到底因天天帶著淼淼,忍不住說了些孩子餵養的事兒,事後又驚覺不妥,訕訕地住了嘴,生硬地轉著話題,好在秦娘子一直含笑與她說話,臉上一絲不快都無,這卻叫寶如感覺到了隔了一層甚麼,漸漸就有點不自在起來,她許多禮節都是前世秦娘子親手調教,如今在本人面前,又似乎回到了剛開始被秦娘子以苛刻挑剔的目光觀察她一舉一動的時候,不覺拘束起來。
許寧這香鋪仍然生意甚好,雖然才開沒多久,卻已客似雲來,聊了一會兒一直有人通報有女客希望秦娘子出去介紹香,秦娘子只是笑請人出去通報主家來了實不得空,請客人先自便,寶如坐了一會兒也不好再佔著時間,便起身與許寧告辭出了來。
總之雖然寶如滿載期待而來,回去時卻有些意興闌珊,許寧早算到了此一事,只是心下好笑,就看著她一個人惆悵糾結了一會兒,到底是個心裡藏不住事兒的,終於忍不住和許寧開口:「上輩子我們明明無話不說。現下卻什麼都不好說,只能裝作初相識,問一些從前早就知道的話,她也對我好疏遠客氣。」
許寧忍著笑道:「總要有一段時間慢慢熟悉彼此才好,她淪落風塵,戒心比一般人強一些,不過總是個八面玲瓏不會讓客人難堪的,你們不是談得還好嗎?」
寶如憂鬱道:「前世我老喜歡和她訴苦,什麼都和她請教,如今卻不同……」她滿腹惆悵,當年無子、與許寧關係不大好,家裡又一攤子糊塗事,與秦娘子說起來,她閱歷甚廣,一一與她分剖寬慰,漸漸兩人便無話不談親近起來,如今這一世,卻只能說些花裡胡哨的閒話。
許寧心裡想如今你在別人眼裡是年少得志,備受夫君寵愛的官宦夫人,那秦娘子卻剛無端受了恩惠,心裡尚有戒心,哪裡就肯與你全拋了一片心呢,更何況曾墮身勾欄,如何會相信你這高高在上的官宦夫人願意和她交心交往?這也是人情冷暖,寶如若是失意求教,秦娘子反會更親近她些,並非幸災樂禍,只是失意人總不太想與得意人在一起,更襯得自己淪落塵埃,心裡如何會舒服?
不必許寧說,唐寶如自然知道如今情狀,只能說自己是太寂寞了。她轉頭看了眼許寧,少年低著頭睫毛纖長垂著,察覺到她的目光側頭看她微微一笑,雙眸明亮如星,唐寶如惆悵地發現如今居然只有這個冤家和自己說得上些話,前世今生自不必說,連孩子也是共同的,每天便是圍繞孩子也能有許多話題。
也難怪從前老輩兒勸鬧彆扭的小夫妻總是說:「生了孩子便好了。」也是經驗之談了,單看如今他們之間相處,誰能想到一年前他們仍然如同仇人,吵著要和離?
她只好轉移話題:「我看秦娘子做香鋪掌櫃挺好的,她能寫會算,又言語便給,人又雅又生得美,那些夫人小姐都喜歡和她攀談,一買就許多,我冷眼看著竟比你在家裡賣得還好,畢竟那邊是藉著念恩寺的香火,難為你想得到讓她掌著香鋪。」
許寧含笑道:「我走一步便要想十步的,一開始重生想要弄個進項,也是斟酌了許久才選了這個的。」
寶如好奇道:「你這般不覺得累麼?會不會睡都睡不好的。」
許寧失笑:「怎麼會累,這是習慣。」
兩夫妻正說著話,一邊散步回到雙槐坊,才進了胡同,便看到一架青油馬車停在家門口,一個小廝侍立一旁,許寧一怔,將淼淼遞給了寶如,看著那小廝打了馬車簾子,一位輕裘朱履、眉宇文秀的青年男子笑著下了車,一手止住了正要施禮的許寧:「許兄好雅興,一大早便與夫人出外。」一邊笑著對寶如點頭:「許夫人,廣陵一別,許久不見,聽說你得了千金?」
寶如抱著淼淼看到李臻,十分喜悅道:「原來是李相公。」又看了看車後頭再無別人,有些失望道:「安娘子沒隨您一同來啊?快請進。」
李臻笑道:「她在家裡操持家務呢,因內子才生產,如今中饋是她主理,帶她出門不太便當。」一邊又好奇地抱過了淼淼道:「女公子長得和許兄倒似一模一樣,餵養得不錯,好沉實。」寶如看他抱著孩子的手法嫻熟,淼淼又是個不怕生的,看到有生人抱著也並不哭鬧,十分給面子的露出了沒有牙齒的牙床憨然笑著,一邊伸手去抓李臻身上暗紅色團花緙絲錦袍上凸起的繡紋,寶如欽佩道:「李相公看起來倒是會抱孩子,外子第一次抱孩子根本不敢下手呢。」她是不承認她第一次抱孩子也是劉氏教的。
李臻笑道:「我也是才得了個長公子,比你們家女公子也就小了一個月這樣。」
寶如真心實意讚道:「恭喜李相公喜得貴子了。」
李臻含笑著拿了個玉珮遞給淼淼手裡,寶如看到那白玉珮上雕著蓮花,玉質溫潤清透,知道不是凡品,連忙推辭道:「東西太過貴重,我們小門小戶擔不起,莫要給孩子糟蹋了。」
李臻笑道:「你家許相公前程無限,這點子東西有甚麼擔不起的。」一邊言中有意地看向一直沉默恭謹站在一旁的許寧,許寧接到他的目光,額頭間甚至微微起了一層汗,目光甚至不敢與他對接。
李臻心下對許寧這分恭謹感到喜悅,一邊親自抱著孩子進了院內,才將孩子遞給寶如,寶如一邊慌忙著讓小荷上茶,一邊又笑著對李臻道:「李相公登門想必是有事要和夫君商談,我去下廚做幾道菜,千萬用了飯再走,卻不知李相公有甚麼想吃的?」
李臻看她大方利落,心下十分有好感,笑微微道:「不必太麻煩,只做幾樣你拿手又簡單的便好。」
寶如笑著施禮下去,想了一想,命荷娘去市集買合適的食材,一邊手下不停即刻便打點起來。
書房內,許寧請李臻上座,便一整衣襟,大禮參拜了下去:「臣許寧參見吾皇萬歲。」
李臻含笑道:「起來吧,如此拘束,倒不如你渾家爽朗大方。」
許寧以額觸地:「請皇上赦其冒犯之罪。」
李臻笑道:「行了起來吧,我今日出來卻是有要事和你商談,沒空和你說這些虛禮。」一邊手裡拿了份折子道:「這份折子你看看。」許寧拿過折子,手心已經沁出了汗,心裡卻早已知道是哪一份折子,這一份折子便是戶部侍郎劉怡提出的「限田法」,將所有官戶田產限定數量,一品限田五十頃,以下每品遞減五頃,至九品為五頃,凡官戶多餘田產,由朝廷回購成為公田,租賃給無田之人,以期耕者有其田,又可解決國庫空虛燃眉之急。上一世這一份折子也是這個時候遞到了他的手裡,並著君上的殷殷重盼。
李臻笑道:「上次廣陵一敘,我看晏之也對地主官戶動輒良田上百萬傾,無地之民卻只能四處流浪,無地耕作頗有想法,今兒我看劉怡提出的這法子甚好,只是要推行只怕難,晏之慮事謹慎,不妨提提看有甚麼不妥?朕想著再補充一些,便可朝議了。」
許寧低頭看著折子,心卻不在折子上,終於開口問了一句:「敢問陛下,目前國庫空虛,這回購大量官田,卻又該用哪一項銀子給付呢?」
李臻道:「折子上有言,可加印會子即可,每日可加印十五萬貫,專用回買公田。」
許寧垂下睫毛,手微微發抖,終於將折子放到一邊,鄭重面君跪下,將額頭觸及冰涼的地磚上,低聲道:「陛下,臣認為,這限田法,萬不能行!」
李臻在上頭臉色忽然沉了下來,鳳目微斂,淡淡道:「晏之這是怕了?」他語氣緩慢悠長,卻字字如刀,無形的壓力沉重的自上而下隔空壓迫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