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陽白茫茫一片在窗外閃著,梨花開了滿樹,溶溶似雪色,有時候清風吹過來,恍眼會讓人忽然以為是許寧在那裡,一領素衣羅袍扎得一絲不苟,執著一卷書看,長睫微垂,神色淡淡,一如從前寶如看過的水墨畫,人淡如煙雲,清曠疏遠,彷彿無物能縈於其心。
細看卻沒有人,院中靜謐幽深,只是梨花紛紛落下如雪。
寶如剛餵過蓀哥兒,這孩子不似他的姐姐乖順好養,吃得少,好不容易餵進去,又吐了奶,吐得寶如一身都是,強撐著打理好,讓銀娘抱出去讓他睡覺,換過衣服,便覺得倦得不行,歪在窗邊貴妃榻上睡過去,可是睡得不熟,風吹得梨花枝頭搖曳總會讓她半睡半醒的驚醒,卻又似乎仍睡著,一幕一幕接著做著混亂的夢,勉強醒來後,覺得比沒睡的時候更累。
外頭劉氏走了進來,看她小心翼翼問:「又有大人來,說是女婿的同年來致祭……咱們還是把靈堂擺上吧?」
寶如斷然道:「許寧沒死,為什麼要擺靈堂?讓他們走。」
劉氏啞然,過了一會兒才又問:「香鋪掌事的秦娘子和一位盧娘子來探你和孩子。」
寶如厭倦道:「不是說了不見客麼?」劉氏噤聲不語,寶如忽然轉念道:「讓她們進來吧,我正有事要交代。」
過了一會兒秦娘子進來,看到寶如從前豐潤臉頰變得微微有些蒼白瘦削,那曾經分外嬌憨的下巴已收得尖尖,整張晶瑩小臉彷彿只剩下一掌大,唯有一雙眼睛仍然和從前一樣神光炯炯,卻又比從前添了一股凜冽之意。心下暗歎,噩耗傳來後小院一直閉門拒客,有傳說許夫人產後突聞丈夫噩耗,心傷過甚,拒不相信丈夫已死的消息,堅稱許寧仍活著,不接敕書,不設靈堂,不換孝服,如今看來寶如果然一身家常舊衣,天藍繡襦襯著碧色湘水裙,懷孕期間略微豐滿的身段如今卻已瘦了下去,顯出了過於纖細的身段來。
秦娘子之前也與盧娘子交代過注意不要提她傷心事,只是笑道:「聽說孩子已滿月了,我們來給你送些禮。」
寶如直截了當道:「不必迴避,我知道你們是來安慰我的,但是許寧沒死,所以我也不需你們寬慰。秦娘子,我知你市井識人多矣,還要勞煩您替我辦幾件事。」
秦娘子看她言辭利落,目光澄淨,全無一絲悲傷過度神智昏聵的樣子,反而說話間沉靜自制,舉止得宜,又隱隱有一種自上而下的高貴凜然之感,忍不住應聲道:「單憑夫人吩咐。」
寶如起身從書架上拿了一個描金竹匣子下來,打開給秦娘子看,裡頭居然一條一條碼著的都是金條,盧娘子在一旁都忍不住呀了一聲,寶如道:「這是黃金五斤,是從前許寧留給我們母子存身所用,如今我想請秦娘子替我拿去選一家鏢局,請托最好的鏢師和護衛,護送我前去蜀地尋夫,又另外招募擅長攀登、身手敏捷之市井奇人,越快越好,以七日為期。」
秦娘子吃了一驚道:「蜀地雖然如今匪亂稍平,卻是無商隊鏢局肯往那裡去的!」
寶如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秦娘子歎了口氣道:「便是如此,只要請人前去便好,何必非要你一個弱女子前去涉險?那邊尚有流寇四處流竄,你的子女都還如此小,如何能離了母親?」
寶如道:「我不去恐怕他們不盡心,兒子女兒有我爹娘看著,再勞煩秦娘子多多看顧,京城天子腳下,必無後顧之憂。」
這時盧娘子也忍不住開口了:「許夫人,容我冒昧進言,許大人將這積蓄留給你們母子,自是希望你們衣食無憂,他是朝廷命官,地方官員也必不會坐視,定然傾盡全力搜索,仍是搜索不到,你在這裡僱人千里迢迢前去,耗費何止數萬錢?只怕仍是搜索不到,到時候白白將許大人留給你們的財產白白填了進去,你一屆弱女子,將來進項艱難,如何拉扯兩個孩兒長大?我是吃過苦的,深知其中多少不易,不若耐心等待數日,興許便有佳音傳來。」
寶如點了點頭道:「這些道理我也知道,只是有些事情做了以後後悔不後悔我不知道,不做一定會後悔,這些金子是他留給我的,我用在他身上也算還他一場深情,至於孩子,有我一口吃的,總有他們一口吃的,再則……」她微微抬起下巴,看往外頭那明淨春空,凝眸許久才淡淡道:「若是命該如此,我也遲早有這一天,這其間的歲月,原都是我們努力掙扎偷來,覆巢之下無完卵,盡力而為,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沒甚麼好可惜的。」
秦娘子看她說話大有棄世之念,心下暗自著急,面上仍道:「許夫人,有些事情,剛剛發生的時候,只覺得日子艱難,連一日都捱不下去了,只是過了許久以後,回頭看去,也不過覺得也就那樣。我命由我不由天,我便是深陷污泥,也從未覺得自己便不能活得好,哪怕是只能活一日,能笑的,我也絕不讓自己哭著過,雖已無白首之人,卻有歲月可堪回首,哪怕是愛戀癡愚貪婪嫉妒,也是絕不遜色於別人的人生,更何況你還有孩子,他們將來過得如何,全看你一念之間。」
寶如抬眼看她良久才笑道:「秦娘子……有時候我真的在想,我從前真的認識你嗎?居然這一次,我才算真正認識了你,你原來也是會說這樣話的人,我以為你是個難得的冷靜通達穩重明白之人,從來不知道你原也是這樣的性情中人,我活了這麼久,好像從來沒有好好看透過一個人,甚至是自己——然而這一刻我十分清楚明白,我要去找他。」
「如你們所說,也許我在家裡等著等著,他自己也會回來,一切都大圓滿大歡喜,我既不會損失錢財,安穩健康守著孩子等著他回來便好,但是這樣以為了孩子的名義名正言順的苟且偷生,以努力也沒有用的借口來掩飾自己的貪圖安逸懦弱自私的唐寶如,連我自己都要看不起我自己,將來孩子長大後,我告訴他們,當年他們的父親是如何的英勇忠烈,然後孩子們問我:母親,那個時候你在做什麼?那個時候,我應該回答什麼?我應該告訴他們,我用你父親留下的金子,把你們撫養長大了,如今你們可以去找你父親了!他們的父親曾待我如何,我又該是以如何來回報他?」
秦娘子啞然,盧娘子不知想到什麼眼圈一紅,過了一會兒才微微有些哽咽道:「許夫人……我不如你。」
寶如溫和道:「沒有誰不如誰,都是自己選的路,就算如何難走,只要依心走完,問心無愧。」
秦娘子喟歎了一會兒站起來接過那匣金子道:「定不負娘子所托。」
寶如低聲道:「我如今上有老下有小,不得自由,只能勞煩秦娘子了,還請瞞住我爹娘才好。」
秦娘子起身深深行禮,盧娘子也起來道:「先父也曾有些故交在六扇門的,我托人看看有沒有合適的人願意與娘子同行,莫要小看這些捕快官差,他們黑白兩道都熟,又常年查案在外,能量極大的。」
寶如忙深深鞠躬道:「有勞盧娘子多多費心。」
盧娘子還禮道:「應當的。」
寶如親自起身將她們二人送出門首,卻忽然看到有幾人從巷口忽然走了過來,一把尖利聲音嚷道:「你這不賢婦人!丈夫死了也不戴孝好好在家守孝!可憐我兒才死了幾日啊!妻子就守不住了連孝服也不穿……我們許家命苦啊!三個兒子只留下一條根苗啊!」一邊就嚎啕起來。
秦娘子和盧娘子都有些愕然,看過去,正見一名一身麻衣的老婦已是身手利落坐在門首大哭,街坊閒漢已有人圍了過來,而巷門口段月容手裡牽著披麻戴孝一身重孝的敬哥兒,許留則臉色漠然站在一旁。
寶如心下洞明,這是衝著敕書上「官其一子」來的了,蓀哥兒按約定是姓唐,許家這熟悉的陣勢熟悉的號啕,自然是要為許敬爭這「官」了,按他們一貫的邏輯,想必是要將敬哥兒過繼在許寧名下,承繼許家香火,爭產奪財。
朝廷推恩蔭封,按許寧這樣的品級死去,追贈其子,一般多是封一個太常寺的郊社齋郎而已,連品級都沒有,勉強收些俸祿罷了。難為這一對老夫妻千里迢迢進京,又要使出全副看家本領——當然,大概還要看一看許寧到底還剩下多少家產,至少聖旨上那三百匹絹要爭到手,這樣才值回這進京的路費。
此時寶如身後劉氏已經出來,看到羅氏如此,立眉叉腰:「這天下還有空口白牙咒自己兒子死的呢!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沒見過這般急切的兒子死活還不知道呢就來爭家產的!你當我唐家無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