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描眉之樂

許寧回院的時候,寶如正在做紅燒羊肉。

羊肉先煮熟,然後切成大方塊,整塊掛上雞蛋麵糊,入油炸成金黃色,然後才加之前的羊湯、大料、蔥姜酒、金針菜等物燉爛,這是正宗京都做法,京城裡每日有婦人手推車推了這道燒羊肉四處叫賣,香味引得多少人駐足買了蹲在路邊大嚼,寶如前世剛到京都時也被這道菜驚艷到,岳父本是以羊肉湯的高手,卻沒試過這種做法,於是買了羊肉來自己試著燒了許久,終於燒出最正宗的滋味來,前世他也吃了不少這道燒羊肉,這一世她卻許久沒有做過這道菜了。

她病才好,臉上少了些紅潤,人也瘦了些,從前那腮幫下一點點的憨肥已經沒了,露出了線條優美的臉型,她如今不過破瓜之年,卻已生育,因此容貌與一般少女不同,更多了一分女子的韻味,身上不過是一身藍布衫裙,卻意態幽花未艷,肌膚嫩玉生光,也難怪那衛三郎一見便起了淫心。

他一想到此時,心裡便十分不爽,一種自己的東西被人覬覦的不悅感濃濃升起,他盯著寶如心裡想著,這是自己兩世唯一擁有的人了,也是唯一見證了自己前一世的人……任他是誰,也不許覬覦,正沉思著,忽然看到寶如拿了那把明晃晃的刀子往砧板上一剁,梆的巨大一聲,他嚇了一跳看向寶如。

寶如斜睨他,不陰不陽道:「聽說許郎君如今又覓得了前世那生死相許的知音了?」

許寧彷彿被噎住了一般,過了一會兒才訕笑道:「沒有的事,只是應酬遇見。」

寶如伸手拿了支羊骨頭來,狠狠地剁成幾截,彷彿那骨頭就是許寧身上的骨頭一般,也不說話,只是繃著一張臉彷彿罩了薄霜一般,許寧過了一會兒才漸漸回味過來這似乎是醋了,嘴角忍不住挑起了笑容,上前挽了袖子笨拙地替她收拾骨頭,一邊道:「那間勾欄院子地方清雅,只接受預定,不似別的地方開門納四方客,姑娘們也都知機,官家挑了那個地方商量就是覺得地方隱秘,又不受打擾。」

寶如冷哼了聲,許寧又徐徐道來:「你說她為我而死,我實在覺得有些貿然,我前世就是與她,也只是個泛泛之交,不過偶爾應酬說上幾句,只能說是比一般陌生人好一些罷了,她又是個極有主意很是剛強的人,我們從未有過生死相許,如何就偏要撞死在我墳前,這一事我實在想不通,前些日子我留心看了下。」

寶如接口:「是不是發現原來人家對你芳心暗許?」

許寧笑了下道:「真不是,我尋思著,她倒像是對那孟兄留心些,我看她頻頻注目於他,而孟兄似乎也待她頗有好感,她唱歌之時,孟兄也多看了她幾眼,顯然頗是讚許。」

寶如一愣:「哪位孟兄?」

許寧道:「孟再福,常和官家出去的那個,當年我們在廣陵府偶遇的時候,他原本是官家伴讀,蔭補了個皇城副使,雖然是虛職,官家卻是十分器重,漸漸這兩年便要當起差來了,只一條,他家家規極嚴,平日裡是絕不許踏足煙花之地的,門風又是極為清正,莫要說教坊戲子等賤籍,便連商賈之流,也絕不許納進家門,他們家的男子,成親後通房一律打發掉,成親後四十之前無子方能納妾,無論妻妾都必須為良家女,前世我也從未聽說過他們之間有什麼來往。」

寶如笑了聲:「我看你是忙著洗白自己就那個了,我看是不是那個孟相公家裡管得嚴了,難得陪著官家出去一次,開了眼界,少不得多看兩眼,再說了,若是人家不喜歡你,為什麼要撞死在你的墓碑前?」

許寧語塞,過了一會兒才道:「我怎麼知道……我真的從來沒有和她有過什麼瓜葛。」

寶如卻仍是不依不饒:「那寫飲水詞的柳相公,可不是就是為這些教坊女子寫寫曲啊,填填詞呀,所以興許人家慕你才名,又或者你是不是寫了什麼詞讓人家誤以為你生死相許……」

許寧失笑:「我從來不做『采線慵拈伴伊坐』這樣的曲子,你真的想多了,再者我詩詞曲一道都只有限,再沒柳相公那般的婉約動人的。」

寶如張口還要說什麼,許寧終於舉了手道:「娘子,夫人,你若不信,我帶你去看看,如何?你看了就知道了,那柳姬,決計對我無情。」

寶如本要開口說現在無情將來未必,忽然意識到許寧居然要帶自己去那教坊院中玩,她還從來沒有去過呢,立時笑吟吟道:「果真能帶我進去?」

許寧看她不再糾纏,笑道:「你換身男裝或胡服便好,老鴇雖然看得出你是女子,卻也知趣不會揭穿的。」

寶如喜道:「我聽說院子裡也有碧眼胡姬的,不知道能看到麼?」

許寧頷首:「你若要看我提前讓老鴇安排就是了。」

寶如喜得將那鍋燒羊肉蓋上蓋子,揚聲叫小荷進來看火,便興興頭頭地跑進了屋內找衣服去了。

許寧在書房,一會兒便被寶如換一身衣服跑來給他看看行不行,然後跑回去過了一會兒又換了一身衣服出來給他看,興奮得簡直如同孩子盼過年,許寧看她如此期盼,心下也微微有些喜悅,喚了紉秋進來叫跑去那秋音院預訂不提。

第三日許寧休沐,果然一大早便帶了寶如出去,今日寶如穿了一身寶藍襦衫,頭上帶著軟翅帕頭,眉不描而翠,唇不點而朱,雙眸若秋水,面若傅米分,許寧一見就忍不住笑,寶如怒道:「笑什麼!」

許寧道:「你過來,我替你把眉毛重新描一次,你雙眉彎彎,實在太像女子了。」寶如也不扭捏,便拿了炭筆遞與許寧,許寧手裡執著炭筆靠近她,低頭細看,替她將眉毛細細描畫出眉峰來。

清晨的陽光照進來,寶如閉目抬著臉,長長的睫毛緊閉著,如玉一般的臉蛋嫩得如同剛剛剝殼的雞子,臉側耳邊被陽光照著透出細細的絨毛。

許寧心裡一動,手裡汗濕幾乎都抓不住炭筆,用手輕輕固定住她的下巴沉聲道:「不要亂動,小心畫壞了可要重新來。」

寶如果然凝息屏氣,一動不動,她已許久沒這般乖巧了,許寧想起前日生病中替她擦身的情形,那每日清晨男子的正常反應便要蠢蠢欲動,他深吸一口氣胸中念著道德經,一邊以聖人之大毅力給寶如描了眉,他多少會幾筆丹青,畫起來也似模似樣,眉毛畫好後,寶如面貌果然多了一絲英氣,女氣稍減,再弄了暗黃色脂米分將耳垂上的耳洞填了,只看面貌便有些雌雄莫辯起來。

許寧又手把手教了她男子之禮應如何施,走路應當如何走,演練了一番,乍一看只像個十四五歲秀美的少年公子,與許寧站在一塊倒似楚楚濟濟兩兄弟,才一起出了門往那行院最盛的水雲坊而來。

正是夏初時間,坊巷御街,濃綠染路,諸色買賣者叫唱百端,熱鬧非凡,坊間到處飄著煎茶果子的香氣,待轉入水雲坊間,這一代燕館歌樓、瓦肆伎藝林立,雕車競駐、寶馬爭馳,本朝人多豪奢闊綽,才進入便能感覺到十丈紅塵撲面而來。

待到轉入一間有些偏僻的小巷子深處,便看到兩扇黑漆銅環木門,門首懸著楊柳枝,這便是行首人家的標誌了。

許寧讓紉秋上前叩門,兩個垂髻青衣幼女來應了門,聲音清脆,問清了來人後果然迎了他們進去,一進去轉過照壁穿過第一進的花廳,便看到一個偌大的園子,只看到一路白石鋪地,樹影濃綠,沿牆的假山石,種著各式的花木,一側有著碧沉沉的一池清水,卻能看到裡頭紅魚遊蕩,池邊芝蘭掩映,菊竹可觀,又有數株梅樹,上結滿豆大的青梅子,幾隻黃鶯兒棲息期間叫得清脆婉轉,反而愈顯得園子清靜悠遠。宅內廳堂相望,樓閣相接,也不知有多少層院落。他們隨著穿堂過院,門戶重重,每一處只是偶有絲竹清音低低傳出。

待到進了一間小廳內,廳內頗為寬敞,窗上糊的茜色煙羅,地上鋪的金紋繡毯,陳設一色的黃花梨傢俱,配著鑲鈿漆器,牆上懸著墨色字畫立軸,小丫鬟來上茶,穿得皆是繭綢襖裙,青衣垂髫,進退如儀,言語有度,沏的是新上市的信陽毛尖,茶盅是新式的米分彩瓷器,竟是一般官宦人家都沒這般排場,倒宛如王侯巨府。

寶如原本心中想著這裡應當是處處紅袖招,笙歌頻頻揚,鶯嗔燕吒聲聲嬌,熏香脂米分香濃艷的紙醉金迷,沒想到居然是這般清靜而有規矩的地方,十分意外,忍不住悄悄與許寧咬耳朵:「這可是比你前世相爺府也差不離了。」

許寧感覺到寶如吐氣如蘭,噴得他耳根癢癢,忍不住笑起來,轉過頭也低聲告訴她:「若不這樣哪裡能吸引真正貴人進來?真正貴人是極講規矩的,那等低等勾欄十個錢便能進去坐大廳,一百個錢便能過夜,是掙不了大錢的,這種地方才是真正的銷金窟,揮金如土的。」

寶如斜睨於他似笑非笑:「許相公看來很是知道行情嘛,卻不知如今你那點俸祿,可夠進這銷金窟幾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