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不爭是爭

夏日太陽明媚得刺眼,多日晴天白雲,正好曬書。

遠處蟬聲陣陣,寶如斜倚在濃綠樹蔭下,看許寧穿著薄羅短袍,彈墨絹褲子,頭髮才洗過,鬆鬆紮著,站在烈日下一本書一本書地翻開曬著,前胸後背已出了透汗,袍子薄薄貼在他的身上,卻並不讓人覺得狼狽來。

無論是前世今生,許寧對書本都十分珍惜,甚至為了防蟲,做了芸草香片來,小小一片一片的,還用模弄出了花樣來,雅致清香,放在書中便能防止蠹蟲,這一世便是這樣的小東西,十分大賣,不知獲了多少利,她在京城時秦娘子每個月都送賬本來給她看,那香鋪子裡頭,名貴的香料其實都是不賺錢的,不過是拉高香鋪檔次,吸引貴人來看,真正賺錢的反而是這種香片香丸,看起來不過幾文錢一片,卻能翻一倍賣,每個月賣得多,賺得更多,如今為了防別人說他與民爭利,那香鋪子他幾乎不過手了,全靠秦娘子經營著。

許寧放了幾本書後抬眼,看到寶如正手裡執著紈扇一邊晃一邊無聊地看他,薄而寬鬆的衣衫鬆散著露出裡頭的蔥綠肚兜兒,不由一笑:「無聊了?要不約些人來府裡打馬吊?」

這些日子,許寧就了她推了許多應酬,只說夫人身子不適要在家調養,新任知州兼轉運使許大人懼內之名不脛而走,當然寶如千里尋夫的名聲也傳了出去,一眾官眷鄉紳夫人們對她也是甚為好奇欽佩的,仍是時常有帖子來邀宴,偶爾也邀請人來打過一次兩次馬吊,賞賞花什麼的,少不得笑談這位新來的許知州,原本是青年得在高位,又面目英俊,家資富饒,沒想到難得是個潔身自好的,蜀中因有前朝名妓薛濤在前,教坊女子多以她為榜樣,人人皆解詩文,頗有不少才貌雙全的名妓想上前攏住這位年輕知州大人的心,卻一一鎩羽而歸,少不得紛紛揣想究竟是何等女子才能如此御夫有術,得見到寶如的,才又都心悅誠服的恭維起來。

寶如搖頭:「要應酬還不如就這麼躺著發呆呢,而且打馬吊也是要仔細思量好生計算的,這邊的規矩又和京城不一樣,太累了啦,也不知道孩子們幾時候到,路上會不會累到。」她找到許寧,事事平順,便開始牽腸掛肚地想孩子起來,如今蹙著長眉,想著也不知淼淼是不是想娘親,蓀哥兒還記不記得自己,心下更是憂愁。

許寧含笑寬慰她:「算算日子應該快到了,你放心,裴瑄親自去接的,他辦事一向靠譜,保準你爹娘和兩個孩子平平安安到成都。」

寶如道:「這次給我娘請了誥命,你娘雖然也得了,肯定還是氣得很,如今又只接我爹娘過來,你爹娘怕不要氣得去一狀告你忤逆,殺過成都來。」

許寧道:「我已讓人捎信給他們,說這裡才打過仗,路途山匪多,再則天氣炎熱,請他們先回鄉了,又和他們說了已命人送了些土產回武進縣,如今他們肯定一直趕著回去看看我到底送了什麼回去,哪裡會冒險跟過來。」

寶如點頭:「可惜不曾讓你看到他們立逼著要將敬哥兒過繼過來的樣子,前世怎麼就沒這一出呢,你爹娘看都不看蓀哥兒一眼,只說他姓唐,算不得許家的繼承人。」

許寧沉默著理書,一言不發,寶如知他心裡也不好受,也懶得再說,只得看看外頭的藍得乾淨之極的天空,轉過話去:「這樣熱的天,要勞煩裴護衛了。」

許寧道:「他是個歇不住腳的,就喜歡四處行走,如今才發了筆小財,自然是更歡喜,能回京看看老朋友也好,這次抗擊亂匪,他也得了些功勞,得了個御前帶刀的御前侍衛職務。」

寶如想了下道:「他一貫仗義疏財的,只怕沒多久又要全沒了,倒要趁他手裡還有錢鈔,好好給他說個親事才好。」

許寧點頭笑:「他把錢都放我們這裡了,說讓我們替他收著,大概也不是全不在意的,想必覺得如今未必會拖累女子了?」

寶如卻是想起長公主的事,便將京裡裴瑄殺馬救長公主的事說了下,卻一邊暗自觀測許寧的神色,一邊又說了些京裡如今的情勢,安妃生了公主,張相如今被人不看好之類的情勢。

許寧蹙眉半晌,寶如心下酸溜溜的,忍不住開口揶揄:「怎麼,是不是在可惜?」

許寧看了她一眼展眉道:「不是,前世長公主入皇廟出家這一事十分奇怪,她是太后親女,誰敢勉強她?只是她與官家雖然不是親姐弟,感情卻一向十分好,我想著,當年官家突然病重,我被清算問罪,之後她出家,這當中究竟有何關聯。太皇太后過世,張相勢弱是必然的,此消彼長,王歆這一次便要漸漸強勢起來,不知道官家京裡佈置得如何,若是能處置好,他不與太后聯手,太后沒有得力的外臣,也做不成事,倒是合了官家的意,最好是想辦法讓他們互相制衡。」

寶如看他思索半日居然想的還是這些東西,忍不住道:「我告訴你的意思是,你覺得公主有可能看上裴護衛麼?不是問你這些深宮秘事朝堂大局的。」

許寧道:「這我怎麼知道,當時我又沒在,不過她拖這麼長時間沒嫁太后也沒說什麼,不是太寵女兒,就是待價而沽,籠絡朝臣,官家畢竟不是親弟,自然也不好插手太多,也不知她到底想嫁什麼樣子的駙馬。」

寶如嗔道:「我怎麼覺得你這人凡事都是想著利弊,就沒想過人有七情六慾,裴大郎那日威風凜凜,手提單刀,頭簪鮮花,英挺風流,哪有美人不慕英雄呢,只是我心裡總覺得有些顧慮,怕裴大郎這樣的不羈男兒,俠義英雄,要被皇家那些規矩束縛,倒不如這些日子在蜀地給他物色一個合適的,不是都說蜀女多才。」

許寧將一本書從箱子中拿了出來,聽她誇裴瑄,心下不由發酸,嘲道:「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他行俠仗義,所救不過一人一村,我卻能造福轄地百姓,來日輔佐官家,惠民濟世,未必就不如他一介武夫了。」

寶如心裡想著事,也沒計較許寧這彷彿含酸的語氣,一邊道:「我們這次往西一路行來,路上見到那些難民流離失所,哀嚎遍野,好不可憐,其實那些寶藏若是用來行俠仗義,只怕倒是真的能實實在在花在窮人身上,上交朝廷,呵呵,中間不知道要吃多少層。」

許寧歎道:「我們都是朝廷官員,凡事都要步步小心,如今卻是不好隨意仗義疏財了,一不小心便要擔個收買人心,私賑冒賑的名頭。你道我為何求著外放,這幾年官家必定都是在京裡收攏自己得用的人,那些老臣子自成派系,他若要成一番事業,定要有自己的人手,且只能往年輕裡頭挑,我卻最好不要往裡頭攪合,以免將來牽扯不清,抽身不能。」

寶如抿著嘴笑:「這會兒卻又怕抽身不了了?不寧死酬君恩了?」

許寧搖頭:「為國為民我無愧於心,為臣為官我也恪盡職守,對不起誰我都沒有對不起官家。」

寶如點頭:「為父為夫,你又如何?」

許寧一塞,雙眸漆黑看向寶如,啞聲道:「我試著做好。」

寶如轉頭伏在竹夫人上笑不可抑,一頭及腰長髮也是散落在榻上,隨著身子擺動著。她這些日子被許寧逼著調養身體,連灶台也不許近了,應酬大多推了,各種阿膠燕窩海參流水價地送進府裡吃著,臉色漸漸又恢復了紅潤,雖然肌膚一時未有從前之豐盈,卻也多了許多光澤,想來也是找到了許寧,心情一輕的緣故。許寧看著她漸漸恢復健康,心中也暗自歡喜。

成都風氣閑雅,雖然戰火才過,在許寧一意休養生息下,很快又恢復了元氣,貨物充沛,民間富裕,客商通商後沒多久,裴瑄果然護送著唐家兩老和唐昭如、淼淼和文蓀兩個孩子過來。

寶如喜不自禁,抱著淼淼和蓀哥兒居然落淚半日,唐家兩老看到許寧升了官,身子健康,喜不自禁,他們之前知道寶如居然一個人雇了鏢局的人保護直接往蜀地尋夫,提心吊膽許久,如今看到女兒女婿都平安無事,哪有不高興的,晚間卻提了出來,要讓蓀哥兒姓許。

許寧有些意外,看了眼寶如,轉頭溫和對唐家兩老道:「可是我爹娘那日說了什麼難聽話?爹娘不要放在心上,他們平日裡就是這般的,忍忍便過了,這孩子是唐家的長男,也沒什麼的。」

唐謙搖頭道:「我們這也是深思熟慮過的,你如今有長進,孩子跟著你的姓,將來前程也好走些,再者如今我們一有昭哥兒了,二則又有大姐兒在,這蓀哥兒還是姓許的好,寶如以後再生便是了,萬一若是都是女兒,便讓淼淼接著我們唐家的財產,蓀哥兒還是留給你親自教養比較合適,你如今身在高位,一府知州,兩個孩子都沒一個跟你的姓,豈不是白白讓你受同僚們的笑話?」

話語倒是字字句句都替許寧著想,許寧轉頭去看寶如,寶如含笑微微點頭,許寧一歎道:「無論姓唐姓許,在我心中都是一樣疼愛的,只是岳父母若是堅持,那大哥兒便姓許,岳父母大恩大德,許寧定努力回報。」

不爭即是爭,唐家兩老處心積慮這一招,卻是看許寧身在高位,只怕來日要嫌棄女兒市井門戶,又要以自己贅婿出身為恥,正好許家兩老剛剛作死,把這個兒子的心往外推,而自己女兒卻是千里尋夫,又有一子一女,眼看著還正是情好的時候,他們兩老再在孩子姓氏上讓一讓,讓出這個大人情來,多花些心思多施些恩惠,才能讓女兒生活平順,恩愛如初。再者也是防著許家那兩個老不休的又一直打著讓侄兒過繼的主意。

兩老這心思,其實許寧和唐寶如都知道,卻也只是裝作不知罷了,橫豎兩人經過一世,於這上頭其實都已看淡,只是世情如此,蓀哥兒若是隨著許寧的姓,的確來日更平順一些,不會有人指著他的出身說三道四。於是也就順水推舟,讓蓀哥兒姓了許。

住下一個多月,唐家兩老便思鄉之心越來越盛,加上水土不服住不慣,還是辭別了許寧和寶如,一徑回鄉去了,許寧則嬌妻在側,兒女雙全,又是地方最高長官,無人拘束,說不得的志滿意得,過了一段極為美滿平順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