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番外之意難平

許寧剛重生的時候,是有些恍惚的。他剛從那痛苦的酷刑中得到解脫,才想好好安睡,卻被哭聲擾得不得安寧。

寶如趴在他的床頭,淚汪汪的一雙杏眼看著他,淚水洗得她瞳孔濕潤乾淨得猶如孩子——的確是個孩子,雙鬟上紮著紅頭繩,下巴還有點肥嘟嘟肉乎乎,露在袖子外邊的手臂白嫩圓潤,確然是個十歲出頭的女娃娃。

他睜著眼睛看了寶如半晌,帶著彷彿是一場大夢醒來後的怔然,腦子亂成一團漿糊,寶如淚汪汪哭道:「我再也不藏你的本子了,你不要不理我了好不好寧哥哥。」

許寧好不容易才將眼前的女童與年幼的記憶對上,啞聲道:「唐寶如?」

寶如帶著重重的鼻音應道:「你肯和我講話了麼?今天可以帶我去河邊看別人收蓮蓬了嗎?」整個人都可憐兮兮的。

許寧伸出手習慣性地按自己的眉心,卻看到了自己一雙手,纖細白皙,只有中指食指有薄薄的筆繭——卻是一雙少年的手,他難以置信,下了床去照鏡子,不甚清晰的銅鏡中,映出來的人,眉目陰鬱,五官淡薄,嘴角下垂,的確是自己——年少時的自己。

寶如仍是過來怯生生跟在他後邊:「他們要收蓮蓬了,阿爹阿娘都去店裡了,說了你不帶不許我去,怕掉河裡去。我錯了,下次再也不收你的本子了,你帶我去河邊看好嗎?盧大郎和二娘他們肯定早就去啦。」

許寧轉頭凝視寶如,她抬頭看他,身高不過才到他的肩頭,身上穿著櫻草色的布衫,淡紅色的裙,整個身子都還未顯出少女的窈窕,臉上粉嫩猶如剛剛剝殼的雞蛋,整個人都軟糯嬌俏,叫他很難將眼前這個女童,和後來那個有著憔悴而鋒利眼神,時時給他難堪的唐寶如聯繫起來。

他歎了口氣道:「好吧我帶你去看。」

寶如臉上彷彿亮起來了一般,拍掌笑道:「太好了!」又乖巧道:「就看一會兒就回來了,我知道哥哥要看書呢,今年要考秀才了,哥哥定能考個秀才來的。」

許寧深呼吸了一口氣道:「嗯……你很乖。」他一直沒有孩子,如今忽然面對這才十一歲的女童,實在不知道應當如何哄,只好拙劣地誇獎了一句。

寶如卻彷彿得到了莫大的榮耀一般,整個臉彷彿會發光一般,結結巴巴道:「廚房有阿娘做的白糖糕,說只給我吃的……我拿來給你吃呀!」一邊飛奔一樣地跑出去了,過了一會兒果然登登登的又跑了進來,手裡端了一碟子的白糖糕。

許寧接過那碟子白糖糕,心頭感慨萬千,低聲哄那女童道:「你吃罷,我都大人了,不愛吃了。」

寶如偷偷覷了他一眼道:「你不要生娘的氣,她做了一籠是要放店裡賣的,說是如今糖貴,所以只留了幾塊給我,我都給你吃呀!」一邊捏了一塊遞到他嘴邊,他其實腹中也有些飢餓,張嘴吃了一口,鬆軟清甜蓬鬆,他垂下睫毛,想起自己那充滿尷尬的少年時代,長身體的時候,夜裡總是覺得肚餓,尤其是溫書到深夜,整夜整夜的餓到背心出汗身子發軟,卻不好意思開口要吃的,劉氏又常常悄悄做些好吃的給寶如私下吃,自己那會兒不懂事,偶然看到一次兩次,心下不免有些不舒服,卻也知道不該計較,只是餓得發慌的時候,不免想若是親娘在,會不會也是悄悄做糕點給自己吃,不讓自己餓肚子。

後來寶如嫁了自己,晚上陪自己溫書,會做些點心或是羹湯給自己,那會兒自己卻進出都被人恥笑入贅,甚至被一些學裡的同學充滿惡意地問:「新嫁郎的滋味如何?」

所以滿心的忿恨和一股狠勁兒的在溫書,只求掙個正途出身,站到高處,教那些看不起自己的人統統大驚失色,反過來求自己辦事。

如今看到懵懂一團孩氣的寶如,心下卻微微有些歉疚,行刑前夜獄卒送進來的飯食,都是她親手做的,夫妻多年,一吃酒知道,當時自己還有些遺憾,歎她為什麼不狠心些,放些砒霜進去,也免了他零零碎碎地受罪。

他幾口吃完那白糖糕,又反手揀了一塊餵她吃,也不知她怎麼回事,滿臉通紅地吃了那糕。

許寧將外袍穿上,牽了她的手往外一路往記憶中的荷塘走去,果然看到一隻船在水面遊蕩著收蓮蓬和菱角。寶如大概是得償所願太高興了,手心裡微微都汗濕,許寧帶她到了荷塘邊,果然看到一群小孩子都在塘邊玩耍,有的在抓蜻蜓,有的在比賽打水漂,有的追著船隻跑,偶爾撿到一個兩個菱角蓮蓬,都在那裡如獲至寶。

許寧便道:「好了去和他們玩罷,仔細別掉水裡去了,別太靠近水邊,也別和人在水邊打鬧。」他一把年紀了,不由地將寶如當成了個孩子看待,仔細叮囑起來。

寶如卻遲疑了一會兒,才有些依依不捨地從他手裡抽出了手,跑了幾步又轉頭看了看許寧,臉上一直有著紅暈,許寧注意到她的小動作,心下暗笑原來唐寶如小時候還挺可愛的,他一直想要個女兒,如今倒像無端多了個女兒了。

風吹來荷葉翻飛,袍袖灌了風也呼呼地響,他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氣,感覺到胸襟鼓蕩,自己真的是重來一世了?他幾乎難以壓抑胸中的喜悅要長聲大笑,居然可以重來一次!

他沉下心來仔細籌謀,細算自己的優勢,哪一些先知可以謀利,又該如何鋪墊謀劃,不知不覺太陽卻是越來越大,轉眼正午已到,孩子們都陸續被家人叫回家去了。

回去的時候,卻是許寧背著寶如走的,小孩子玩瘋了就沒個准,到底是踩到了荷塘邊上的淤泥裡弄了褲子裙子全拖濕了,鞋子更不用說烏漆墨黑泥濘不堪,許寧就著水邊替她洗了腳,將她背了起來,手裡還拎著她泥水滴答的繡鞋,慢慢走回家裡。

寶如趴在許寧背上緊緊摟著許寧的脖子,過了一會兒才軟軟道:「寧哥哥你今天對我真好。」

許寧失笑:「帶你玩就叫對你好啊,看你弄成個泥猴樣,回去瞧你娘打你。」

寶如吐了吐舌頭,嘻嘻地笑起來,她早知道娘是個刀子嘴豆腐心,幾時捨得碰過她一個手指頭?她嘀嘀咕咕說了幾句話,聲音漸漸笑了,走了一會兒便頭垂在了許寧脖子上,呼吸均勻地吹著,顯然是睡著了,許寧莞爾一笑,真是個孩子。

轉眼三年後,寶如及笄,和前世一樣,許寧順利地娶了寶如。

而這一次,他們圓了房。

和前一世他們第一次的慘烈情況不同,這一次許寧用盡了手段,打疊了萬般小心,千般床笫間的手段使了出來,直把才及笄的寶如哄得如癡如醉,看著她薄紅臉頰,朦朧如星光的雙眸,萬般圓滿,志滿意得。

他卻總稍嫌有些不足。

如今他利用先知做了許多事,佔盡優勢,一切勢頭皆好,又娶得嬌妻在懷,彷彿一切圓滿的很,平生所憾得圓,傷痛一一被撫平,所有的一切都那麼好,卻仍然總覺得缺了點什麼。

新婚那夜他替寶如都擦洗乾淨而來才摟著她睡了,迷迷糊糊卻彷彿又夢到了前世,寶如一頭哭一頭拍他,咒罵他弄得自己太疼,他滿頭大汗,本就好不容易找到路數,卻被她一哭一鬧弄得十分窘迫,隱隱覺得自己被輕視了,卻仍然十分努力地用嘴去堵住那張太過可恨如刀一樣刻薄的嘴,寶如嗚咽著轉過臉反過來咬他,將汗濕的額頭貼在他的胸前,低低叫喊著,聲音的尾巴到最後終於變了調。

醒過來的時候他驚恐地發現夢裡明明對那個刻薄尖酸的唐寶如如此惱羞成怒,卻偏偏還是在夢中的聲音中有了反應。

他低頭看著酣睡的小嬌妻,這三年來他耐心地教養她,培育她,盡量減去她性情中那些他不喜歡的那些刻薄嘴快,悄然引導她嬌憨天真單純,以及——毫無條件地信賴他。

從前的唐寶如,不信他。

他起了身披衣下床,在窗前久久不言,不知自己為何在這樣圓滿的新婚夜,這樣一個彌補了前世不足的美好夜晚,卻被一夢驚醒,想起了故人來。

她也不知道過得好不好,沒了自己照拂,林謙會照應好她吧?她會改嫁嗎?逢上清明,她會給自己墳墓前送點自己愛喝的酒,愛吃的點心嗎?

長風穿過前廳,吹落繁花簌簌,月光明亮如水,端地是個花好月圓夜,良辰美景天,他久久盯著院子裡的花樹,枝枝蔓蔓,卻密不透風,彷彿將他整顆心都裹挾起來,他微微覺得有些透不過氣,那些曾經在意的不在意的的記憶畫面在這一安靜的夜裡沉渣泛起,似愛非恨,想得他整個人都起了輕顫。

寶如卻醒了來,披散著長髮睡眼惺忪,呆呆在床上看了他一會兒問他:「相公,你怎麼了?」卻又忽然想起洞房夜的光景,臉上羞得通紅。

他隨口道:「想你釀的澄陽酒了。」

寶如一呆:「我沒有釀過澄陽酒啊?那是怎麼釀的?」又笑道:「相公是想喝酒了嗎?我明兒就問問爹怎麼釀,釀給你喝好了。」

許寧有些自失的一笑:「不用了我隨口說的,哪裡買不到呢,倒要你操勞。」一邊上床去將寶如按下:「你再歇一歇,不要起身。」

澄陽酒,那是京城的酒啊。

唐寶如知道他愛喝,專門去學了來,前一年重陽就買了上好的糯米來釀,釀出來的酒是金黃濃稠的酒水,甘甜芳美,放在水井裡冰過後,更是清澈冷冽,不知不覺讓人喝下許多,微醺暖熱的感覺會緩緩升起,這時候下筆寫字,筆如游龍,文思如泉湧,是最好的狀態。

連官家也讚不絕口。

大概,以後再也喝不到了吧。

他們之間,相隔著那麼長的時間,死亡隔斷了一切,又以別的來補償於他,但是那一個唐寶如,他卻是永遠的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