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寧是被食物的香味弄醒的,起來狼吞虎嚥吃了不少,寶如抿著嘴笑,淼淼依偎在母親懷裡,拍著小手蹬著腿,一副也想嘗嘗的表情,許寧見了失笑,用筷子沾了肉汁餵她,見她笑得大眼睛成了小月牙,口齒清楚地叫了聲阿爹,從寶如手裡把淼淼接過來,親了好幾口道:「有東西帶來給你們的,因怕引人注目,箱子在裴瑄那兒,一會兒讓準能送進來。」
寶如走到一邊去用乾艾葉、紅花等乾草藥丟進水裡煮了一鍋香湯來倒進浴桶,然後出來催他洗澡。
許寧泡進浴桶,微微有些燙的溫度讓他整個人都舒心地喟歎了一聲,縣衙裡全是大老爺們,沒幾個會伺候人的,縣衙裡又什麼都缺要什麼沒什麼,天冷大家也都懶得洗澡,頂多泡泡腳搓搓身子,他閉上眼睛舒服地靠在浴桶邊緣,仰著頭,然後感覺到有人進來,他睜了眼,卻登時慌忙站起來去接水:「你簡直是胡來!有孕怎麼能提水?」
寶如抿嘴一笑:「不重,過來我給你洗頭髮。」
許寧濕漉漉地接了壺過去,寶如視線卻在他左手上臂那裡轉了轉,他的皮膚被水燙得通紅,左臂那兒有一道已經癒合的刀疤,她伸了手去摸了摸:「疼嗎?」
許寧臉皮也不知是不是被熱水薰的,有些紅:「不疼。」一邊又坐回了水裡,讓水漫過了他的身軀,水裡的乾草藥浮浮沉沉地飄著,寶如看他這般大姑娘的樣子,忍不住調戲道:「躲什麼?前生後世都不知看了幾百回。」
說著一雙眼從上到下打量了一圈,把許寧看得略有些不自在,臉被霧氣蒸得濕漉漉的,連睫毛也是濕的,看上去越發勾出那一雙眼睛彷彿蒙著水汽,似訴千言萬語。寶如含笑坐到他身後去解他的髮髻,鬆開頭髮,將一個木盆放在他腦後,裡頭用熱水泡開了茶籽餅,頭髮浸進去後一縷縷散開,她拿了把梳子替他從頭皮慢慢往下梳,一邊浸洗一邊用了皂角膏來揉搓,許寧被她按得舒服,又重新閉上了眼睛,時不時還輕輕哼一聲。
寶如一邊洗一邊問他:「青城那邊累嗎?做縣令每日做什麼?」
許寧低低道:「無非催苗收稅,巡防斷訟,有案斷案,無案查案,你相公我連相爺都當過,一個縣令那是綽綽有餘。」
寶如聽他吹牛,只覺得好笑,只道:「前兒太皇太后薨了,聽宋曉菡說,張相不行了?」
許寧道:「嗯,太皇太后一直力保他,如今太皇太后一去,他那相位坐不久的,我那座師王歆便是這一次起來的,他平日看很是剛正,後來我想著他多半後來投靠了太后。」
寶如道:「那現在也是?」
許寧道:「現在還不是,他一貫自詡清正,自然不會靠向宮中,也看不上,當年大概還是官家太過激進了。」
寶如道:「那現在官家什麼都不做好嗎?」
許寧笑了聲:「有句話你聽聽就過,莫要出去說,不怕皇帝憨,只怕皇帝幹,這意思就是寧願皇帝無為,朝廷大不了因循守舊,朝堂各方勢力倒能互相平衡著,若是皇帝忽然想要幹些什麼,這就有新人出來迎合,有人反對,有人藉機,有人趁勢,所以越往頂上之人,若要做件事,那須得反反覆覆想清楚了才能做。」
寶如噗嗤笑了聲:「你如今這膽子是越發大了,這滿口的忤逆犯上的言語。」
許寧道:「我膽子一貫很大。」
寶如伸出一隻手指輕輕替他按著眉心:「膽子大還皺著眉?」
許寧展眉笑了下:「我是愁你啊,你一個人在京城我怎麼放心?我已寫信給你爹娘,看看他們能上來不。」寶如道:「大冷天的叫他們來做甚麼,前兒你爹娘來,住了沒幾天就又一溜煙的回去了。」
許寧道:「信裡看到了,裴瑄也和我說了,我爹娘一貫如此,你不要為他們生氣,我也是無法了,只能想辦法讓他們一直留在家裡。」
寶如奚落他:「你這孝子我還不明白麼?口上同我這麼說,其實我若是真怎麼了你爹娘,你可就急了。」
許寧嘴角含笑:「你刀子嘴豆腐心,何嘗會做什麼?」
寶如冷嗤了聲不理他,許寧只好逗她說話:「官家如今怎麼樣了?」
寶如道:「還不是那樣,中秋照常宴請了內外,前兒徽王府請過我和你娘去了一次,貴妃見了下我,看上去好差,自怨自艾的,我覺得她這般,只怕生孩子可不好生啊,人瘦得就只剩下兩隻眼睛了。」
許寧道:「她畢竟出身一般官宦人家,原也是當嬌女養著的,她爹的位子還是她做了貴妃以後稍微提了提的,官家當年是徽王府次子,本也不需她做甚麼,大概本來也只是緊張,結果時魚一樁事,後來又是你進宮的事,鬧成那樣,多少有些慌。」
寶如道:「可見宮裡至高之位,好歹也是一品誥命了,仍是如此,倒不如做個普通婦人,至少半夜肚餓,能推相公去買。」
許寧臉色微微一黯:「我如今卻也做不到。」
寶如道:「沒關係,只要你別替別人買——說真的,聽說蜀女多才,戲本上又說出過女狀元的,許大才子沒遇到個卓文君,也總該有個薛濤吧?紅袖添香磨墨,也算雅事一樁。」
許寧含笑:「蜀女多才不多才我不知道,但有一樣特產很是有名。」
寶如問:「什麼特產?」
許寧正色道:「這樣東西用大米小麥做原料,用肉桂、當歸等中藥材制曲,然後用泉水釀造而成,色澤紅棕、酸味柔和、醇香回甜、久存不腐,川菜少了它就不能成菜,正是保寧乾醋,我已買了一大甕收好,一會兒便讓裴瑄送來,正可解夫人之憂。」
寶如先聽到吃食還認真聽著,待到許寧說到乾醋,噗嗤一聲就笑了,用手在他肩膀擰了一下:「許相爺是不是在轉移話題?」手下肌肉居然緊實堅硬,她微微訝然了一下。許寧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含笑:「有沒有遇到蜀女,還請夫人親身驗之。」
……
銀娘提著一大壺熱水靠近淨房,正要推門,卻聽到裡頭撲啦啦有水花的聲音,銀娘停手側耳傾聽了一下,躡手躡腳又走開了,到了半個時辰後,她又提了水來,看到淨房門已打開,地上地下全都是水,夫妻兩人都已換了乾淨的棉紗面絲綿襖窩在裡間床上,許寧懶洋洋地拿著布巾在替寶如擦頭髮,臉上有著饜足的神情,寶如則窩在被子裡閉著眼睛,臉上酡紅。
都收拾乾淨後,許寧在炕上抱著淼淼,看寶如翻看外頭裴瑄叫了幾個小子扛過來的大箱子。
除了些蜀地特有的各色箋紙、扇子扇墜、胭脂汗巾、蜀繡蜀錦、茶葉等特產,外有拇指大小的彩泥人,一擺就兩隻小公雞對著啄米的木偶、皮影燈、魯班鎖、空竹等玩具全用匣子裝著,許寧便撿了那些玩具來一樣一樣的與淼淼玩樂,寶如一邊理著那幾樣蜀錦一邊問:「什麼時候回去?」
許寧道:「明天就走。」
寶如訝然:「這麼倉促!」又有些擔憂:「會不會太過匆忙?」
許寧含笑:「跋涉千里,只為一夕之歡。」
寶如臉一紅,看了眼正在專心致志玩那小公雞的淼淼,正色道:「你那邊可安排好了?若是被人參個擅離任所、疏忽職守可了不得。」
許寧道:「無妨,縣裡諸事我安排妥當,他們只以為我到了州里辦差,如今縣衙被我整治得鐵桶一塊,倒是你這裡需得再安排妥當,否則我實在安心不下,如今我那邊諸事已定,我讓裴瑄留在京裡,你但凡出行一定要喚他隨行,宅子裡他入住不便,讓唐遠住進前院,他是你族兄,有事也能當個報信的用了,待到過完年開春天暖了,你爹娘上京,裴大郎再回蜀地。」
寶如道:「我這裡天子腳下,住得離皇宮又近,你那兒窮山惡水的,正是需要裴大郎的時候,還是讓他過去吧。」
許寧正色搖頭:「真不必了,我還有個劉淵,你別擔心我,我那邊招安了不少山匪,正在訓練,裴大郎還收了幾個徒弟呢,唐遠若是知道,肯定要喊得嗷嗷叫。」
寶如忽然有些艷羨:「只恨我身子不靈活,這京裡整日不是邀賞花便是邀做壽慶生,實在沒什麼意思,如今等到我生下孩子再等孩子大一些才敢趕路,都不知到什麼時候了……」她臉上表情懨懨,低下頭弄那些小東西,許寧看過去只看到她烏髮如雲,耳垂綴著枚銀丁香,貂裘領中頎長脖子被深黑色貂毛一映,膚光如雪,許寧喉結動了動,他其實比寶如還要鬱悶,卻仍是不得不安慰她:「很快就好了,正好那兒也不好住,等你一切都弄好,我就收拾好了,一切妥妥帖帖,迎接夫人大駕光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