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熙七年,許寧任滿回京任樞密直學士,雖然從從二品到正三品,看上去似乎降了級,明眼人卻知道,這是朝廷要用他了。
樞密直學士這一職務多是熬資歷用的,許寧畢竟年輕,雖然因觸怒皇家在地方上熬了幾年,卻做出了一番事業,那一個裝神弄鬼的寶藏,大部分人心知肚明所謂的祥瑞遇仙都是糊弄老百姓的,多半是撞了狗屎運剿匪的時候賺到了藏寶圖,大大的在朝廷上露了一臉,一下子平步青雲從七品升到了從二品,地方大員。如今進了京,是實實在在的京官,又是天子近臣,前程光明,多有人揣測這調入京是許寧座師王歆的手筆,畢竟這幾年來張相致仕,他得以入了中書省拜相,一貫喜用寒峻敢言之士,這許寧雖然當年搞了一處殉職的假死,又獻了寶藏,卻有不少人還記得他當年觸怒皇家之事,更不要提他寒門贅婿的出身了,無論是自己出身還是妻族母族,皆是乾乾淨淨與勳貴一毫無扯,又是個能吏,這正是王相最愛用的人才。
許寧年底先是回京磨勘述職,得了上上品的考評和確定的消息後,直接就在京裡蓮英巷買了一座小園子,園子外頭看著小,裡頭卻是自有天地,地方頗大,倉促之間也並不十分修葺,只匆匆把人住的地方收拾出來,便趕在春暖花開時遣了人去接寶如母子三人。這幾年寶如到底是因那一次產後失調傷了身子,沒有再懷孕,大夫也只是叫慢慢將養著,許寧極體貼寶如身子,這幾年換了幾個大夫珍貴的藥品調養,果然身子有所改善,只是孩子上一直沒有緣分。好在許寧和寶如得了一子一女也已滿意,倒也不十分遺憾沒有再懷上孩子。
成都轉運使府中,兩個孩子卻是鬧著不願意搬家回京,淼淼要把院子裡種的石榴樹帶走,蓀哥兒則是捨不得乳母,抱著哇哇的哭。因為在成都的僕傭大多都是在蜀地典買的,都是本地人,大部分人都不願意離鄉別井去京城,那乳母丈夫孩子都在蜀地,也是不願意,只有請辭,蓀哥兒一連鬧到出發那日都還在哭。他這般重感情,連那乳母張氏都納罕,一邊揩著淚一邊也是十分不捨道:「大哥兒重感情,叫奴家好生捨不得,只恨爹娘丈夫孩子都在這裡,哪裡捨得出去。」
寶如無奈只得好生寬慰厚賞了那乳母一番,才哄著蓀哥兒和淼淼,好不容易哄得啟程,仍是鼓著小臉一路不快,直到看著馬車外的風景,才漸漸不再哭鬧,睜著好奇的眼睛東張西望。
好不容易到了京師,許寧出城來接的時候,聽到寶如說到此事笑道:「我看蓀哥兒如今長得越來越像你,想來將來竟是個長情的。」
寶如點頭歎氣:「輪到自己養兒子,倒希望他莫要太長情了,重情的人,吃虧。」也不知是歎自己還是歎孩子,她一路帶著兩個孩子赴京,著實辛苦,許寧便說些京裡的事給她聽:「你還沒到京城,大長公主府便已下了帖子邀你賞花呢。」
寶如納悶道:「她請我做甚麼?」
許寧道:「你忘了?宋曉菡已是嫁了進去,大長公主頗為喜歡她,讓他們兩夫妻都住在大長公主府的,沒去寧國公府住。」
寶如這才恍然問道:「她如今如何?」不管怎麼樣,對這個因為自己一個無心的舉動而大大改變了命運的人,她還是有些在意的。
許寧道:「這些高門大戶,外邊看著都是一派富貴榮華花團錦簇的,裡頭如何,也只有當事人自己知道了,依稀聽說當年那侍女生下來的庶長子還是留下來了,養在田莊上,衛三郎明面上倒是沒納妾,可是和那些教坊大家們傳的風流緋聞可就沒斷過。」
寶如有些頭疼道:「一想到又要應付這些高門大戶,就煩心。」
許寧含笑:「這是一場硬仗,總不能就留在蜀地一輩子了,孩子們如今也到了開蒙的時候了,也該讓他們見見世面。」
寶如沉默了一會兒道:「你想孩子們長大以後和你一樣走仕途麼?」
許寧搖頭:「不,我只是想給他們有更多的選擇,我們努力這麼久,不是為了讓孩子們順著我們的路走,而是想走什麼路,就能走什麼路,我希望我的女兒,不必為生計折腰,不必在人面前卑下小心,不會過顛沛流離的生活,能和自己喜歡的人成婚,能快活平順一輩子,我希望我的兒子,能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窮不失義達不離道。」
寶如默然許久才低聲道:「我倒希望拙笨些好。」
許寧笑嘻嘻抱起了蓀哥兒道:「我們蓀哥兒才三歲呢就能背好多詩了,怎麼拙笨?」蓀哥兒被父親抱起來,立刻熟練地盤上了父親的身子,小小手臂緊緊摟住許寧的脖子嘻嘻地笑著,一旁淼淼看著眼熱,立時也踩著許寧的大腿上來掛在許寧身上,一隻手牢牢便抓住了許寧的髮髻上的軟帕頭巾,許寧一邊哎呀呀地叫著一邊道:「淼淼淼淼,寶貝女兒,這不能抓的,一會兒帽子歪了遇到人可不得了。」一邊卻擔心女兒沒站穩,伸了手去將女兒軟乎乎的身子給護住了。
寶如忍俊不禁噗嗤地笑著,說起來一子一女都不怕許寧,偏偏怕寶如,寶如臉一沉下來,兩個孩子立刻規規矩矩的,只有許寧被兩個孩子看穿色厲內荏的本質,無論怎麼皮怎麼猴,許寧也只是嚷嚷兩聲,卻從來不生氣不動真格,每次出去回來,就被兩個孩子纏著在身上掏袖子袋子,定能摸出些好東西來,或是路上見著的小吃,或是見到的好玩的,有時候甚至是幾個松果、幾枝草花,卻都讓孩子們喜得不行,黏父親黏得不得了,特別有時候許寧出去辦公務數日方回,也不見兩個孩子有絲毫疏遠,反而黏得更是慇勤恨不得貼在阿爹身上,反倒是一應吃飯睡覺的規矩,都是寶如耳提面命,提著戒尺一一強調,把規矩都給立了起來,生生兒是把嚴父慈母倒了個個兒。
說話間車子回到了蓮英巷口,許寧扶著寶如和兩個孩子下了車,看到門首寶如一笑,問許寧:「我以為你會買以前那宅子。」
許寧自然知道她指的是前世的那個園子,搖頭笑道:「那宅子不好,房子多空地少,如今這宅子好,帶有個園子,合適孩子們玩耍,雖然荒了些,咱們慢慢修起來便是,又可以給孩子們修幾個合適的院子,若無意外,這次在京裡大概就要呆許久了,我們有時間慢慢修著。」
寶如一邊點頭一邊往裡頭走去,她其實也不喜歡從前的宅子,大而多的院子,入了夜彷彿是一個人住在那空落落的院子裡,請多少僕婦也無法排解那種空曠淒清。身旁的淼淼已追問:「要修什麼好玩的地方?」
許寧牽著她道:「給你修個養鴿子的地方好不好。」
淼淼大喜道:「要一個大大的鴿捨!和若曦家裡的一樣。」若曦卻是成都那邊布政使的女兒,和淼淼差不多年紀,家裡砌著鴿捨,淼淼羨慕不已。蓀哥兒似懂非懂,卻拍了手叫好。
寶如蹙眉道:「養那勞什子做甚麼,院子裡全是鴿子屎,不夠噁心的。」她是個好弄吃食的人,對家裡潔淨十分在意,在成都就不許養這些鳥兒,淼淼鼓了嘴去看許寧,許寧抱著她指了後園遠遠的一處道:「我們就修在那裡,離屋子裡頭遠。」寶如皺著眉沒有說話,顯然是默許了,許寧一邊又道:「這次可以讓人將家裡的阿花阿黑送過來了,這次可有地方養著了。」
淼淼忙問阿花是什麼,許寧笑道:「那可是救了你的恩狗,到時候你可要好好待它們。」
這宅子只修了幾進的房舍,後頭一大片便是個園子,單是園子約有四五十畝地大,園子裡只建了小小一棟小樓,頗為空曠,有一個小小的荷塘,其餘一些地方都是荒草,有些地方從生著一樹一樹的桃李和柳樹,顯然園子已經許久沒有人整飭修剪過,雜花生樹,樹下牡丹芍葯等都零亂長著,旁邊花架上都是荼蘼紫籐等花,長得十分恣意,甚至有些樹上有著鳥窩,卻顯出了一股生機勃勃的野意來。淼淼已是歡呼了一聲帶著蓀哥兒跑到了草地裡,追著幾隻蝴蝶蚱蜢跑,寶如一邊喊道:「仔細有蛇!不要去草深的地方!水邊也不要去!」許寧卻道:「無事,前兒讓人剛撒過硫磺粉驅蟲粉,專門留著這一片草地讓他們玩一玩,荷塘那邊我前兒讓人放了水翻了土,準備種些好藕,養些魚。」
寶如道:「倒是可以慢慢修整,你那香室是不是也要修出來一間。」
許寧道:「慢慢來,我想著這後頭做個倒軒,前頭花廳、客廳、書房等都已有現成了,我們再修一些客房,將來安置客人、幕僚、護院、下僕的廂房都修起幾個院子便好,後頭這園子便是內院,我合計著修四個院子,主院自然是我和你住的,你喜歡芭蕉和花架子,我們就種這個,孩子們住的院子,女孩子的都是繡樓,種些玉蘭等花樹,男孩子的則靠外的院子,將來長大了也好分開,種些竹子梧桐的便好……」他一邊慢慢地和寶如說著,一邊指點,淼淼時不時插兩句嘴:「我要種蘭花,還有我的石榴樹。」
許寧好脾氣地和她商量:「石榴和蘭花不搭呀。」
淼淼蹙眉:「為什麼。」
許寧和她解釋:「蘭花是個孤高清幽的,石榴卻是個熱鬧喜慶的,都一起種院子裡不搭的。」淼淼便皺了眉頭道:「那水仙行麼?」
許寧道:「水仙的香味和蘭花的卻是沖了,都太強烈,院子的搭配也要分個主次,蘭香是王者之香,人家推之為「第一香」,又是個君子之香,你若要種了它,院子裡便要仔細搭配,要麼雅到清極,要麼俗得喜氣,你便換些熱熱鬧鬧的如牡丹芍葯薔薇這等。」他一邊慢慢與淼淼說著搭配,淼淼似懂非懂,卻也對阿爹的話十分信服,嗯嗯的應著。
寶如看他細心教養,心下卻想到前一世許寧養了幾盆蘭花,那日開了花邀了幾個同年來賞花,她那日知道他邀了人,便自作主張讓僕婦去買了些盛放的時花來和那些蘭花一起擺在院子裡花團錦簇地煞是好看,結果他那天臉色鐵青,專門和自己說了句:「以後不要自作主張。」
她當時莫名其妙,如今想來,他若是肯慢慢和自己說這些道理,自己又何嘗會鬧笑話?
想到這裡,她心情微微有些低落,許寧抬頭看她似在神遊,問她:「在想什麼?」
寶如呵呵了聲:「想那一年你邀了人來賞蘭的事情。」
許寧臉色變了變,過了一會兒才道:「那時候是我不對,該提前和你說清楚的。」
寶如歎道:「沒什麼,都過去那麼久了,我只是想著雅這個字,也不知要多少代養成,難怪那些世家的人要那樣心高氣傲,所謂三代為官作宦,方知穿衣吃飯,我這市井出身人家,也只好入得門來油漆香,櫃中無有舊衣裳,牆上掛著時人畫,祖墳青松三寸長……」
許寧看寶如並不是在翻舊賬,心下一寬,臉色一鬆,笑道:「世家風範,原是講究個自在倜儻,太過講究也不過是拾人牙慧附庸風雅,到底還是得看個人眼光,只說那時人畫,也有好的,不可一概而論,只是這眼光,還是得自小兒看過好東西,用過好東西,慢慢地讀書,見識夠多,才能慢慢養出來的。」
寶如點頭:「我怎麼聽著倒像是許相公在炫耀呢。」
許寧微微有些困窘:「不是炫耀,只是有些東西,做到極致,自有其美,比如一篇好的文章,比如一幅好的畫,我只是希望孩子從小就有這樣的眼光,能夠享受這些,領會這些,卻並不是讓他們便沉溺其中為之所拘束,更不是說是為了什麼世家的虛名,才氣名望這些虛東西。」
寶如轉頭看了看他,垂睫道:「我理解你的意思,譬如調香,你是真的喜歡,讀書也是,固然一開始你是真的為了出人頭地,但是手不釋卷的苦讀,必然總是真心喜歡的,好比我做菜,那也是真心喜歡,這樣菜和那樣菜如何搭配才好,做出來會什麼味道,大家吃了會不會高興,我也都很喜歡想這些,並不覺得累,我想著,大概道理都是一樣的。」
許寧抬眼看她,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許久才低聲道:「當初是我太年輕,想差了,如今經歷了許多事,才誤得這些道理出來,白白讀了許多書,倒不如你看得明白。」
寶如臉一紅,轉過臉去岔開話題,她其實始終對許寧這樣的好學問存著一份敬意的,卻經不得誇獎,便轉移話題道:「看你這園子規劃,竟沒安排你爹娘的住處?」
許寧咳嗽了兩聲道:「安排客房便好了,我爹娘對京裡十分住不慣,說是連糞都要掏錢讓人運走,水也要買,飯食都吃不慣,高門夫人也都不好打交道,不喜歡來京裡住。前兒我娘托了人寫信給我,讓我回去給她做主,說是我爹有了錢,居然典了兩房妾,她氣得不行,日日在家吵鬧,又和我說若是那兩房妾生了孩子,只怕到時候要分了傢俬去,讓我好好勸說我爹。如今她日日在家裡和那兩個妾斗閒氣,想是一年半載都沒空來京裡的。」
寶如睜大雙眼,努力想讓自己顯得不那麼幸災樂禍,偏偏仍是忍不住嘴角彎彎:「前一世可沒這事?公爹一直十分嚴肅正經來著,這又是怎麼了?」
許寧想了一會兒道:「前世一直和我們住,大概在我們面前要擺長輩的譜兒,不太好意思提這個,我娘又看得緊……再一個,我想著前世,只怕我們許家男丁都應該中了招了……我爹長年累月的吃有問題的飯食的話,年紀又大,只怕沒這些想頭的。」
寶如早就忘了這事,這下吃了一驚:「你還是相信前世我們是被害得無子的?」
許寧抬頭道:「很難說,我上次查著大嫂那改嫁的母親,改嫁的人家卻是開油坊的,越發像了,只是仍是沒有證據,她又不肯改嫁,到底是敬哥兒的母親,不好白白冤枉了她。只是如今我已有親生兒子,她應該也不會再想這些念頭了吧,而且家裡邊我上次已和爹娘說了,如今我也算是高官了,家裡不好再讓大嫂使喚幹活,買了不少人回去伺候,給她和敬哥兒單獨弄了個院子,靜靜的養著,莫要再讓她做飯幹活,又替她出錢給敬哥兒請了先生,我又買了些人回去伺候他們,爹娘性命應該是無憂的,不過是生些閒氣罷了。」他淡淡地說著,並不十分擔憂父母,自從那次讓敬哥兒過繼的事以後,他幾乎絕口不再提過親生父母,倒像是陌生人一般,只是花了錢遠遠供養著便罷了。
寶如見識過他的薄涼冷漠,如今看到他將這份薄涼還到他生身父母身上,有些心裡痛快,卻也以此為鑒,不免在兩個孩子的教養上更經心了些,小心翼翼地不偏不倚不敢偏心,養孩子不容易,一不小心便成仇,她有些迷惘,卻也只是從自己和許寧身上,跌跌撞撞地摸索著,許寧卻似乎全不以為意,對孩子們千嬌萬寵,她時時為許寧過於寵溺孩子生氣,卻總也扳不過來。
他總是笑瞇瞇地應了,然後轉過頭繼續對孩子們予取予求,將自己所有所會全無保留地給予和教養,彷彿要從兩個孩子身上彌補自己曾經受過的所有不足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