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不如自愛

寶如看她一副自怨自艾、抑鬱難安的樣子,她進來坐下不過一會兒,便看到她已埋怨了自己好幾次,甚至語出不詳,不由心中有些憐惜,她一邊問道:「上次我與李尚食說過那糖醋蛋花薑湯的法子,你試過了嗎?就用銀挑子自己殿內煮一煮很是方便的。」

安貴妃苦笑了下道:「試過一兩次,後來太皇太后薨了,宮裡又尚簡樸,吃食上越發簡單,幾乎不再宰殺禽牲,雖說已是特特給我這宮開了恩,倒可不必太過苛刻全茹素,我又敢如何?已是讓官家為我白白擔了多少罵名,哪裡還敢早早晚晚的要這要那的生出花頭來。」

寶如道:「今日既然出來,不若讓人沖一杯過來讓你嘗嘗。」

安貴妃可無可不無地點了點頭,命人去做,寶如又叫住那女官,吩咐了幾個菜道:「一起送過來好了。」

安貴妃道:「都是白費勁,我連想到吃食都覺得不舒服了。」

寶如沉吟了一會兒道:「我這裡有個鄉間故事,說給貴妃當個笑話聽聽。」

安貴妃果然提起了些興致,問道:「什麼笑話?你說來聽聽。」

寶如道:「一家子有兩個兄弟,長得一般齊整,性情也都不錯,父母親都十分疼愛,養到十八歲的時候,先後給他們娶了妻子。這兩個妯娌出身彷彿,也都是好人家的女孩子出來的,年齡也是相當。大兒子因為平時做老大的,所以娶了妻子,就一直讓自己妻子要孝敬父母,照顧弟弟,凡事都要謙讓,家務上要勤勞,但凡父母與妻子起了齟齬,又或者妯娌之間有了爭吵,大兒子為了公道總要站在父母或是兄弟一邊,責怪自己的妻子,雖然私底下也和妻子說知道她委屈,但是希望她顧全大局,做出個長嫂長媳的樣子。小兒子呢一貫做小受寵習慣了,娶了媳婦後也對媳婦十分喜歡,耳根有點軟,少不得事事依寵,若是爹娘與媳婦有了什麼不是,他總是站在自己媳婦那邊,就算是自己媳婦的不是,他也事事都聽自己媳婦的分付。日子長了,大小媳婦都生了孩子,家裡光景也漸漸好了,大媳婦甚至還給大兒子典了個妾來,是十里八鄉有名的好媳婦,便是公公婆婆都讚不絕口。小媳婦呢卻是個悍婦,不賢不孝,橫不拈針豎不理線,又懶又饞的名聲四處傳揚。但是即使是這樣,公公婆婆也拗不過兒子,因為小兒子一直被小媳婦降伏得死死的,頗有些懼內,為此公公婆婆也少不得顧忌幾分,又怕她利害動不動就要掛臉子,說話還都是和顏悅色。

後來兩家子分了家,大兒子就供養父母,小兒子每個月只出些錢糧,結果那賢良的大嫂那邊早早就病死了,大兒子又娶了一個續絃,那續絃卻是個厲害角色,大兒子因為是年長續絃,娶了個年輕小娘子,少不得讓著她哄著她一些,漸漸的家裡錢財都被那小娘子給把著了,又日日和公公婆婆爭吵,打妾罵孩的,最後一下子把妾都給賣了,那公公婆婆被媳婦嫌棄,存身不住,索性去和小兒子住了,因著要小兒子供養,對小媳婦也只能小心翼翼。結果後來那賢良大嫂生下來的兒子病死了,依稀聽說死的時候瘦得可憐。小兒子這邊呢,那小媳婦自後卻一直長命百歲,享了滿堂兒孫的福。」

安貴妃噗嗤笑道:「你這說的什麼意思?意思是不要太賢良嗎?賢良啊,那可是大房才能用的詞兒。」

寶如心下暗歎,若不是太過在意官家,她如何會惶惶不可終日?不就是怕影響了官家的聖名嗎?她正色道:「我的意思是,其實呢公公婆婆待媳婦怎麼樣,媳婦在家裡的地位如何,其實端的都是看兒子如何待妻子,若是兒子一直喜愛尊重妻子,那公公婆婆就算再討厭,也不能怎麼樣,反而那等一味賢良想要好名聲的,自己先放低了姿態讓人踩,丈夫又先作踐上來了,更不要說別人家了,日久天長,自己操勞不過沒了,還可以說是解脫,只是留下的孩子也白白受人擺佈,賺下來的萬貫家財也都便宜了別人,住你的房打你的娃,何苦來?依我說,丈夫的寵愛也只是一時,孩子倒是一直是你的,為著孩子打算,總要心胸想開一些,如何也要努力為了孩子活出個樣子來,便是一時有了什麼不好的名聲,只要丈夫待自己還好,那旁人無論如何也就只是心裡腹誹罷了,又礙著自己什麼事了?總要自己快活為上。」

安貴妃沉默著細細咀嚼了一會兒,眼睛漸漸有了神彩,這時候有女官送了那糖醋薑汁蛋花湯進來,她聞著那甘酸的米醋味,自覺不似從前那樣看到食物便想吐了,便端了過來小口啜飲,喝了幾口又和寶如說話:「你說的那大嫂那般賢良,最後可會後悔?她將自己丈夫讓與別人,又是如何想的?」

寶如遲疑了一會兒,只覺得這話有些難答,似是指宮中那位,又似暗喻其自己,過了一會兒笑道:「無非也是歡喜愛重丈夫,希望能為他做到最好,只是這最好卻有些難判定,是眾人都說的好呢,是丈夫覺得的好呢,還是自己心裡喜歡的好。」

安貴妃緩緩道:「自己心裡喜歡的好?」

寶如想著前世今生,不知為何心頭感慨萬千,緩緩道:「但凡歡喜一個人,便會不由自主以他所喜為喜,以他所憂為憂,一思一想,都不由自主為之所牽,一言一行,都忍不住為其著想,總想著如何做才能叫他歡喜,讓他錦繡前程樣樣好,只是這卻又有一點差池之處,若是你以為你這般是待他最好,偏偏他卻要的不是這些,那樣便是陰差陽錯,不過是白白歡喜一場。若是得上天眷屬,僥倖兩人心心相印,你所做的所喜的,恰好都是他想要的喜歡的,這樣才算得上花好月圓的美滿眷侶,然而這卻是又要看各人的緣法了,倘若你覺得這樣對他好,可他喜歡的偏偏是那樣,又或者你從前待他這樣他喜歡,到了後來,他卻再也不喜歡你這樣了。你要在剛剛好的時間剛剛好讓他喜歡了,又能剛剛好的喜歡了一輩子,才算得上功德圓滿,但是人心易變,因此,我們可以把握的不過是自己一顆心罷了,橫豎別人的心,外人的心,都是不好揣測的,哪裡能事事盡如人意呢?因此倒不如先讓自己開心才是真的。當然,若是有孩子,那又多了一個人讓你牽腸掛肚,神魂為之系,從前都聽人說父母為著孩子甚麼不願意,如今輪到自己有了孩子,方明白其中道理。」

貴妃忍不住道:「有時候真不知自己當初的選擇是對是錯。」

寶如歎了口氣道:「人出生哪裡有選擇的餘地?我以為選擇並沒有對與錯,我們當努力生活讓自己的選擇變成對的。」

安貴妃瞬間默然,小口小口喝著那蛋花湯,久久不言,不知不覺已是將那蛋花湯喝完,她放了湯碗,過了一會兒長歎道:「妹妹年紀輕輕,說的也不過是市井言語,卻偏有大智慧,我不如你,難怪許大人待你如此,秋闈也好頂撞皇家也好,竟是前程都不要了。」

寶如不由笑了一聲,安貴妃哪裡知道,他們這其中又是經過了多少磕磕碰碰,兩個人互相刺得遍體鱗傷,她曾經給出了她一片真心,他當時要的卻不是那些,到了這一世,他想要的,她卻已經沒有了,反而如此,他們倒是能心平氣和的相處,所以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不過如此。

安貴妃看她的笑大有自嘲之意,心下不由暗自揣測是否這一對夫妻也有些不為人知之處,然而兩夫妻年紀輕輕,成婚不過數年,又能有什麼樣子的波折?她雖疑惑,卻也聰明地不再問這些,唐寶如不過寥寥數語,卻讓她心中彷彿忽然打開了一扇窗,她自己到底是想怎麼樣?肚子裡頭那個能動的肉,彷彿又在提醒,她將是一個母親,要為那個孩子負責。兩人又說了些養胎養兒的閒話,寶如也給安貴妃說了幾樣菜式,她口齒伶俐,說得那菜式十分引人胃口,又說了些笑話,看貴妃臉上開始有些倦色,便知她身子重容易困乏,便知機問道:「貴妃可要歇息一會兒?」

安貴妃雖然有些不捨,卻畢竟身子困乏,那一杯薑汁蛋花湯進了胃裡,暖洋洋的,第一次沒有反胃的樣子,胃中飽足,便眼皮子沉重起來,她讓身邊女官送了寶如出去,不過片刻便睡沉了。

寶如走出內侍,在過道內卻看到一角明黃,連忙跟著前邊的女官俯首行禮,李臻輕輕道:「不必多禮,有勞許夫人寬慰貴妃了。」

寶如有些忐忑,自己適才說的那些卻暗含有莫要太看重男人之意,將身心寄托於一人,是一件太過沉重的負擔,如若有回應,那倒還有前行之勇,若絲毫沒有回應,怨懟便生,李臻看她臉上凝重肅然,知她有些害怕,只得淡淡說了句:「其實男子也未必不和女子一般,期待和歡喜之人長相廝守,只是男兒的天地更大些,家國天下都在肩上,僅僅只是讓追隨依附自己的人平安喜樂,便已需要殫精竭慮了……」他待要說些什麼,卻又覺得自己對這樣一個臣子的妻子剖白有些冒失,便住了嘴,走進了內室。

寶如抬了頭,看著官家走了進去,她已許久沒有見到官家,這次見到,卻覺得官家似乎比從前笑容要少了些,眉心緊蹙……他大概也難吧?

而遠在蜀地的許寧,如今又在做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