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京城相會

一路水送舟輕,不過幾日船便到了京都,這些日子衛三公子在船上與寶如碰過幾次面,卻都不得其門,其實他著實是被寶如那相貌給震住了,卻不知寶如因前世的緣故,對讀書人都有些敬而遠之,一聽到文縐縐的話便覺得腦仁疼,她雖然得了秦娘子的教導,前世曾經下過苦功,卻仍是將這些應酬當成一件苦差事,並不似那些天生就生活在大宅門裡的閨秀一般如魚得水,得心應手,而對這位衛三公子,雖然美則美矣,寶如卻只停留在「這人居然和自己姨母有一腿!」這樣的事實當中,對其相貌再無旁人那般震撼了。

船靠岸那日京都正在下雨,岸邊一片濛濛細雨,宋家人忙亂著替女眷們打傘,寶如在船頭正顧著給女兒遮入蓑衣,忽然聽到前頭衛三公子「咦」了一聲問道:「那是誰?」

眾人往下一望,只見岸上一少年一身青衫,手裡舉著一把油紙傘,往船上看來,岸上人並不少,這少年水邊閒閒而立,卻猶如臨風玉樹,矯矯出群,待到看到他們,走近而來,油紙傘微微抬起,便露出一雙如夜似淵的眸子來,深沉而清冷,前頭宋秋崖笑道:「是賢侄來了。」寶如懷裡的淼淼早已看到阿爹,伸出雙手呀呀而叫,十分歡喜。

許寧看到女兒展顏一笑,微彎的眉眼和挑高的唇角讓臉部線條瞬間柔和起來,那眼睛裡含著的冰冷凜冽彷彿只是適才眾人的錯覺,他上前對宋大人、宋夫人深深施禮道:「內子小女有勞貴府一路護送,在下感恩不盡。」

衛三公子立於一旁,喃喃自語:「難怪……」宋曉菡聽他含糊說話,轉頭好奇問道:「三郎在說什麼?」

衛三公子有些自失的一笑道:「沒什麼,想不到許探花神秀儀然,風流內蘊,與許夫人真是郎才女貌,好一對璧人。」

宋曉菡看了眼許寧抱著孩子,一隻手扶著寶如下船,她上次被寶如連貶帶損諷刺了一頓,對許寧也生出了惡感,如今看過去只覺得這人有些陰鬱,衣衫鞋履都極為普通,雖然才學盡有,卻到底不過是市井俗人罷了,雖然中了探花,卻也要從七品開始慢慢熬起,便是官家青睞,又如何?說不定還是看在自己父兄推崇他,才會如此青眼有加。自己爹爹雖然是七品縣令,卻是侯府嫡子,將來是要承爵的,連公主府上的公子見到自己父親也要喊一聲世伯。

她原來是有些嫉妒唐寶如一個市井婦人平白髮跡,如今看來,市井寒門出身到底前程有限,和自己這些高門大戶,仍是有著天淵之別的,自己大概是在地方上久了,眼界也變得淺窄起來,如今才到京裡,才知道這天下之大。

一時她也心平氣和起來,笑盈盈對衛三公子道:「三郎真是謙謙君子,過於謙遜了,你之才學,比之那許探花應不遜色,只是你出身高貴,倒不好與那些寒門學子去爭那科舉前程。」

衛三公子笑看了她一眼,這幾日他與宋曉菡交談甚為相得,相處較為融洽,只是這位小娘子卻是安陽侯嫡長子唯一的女兒,不好一親香澤,只能做個紅顏知己罷了,雖然有些遺憾,不過有時候這種思而不得的感覺也是十分美妙的。他一邊想著一邊上前施禮,與許寧攀談,彼此通稟姓名,許寧才聽到他的名字,臉色便微微變了下,之後只顧著讓寶如幾位女眷上了車,淡淡地應酬了幾句,先拱手相別,與宋大人約好遲些日子登門相謝,便匆匆登車而去。

寶如在車內抱著孩子看到許寧上來坐在她身側接過孩子,有些不自在地往裡側挪了挪,許寧一張臉登時就沉了下來,低著頭逗弄了一會孩子,才緩過臉色來,側過頭看她,眼睛在車廂裡搖擺昏暗的光線裡晦暗不明:「那個衛雲祥不是什麼好東西,你以後見到要離遠些。」

寶如正理著頭髮衣袂,聽到他說,忍不住抿嘴笑道:「那個人我記得,不是那個後來與那什麼公主通姦,到處流言蜚語的嗎?」

許寧臉色陡然一緩,眼睛裡的薄冰彷彿也解了凍,嘴角含了一絲笑意道:「你倒對這些小道消息清楚,他一貫自詡風流,其實金玉其外,你須注意不要與他有牽扯,平白賠了自己的清白名聲。」

寶如漫不經心道:「這人一說話滿口文縐縐,七萬八繞地掉酸文子,只有宋曉菡那樣的假斯文才和他說得起來話,我一聽就煩得很,哪裡還上前湊呢。知道他的事情還不是靠你娘當時那叫一個憤慨,不知哪裡聽來的流言,就一直反覆在我面前說,簡直好似擔心我會出牆一般。」

許寧垂下頭,眼裡的笑意似乎再也含不住,終於笑道:「你這真是……也不能怪娘,你這相貌著實是招人了一些。」

寶如冷哼道:「你放心吧,你女兒如今長開來,越發神似你,倒不必擔心了。」

許寧低頭去仔細端詳淼淼的臉,有些疑惑道:「果真像我?」

寶如有些不自在地哼了聲:「我娘說小時候還有幾分像我,如今越來越像你了。」

許寧又看了一會兒淼淼,兩父女漆黑眼睛四目相瞪,許寧居然忍不住傻笑起來:「真的像我?」

寶如有些瞠目,將也嘿嘿笑起來的淼淼抱了過來道:「你這是高興傻了?」

許寧笑得躊躇滿志:「兒像母,女肖父,你再生個兒子就像你了。」

寶如白了他一眼,沒有說話,抱著女兒從馬車往外看,可惜下雨,街市上並不甚熱鬧,而且上一世寶如曾在這裡生活了許久,如今故地重遊,陡然讓她想起從前許多不開心的事,可以說整個京城生活,就沒有一件讓他開心的事情。

她默默看著外頭熟悉的街景,忽然感覺到了一陣失落,又分外想起家來,恨不得立時回了家去。許寧敏感地感覺到了她忽然低落的情緒,說實在話他能理解這種低落惆悵,京城生活前世來說,同樣也是給予他沉重打擊的地方,他曾雄心萬丈躊躇滿志,曾與官家君臣相得展望未來,最後卻家事國事天下事,無一事成,落得個慘淡收場。他皺了皺眉,仍是揚眉而笑:「今日雖然下雨,過兩日便晴了,我們帶淼淼去花市玩一玩,又或者去大相國寺賞花?」

寶如有些怏怏道:「從前大相國寺燒香還少麼,不去了,花市可以去看看,買些花來屋裡擺著也好。」

許寧看她心情不好,只得又轉個話題:「你還記得秦娘子麼?」

寶如終於來了精神:「她如何了?你可將她贖出來了?」

許寧笑道:「已替她贖身,我盤了間小小的鋪子,放在你名下,請她店內掌著,仍是賣香。」

寶如喜道:「如此甚好,她從前不是都急著返鄉投親的麼?如今如何肯留在京城?」

許寧短促笑了下:「她當年無依無靠,我們當時家境也一般,又和她無親無故,自然只能投親,只是如此潦倒回去,又無兒無女,可以想見即便投親也是寄人籬下,如今我將店面交予她掌管,眼見著能自給自足,不必求人,她如何不願?」

寶如喜上眉梢,嘴角怎麼都忍不住笑意,連忙問:「她如今住哪裡?」

許寧看她興致盎然,心情也好了起來,含笑道:「我們住在雙槐坊,買的香鋪就在銀杏街上,店名就叫燕居香鋪,她住在香鋪後樓,平日也可照應店裡,從我們住的地方過去也不過一刻鐘。」

寶如笑起來道:「那可好了,我正愁白日無人說話呢,這般正好。」一邊又愁道:「這會兒秦娘子還沒認識我呢,我得給她準備點見面禮才好。」又有些擔憂道:「如今手裡也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秦娘子見過的好東西多了,會不會看不上。」

許寧看她興頭起來,只是含笑,見她著實發愁了,才閒閒建議道:「做幾樣拿手好吃的便是了,她從前不也對你廚藝讚不絕口的。」

寶如才恍然:「對啊我竟沒想到!」一邊又開始計劃起做什麼吃的好,一路嘀嘀咕咕念叨著也不知能買到甚麼食材,這季節該吃些什麼合適。一時卻又想起宋秋崖做戲震嚇許家兩老的事,和許寧說起來,不知不覺說了許多許寧別後之事,許寧時不時問上一句兩句,似乎對這些瑣碎家事也極為感興趣的樣子,一時又問道:「我托人給大嫂物色了門極好的親事,也不知她應了沒有。」

寶如訝然:「沒有聽說大嫂要改嫁啊。」

許寧眉眼不動,只是嗯了一聲,又問了些唐父的病情,唐昭如長得如何了,飯館如何,竟是前世今生頭一次與寶如閒話家常,說起人間煙火事來。

轉眼車子到了雙槐坊胡同內,後頭銀娘和小荷乘坐的車子也跟了上來,他們先後下了車,叩開了門,進門後原來是小小三進的院子,白牆灰瓦,院落清淨,雖然小,卻正房、臥房、廂房,廚房等一應俱備,轉過照壁後,院中果然有一樹海棠開得嬌嫩得很,繁花重重疊疊,洋溢著勃勃生機,淼淼一看到便已喜得呀呀伸手,許寧抱了她過去給她折了一枝花拿在手裡便不肯放了,一路進去看小荷她們將行禮歸置,寶如忍不住低聲與許寧道:「這比我們從前住得好多了。」他們從前進京,只能賃個小小院落,還要與人合住,用土牆將中間隔開變成兩戶,連說話都要細語小聲,京裡樣樣都貴,只得精打細算,也不知當時怎麼熬過來那樣清苦的。

許寧抬頭看她,數日不見,她產後原圓潤了些的臉稍稍減了下來,但眉目間那一股穠艷仍然不減,一身鵝黃襖裙,人比花嬌,難怪今日那衛三郎看她時的眼光炯炯,他忍不住調笑了句:「有美妻若此,怎能不砌金屋藏之。」

寶如笑了聲,她看了房子,心情甚好,想到第二天便能見到秦娘子,更是喜悅,也不和他計較這口出不遜,只美滋滋地換了外套,自去廚房洗手要給女兒做個雞蛋羹。

許寧看著她窈窕背影,深深呼了一口氣,感覺到整個房子乃至整個京城,都忽然鮮亮而生動起來,便是一日看盡京城花的遊街誇官之日,也比不得今日之春風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