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便到了賞桂的日子,一大早羅氏興興頭頭的起來換了頭面衣物,著意仿著那日見著的寶如的打扮,偏偏只恨年紀已大,許多鮮亮服飾穿不得,只能穿了簇新的折枝梅銷金褙子,黛色聯珠團花紋襦裙,頭上滿滿插了金釵子,手上帶了好幾個金鐲子戒指,左右照鏡卻只是覺得不滿,覺得與那日見到媳婦的裝扮還是差了許多。便又叫小荷進去催了幾回媳婦。
吃過早飯,才看到寶如慢悠悠從裡頭出來,身上只是穿著沉香色羅衫,月白肚帶,珠灰裙兒,十分素淨,只腰間繫著水紅汗巾子,頭上挽了個拋家髻兒,卻用了寶光晶瑩的一枝赤金鸞鳥銜珠簪子押發,耳上也是兩粒明珠耳璫,皆有指頭大小,額間貼了一小片金色花鈿,一身素淨,卻仍絲毫不令人覺得寒酸,反覺得身姿纖細,眉目明秀,氣度優雅從容,羅氏不知怎的忽然覺得心裡覺得微微覺得氣勢一弱,但她原是個好強的,只是問寶如道:「怎地不見你戴過這支釵子?」
寶如道:「是宮裡賜下來的,平日裡哪裡敢戴,好好收著罷了,上頭都有宮裡記認,不許賣的,不然早就當掉給相公帶走了。」
羅氏心裡有些羨慕,又拉著讓寶如看了一下自己的衣著,寶如看了眼道:「娘眼光自是好的,只是這京裡筵宴作興配色要與季節搭上,娘這一身好是好,只是不合時宜,若是換身素淨些的秋香色或是蟹殼青色的素褙子都成,更顯出這襦裙來,那八寶香袋、金三事、汗巾子也太多了些,累贅得很,不若只帶一個墨綠銷金香袋便好,還有這衣服折痕太新了,最好用酒噴一噴,用熨斗燙一燙才好。」
羅氏平日裡極是剛愎自用的,原本的確是想讓寶如說說意見,然而待到寶如真的說了意見,她又疑心媳婦是故意損她面子,強撐著道:「平日裡便是縣太爺夫人見著我,也說我穿得有氣度,配色好,如何到你這裡便這般羅皂,我看挺好了。」
寶如閉口不言,只叫銀娘出去賃了頂小小油壁車來,讓小荷提了包裹和四色禮,登車出門。
一路迤邐到了一家重簷錄頂、碧瓦朱甍的大宅子下了車子,朱紅門上釘頭磷磷,門前是許多級的玉白台階,有著一對雄壯石獅子。寶如帶著羅氏下了車,在門房裡送了禮,又換了兩頂轎子由僕婦一路抬進去,羅氏原本還擔憂送的禮太輕被別人比下去,又睜大了眼本想看看別人都送些什麼,沒想到門房收了禮十分恭敬地收了進去又有人引了她們進去,根本沒有任何看輕的神色,更看不到別人送的什麼禮。她心裡鬆了一口氣,想到若是大戶人家都是這般,那豈不是每次就送些薄禮,便能白白吃上許多宴席好菜,想來這王府氣度果然與眾不同。
那軟轎都是紗簾,十分透氣,正好看外頭風景,一路上亭台樓閣、朱樓翠苑,自然是美不勝收,一連進了好幾重門,走了約一盞茶功夫,及至進了一個亭廈及四面抄手遊廊才停了轎子,請了她們下來,便聞到一陣清香之極的金桂之香,彷如天香一般。只見一個穿著錦帔廣袖宮裝的中年美婦迎了出來,髮髻上高高戴著蓮花冠,身後跟著數個一色熟羅灑花宮紗衫裙的丫鬟,個個都十分蹁躚裊娜,那美婦桃靨含春,櫻唇輕啟道:「是許探花府上的太夫人、夫人麼?出來迎接遲了,勿怪勿怪。」
羅氏看到這般丰容靚飾的女子,連忙笑道:「這位必是王妃娘娘了,如何敢勞煩娘娘迎接……今日得見王妃金面,真是老身幾世修來的福分!」一邊上前就拜,那名美婦忙不迭地側身還禮道:「不敢當,奴是王妃娘娘身邊伺候的尚宮,小姓袁,娘娘正在裡頭陪著貴妃娘娘說話,無暇親身迎客,還請老夫人入內一敘。」
羅氏隱隱聽到後頭有剛下轎的女客們的嗤笑聲,臉上漲得通紅,改了面孔道:「如此,那還請頭前帶路了。」卻又托大了,只以為這是一個宮女,沒想到寶如上前恭敬施禮道:「有勞尚宮大人迎接了。」
袁尚宮抿嘴一笑,伸手引了她們進去穿過一條遊廊,來到了一處水面樓閣敞軒上,這樓閣三面臨水,十分寬敞,水面荷葉亭亭如蓋,荷花盛放,縷縷清香隨風送來,又有絲竹清音緩緩放送,遠處搭著一個戲台,上頭有一班女樂按起銀箏檀板,持笛吹簫,引著歌聲,從頭唱來,又有數個女伎和著音樂長袖回攏,纖腰徐舞。許多的女眷都在那裡賞花看戲,明珠翠羽,紅裳翠袂,說不盡的風華綺麗。
羅氏在門口便丟了一個丑,進來後便小心看著寶如行事,步步謹慎,看到袁尚宮只是請她們坐下後說了幾句客氣話,讓她們有事只管叫丫鬟伺候,便起身又出去迎客了,羅氏這才發現原來這來回迎客的有幾個女官,均是一波波的接進來坐下,而這敞軒上又有一層樓閣,門口有一排宮女內侍肅然侍立,各有執事,自分行列,或有人持扇,或有人捧琴;或捧著書本,或執巾奉盤,或挈如意,皆屏聲靜氣,羅氏不由想起適才那女官所說的貴妃在裡頭的事,問寶如:「如何不讓我們進去拜見貴妃、王妃娘娘?」
她久居鄉間,說話習慣高聲大氣,如今雖已控制音量,卻仍是引得周圍的女眷看了過來,又有人看了她的打扮,掩口低笑,寶如道:「王妃宴請,一貫都是有品級的誥命夫人,既然是貴妃娘娘在,宮妃不得擅出宮禁,多半是官家也來了王府,自然如今是戒備森嚴,禮節嚴禁。一般人當然見不到貴妃、王妃,自然是有傳召我們才能進去拜見的,否則也就只好在外頭吃吃席面罷了。」
羅氏有些咋舌道:「鄉間請客,總要見見主人家的,這京城皇家規矩,又與別個不同。」一邊卻不由自主地低了聲音,心下微微有些自卑起來,縮手縮腳起來,一會兒覺得自己腳上的繡鞋太大了不似別家夫人只在裙邊露出翹起的一點玲瓏繡花鞋尖,一會兒又覺得自己身上的香包氣味太過濃烈,連裙子上的折痕也顯得分外觸目,她一邊努力想遮住那道折痕,一邊有些懊悔沒有聽寶如的勸說。
寶如抿嘴一笑,前世羅氏進京的時候,他們已稍稍站穩腳跟,但邀請宴飲的仍多是些同年、同鄉,大多奉承羅氏,之後慢慢許寧的官兒越做越大,宴席也多為身份相當的人邀請,今世羅氏從鄉間忽然得到這京城裡,第一次赴宴便是這皇家盛宴,自然是一下子被鎮住了,哪裡還生得出自信來,她十分理解這種感覺,因為前世她一直感覺到自己的格格不入、卑下地位,無論如何做,彷彿都脫離不出那一股市井俗氣,無論聽到哪裡傳來笑聲或者竊竊私語,便要懷疑是否自己又做錯了什麼穿錯了什麼引人嗤笑。
羅氏到底是許寧的母親,是她的婆母,寶如總也不希望她丟太大的人,便悄悄低聲與她說些高門大戶宴請的規矩,羅氏卻坐了一會兒便覺得有些坐立不安起來,大概人緊張的時候,便越發覺得腹內尿急難忍,過了一會便道:「我要去小解。」寶如便起了身帶她去一側的恭房,羅氏進去便看到香氣撲鼻的澡豆盒子,鮮花香湯,雪白的手巾子,描金的恭桶,更是咋舌不已,卻是差點便解不出來,好不容易才小解後出來,卻是遇上了宋夫人,宋夫人看到她們已是笑道:「原來許太孺人進了京?我竟不知,原該與您接風的,失禮了。」
寶如上前施禮,羅氏本來提著一顆心,忽然在這大場面中得見熟悉的人,鬆了口氣笑道:「我也才到了幾日,正說要備禮上門拜見您呢,又怕侯府門第太高,我們不好貿然登門。」這句話卻說得略微得體,宋夫人含笑帶著她道:「我與你介紹幾位夫人好了。」一邊便帶著她們去見了幾個夫人,因看著宋夫人面上,果然都十分客氣,又聽聞是前陣子才出了大新聞的許探花母親、妻子,更是著意關注了些,面上自然都是一團和氣的,羅氏漸漸又興起起來,自覺頗有面子,坐下來與宋夫人說了一會兒話,便問道:「令千金呢?怎的今日未來?」
宋夫人含笑道:「她已定親,轉過年便要嫁了,外子讓她在家裡繡繡嫁妝養養性子,不許她出門參加宴席了。」
羅氏連忙問是哪一家,待到知道是國公府嫡孫,公主長子時,眼睛裡幾乎放出光來:「我就說宋小姐這般人才,將來不知哪樣人物才配呢!果然只有這樣門第的貴公子才配得上宋小姐,將來必是早生貴子,福祿滿門的!」
宋夫人雖然這些日子被丈夫與女兒鬧得有些憋氣,卻到底是對這親事有七分滿意的,只是丈夫不滿,女兒卻又賭氣,她夾在中間也沒個成算,左右為難,如今被羅氏恭維得心頭舒服,忍不住與她說起家常來。
寶如一直在旁邊默默無言,卻見到一位宮女過來請她道:「這位可是許孺人?我們王妃有請進內一敘。」
羅氏一驚,連忙整衣理鬢,要跟著寶如起身,一旁的宋夫人慌忙拉住她輕輕搖頭,不許她走,待到寶如走進去了,才輕聲道:「貴人要請哪個,一貫是不許帶人進去的,便是丫鬟也不成的。」
羅氏老臉一紅,訥訥道:「哪有見媳婦不見婆婆的呢。」卻也不敢再說什麼,宋夫人一貫寬仁不讓人難堪的,安慰她道:「想是前些日子宮中有些對不起她,官家將許大人貶謫到了蜀地,內宮如今再召見只怕是以此示安撫恩寵罷。」
羅氏一愣:「甚麼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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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如走進內室,看到裡頭陳設也只是一般,安貴妃在裡頭貴妃榻上側身半臥著,腰背手臂都墊著軟圓枕,見到她並不起身,只是笑道:「快請坐,我如今身子不便,失禮了,只是想你得緊,今日官家帶我來王府散心,我想著上次連累了你,還是央著王妃那邊下帖請了你來,好歹對你現說聲對不起。」
她腹中已高高隆起,整個人脂粉未施,瘦得十分可怕,昔日豐潤穠麗的眉眼如今只剩下一雙大得分外可怕的眼睛,肌膚清減,眉間籠著輕愁,與寶如曾經見過的那愛笑活潑的樣子大去甚遠。
寶如雖然一直知道她孕期反應大吃不下東西,卻從未想過居然這般嚴重,吃驚道:「娘娘如何清減至此?」
安貴妃苦笑了聲:「我如何知道,別人家孕期嘔吐也不過頭一兩個月,我卻是從頭吐到如今,吃不好睡不好,說出來大家都只以為我嬌貴,宮裡整日裡太后只以我為由頭責罰御膳房,我更是安睡不了,只是便是勉強吃進去,很快又會吐出來,我從前是個最不挑剔的人了,如今竟是個禍國妖妃一般了。」
寶如憐憫道:「娘娘只管放寬心才是,官家總是待你有心,今日還特特帶你出來散心,待生下孩子便好了,產期將近了吧?」
安貴妃臉上蒼白猶如外頭那白蓮花瓣一般,蒼白笑道:「官家就是心軟罷了,從前宮中吃飯,吃到小石子,慌忙拿帕子掩了,悄悄告訴我不許說出去,否則御膳房就是死罪了,他一貫仁善博愛,我如今懷著他的骨肉,他自然是多憐惜一兩分,只是這一兩分只怕落到別人眼裡都成了罪了。便是前兒,也不過是希望我能吃些東西,誰知道後來竟鬧成這天大的罪過呢?」
寶如沉默了一下也不知如何安慰,安貴妃如今的心態顯然不對,患得患失,又顧慮太多,這般更是對生產不利,安貴妃又笑道:「不說這些了,倒是也帶累了你的心情,原本就是我帶累了你與丈夫分離。」
寶如道:「官家帶您出來散心,自然是希望你心情好些的,我家相公早有外放之意,貴妃不必自責。」
安貴妃道:「官家也說是許大人自有此意,但是我到底是難受,聽說你有孕了?帶累你無人照應,我更難辭其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