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百種須索

盧娘子這些日子偶有聽說會到香鋪,或送衣物或送吃食,當然不是只送裴瑄一個,而是唐遠唐定的都一起送了,連寶如這邊都收到了吃食和孩子衣物,寶如知道她家貧,送來這些東西又偏偏極用心思,光是孩子穿的鞋子肚兜,巴掌大的小地方也費勁心思做得精巧非凡,柔軟舒適,料不是上好,卻難得的合適孩子用,她只得變著法子給她回禮,或是給她弟弟送些筆墨紙硯,或是送些油米,或是些做好的肉脯魚乾之類的東西。一來一往,也算知道她用心良苦,只是礙於女子名聲,看出來的人也都絕口不提,只怕戳破窗戶紙給人難堪。

上元夜本是彼此有情的男女們一表衷情的良宵,只是若是神女有意,襄王無心,一個處理不好,那就變成了一場難堪和傷害。

寶如抬頭去看裴瑄,裴瑄騎在馬上看到盧娘子,微微一怔,轉過頭對寶如道:「夫人先請回去,我有些許小事要處置。」

寶如看了眼盧娘子,盧娘子遙遙給寶如行了個禮,眼神不躲不閃,寶如頷首回禮,轉頭看了眼裴瑄委婉道:「裴郎君擅使刀,卻不知是否亦心有慧劍?」

裴瑄卻明白她的意思,笑了下道:「煩許夫人擔憂了,我省得的。」

寶如微微一笑,放下轎簾,裴瑄命那國公府護衛先行將人送回府,卻翻身下了馬,牽著馬向盧娘子走去。

盧娘子抿嘴而笑,垂下睫毛,盯著站到了她面前的長靴,耳根飛起了一層薄紅。

她不好意思正視眼前的男子,卻知道那眉如劍,目如星的男子正注視著她,玄色腰帶上用的紅色絲絛繫著長結子,正微微晃蕩著。

她終於從袖中取了一隻荷包,上頭精心繡著五彩鯉魚戲蓮,那隱有她的閨名,她出生之日,母親夢到一尾錦鯉入懷,醒後便覺腹疼生產,便給她起名阿鯉。

她低低道:「近日看裴郎君腰上荷包陳舊,我做了個不知合用不合用。」

裴瑄終於開口,聲音沉靜溫和:「盧娘子,聽說你出身官宦世家,卻因為父母雙亡,族中凋零無人護持,一個人撫養幼弟長大,十分可敬可配。我十二歲時家中生變,猝然失去父母親人,後來浪跡江湖,嘗遍人情冷暖,更是知道你一個單身女子,守門立戶的不容易。」

盧娘子臉上發熱,眼圈卻忽然一熱,若不是父親多少有些同年座師照拂,她一個孤女帶著弟弟,早就不知被欺負到哪裡去了,這幾年她小心翼翼周全,不肯將就不肯苟且,多少深夜捫心自問幾乎要放棄卻仍是咬著牙根硬挺過來,如今聽到這一句話,幾乎要落下淚來,她這才知道,自己是多麼希望有個人披荊斬棘而來,救她於水火之中,和爹娘一樣,叫自己一聲「阿鯉!」,而她終於能撒一次嬌,訴一次苦,盡情的哭一次。

裴瑄卻道:「我也想和盧娘子說說我家從前的事,不知盧娘子可有耐心一聽?」

盧娘子點了點頭,裴瑄道:「我爹是個開鏢局的,身上有些祖傳的武藝,性如烈火,好打抱不平,因著身上有著武藝,手下又有一班鏢師,一般人也不敢和他做對,在家鄉也算得上說得上話的人家,便是當地官府也要敬上三分。我是獨子,深得他寵愛,從小就親自教我武藝,六歲扎馬步,七歲開拳腳,埋樁柱,大一些便日日帶著我跑馬射箭,耍拳弄棍。他好交天下英雄,因此家裡時常有人來訪,又因為講個義氣,雖然很少親自押鏢,卻時常要出門去替人排憂解難,或是替人去居中調解。我娘是家中獨女,嫁到我家便時時為我爹生氣,因他撒漫使錢,又多不管家,但凡有個親友來求說有難處,他便慷慨解囊,為著這事,家中也不知吵過多少架,從我懂事起我爹娘就沒有哪一日不生閒氣的。直到我十五歲那一年,因為娘又因為我爹又去替朋友出頭的事生氣吵架,我怕回家見我娘生氣,那日沒有回家,在外頭朋友家借宿,結果那一夜我爹惹了仇家帶了許多匪徒夤夜上門滅門,上下僕婦盡皆被殺,所有家財被洗劫一空,一把火將家中燒成白地。」

盧娘子摀住嘴巴驚呼一聲,裴瑄抬了眼皮,雙眼幽深淡漠,有如寒潭:「我第二日才知道家裡出了事,卻未能回家看,就被朋友塞了盤纏讓我立刻逃,怕人家還要斬草除根,也無人敢收留於我,我帶著盤纏走了數家與我爹來往甚多,曾受我爹恩惠的人家,卻人人懼禍,無人敢收留於我,從那時候起,我便開始流浪江湖,一個人浪跡天涯,尋訪仇家,可惜在我長大武藝練成,找到那仇家的時候,他卻已病重不能行,垂垂待死,也並沒有活得多麼風光,他在江湖上殺人甚多,到老自然被手下背叛,被仇家追殺,連兒子的命都沒有保住,倒是膝下有著孫兒才八歲,我看他也活不了多久,殺了他身上背了人命倒白白誤了我的人生,總不能也學他殺了他的孫子斬草除根,那又有什麼意思,我爹娘也活轉不過來,再說我爹娘也不是想讓我當個殺人犯背著人命混跡人間的,所以我放棄了報仇離開了家鄉,再也沒回去,聽說後來他到底還是被仇人殺了,也不知那孫子最後如何。」

盧娘子是個聰明伶俐的,這會兒已知道裴瑄想說什麼了,臉上唰的慘白,裴瑄笑了下道:「我這些年,從來沒有想過要與什麼人成親,因為那總叫我想到我的爹娘,他們待我都極好,可是卻從未有一天放棄過對對方的厭煩怨懟,我其實和我爹很像,性子已經養成,改不了啦,我固然不想讓我的女人跟我吃苦,更不想某一日自己身死異鄉還連累妻子兒女,如今跟著許相公,其實也是極為危險,只是在許夫人面前,我們說得輕描淡寫,其實有一次和那邊的土司談判催稅,許相公差點就被他們抓去殺了。他文文弱弱一個書生,有時候倒有我敬佩的勇氣,我也想跟著他看看能走到什麼地方,因此我也不希望被困在一個小家裡頭,每日為油鹽醬醋煩惱,像許相公那樣,做事做到一半又要對唐娘子牽腸掛肚,我卻沒他這般大本事能兩者兼顧,天地廣闊得緊,我想多走走多看看。」

盧娘子面如白紙,幾次微微張嘴,卻終於沒有說出那句話,裴瑄停了口,溫和地低頭看她,似乎有些期待地等她說些什麼,卻終於沒有等到那句話。

最後是裴瑄將盧娘子送回家門,拱手道別後翻身上馬,低頭說了句:「小娘子性格剛毅,百折不撓,來日必有錦繡造化,若是將來遇到什麼難處需裴某效勞的,只管開口,裴某願盡綿薄之力。」

盧娘子俯首凝重施禮,裴瑄頷首轉頭驅馬而去,盧娘子看他始終不顧而去,心中無限空茫,怔怔立於門首,屋內弟弟一直候著她回來,聽見響動開門出來,看到長姐滿臉濡濕,嚇了一跳問:「長姐怎麼了?」

盧娘子低頭看他,伸手撫摸他的頭髮,笑道:「沒什麼,早些睡吧。」一邊眼淚卻又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