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8 章
春摘榆錢

侯雲松聽到如此狂悖之語,驚得目瞪口呆,許寧含笑道:「公公不嫌棄,許某也說幾句心裡話,還望公公勿怪,娘娘如今在宮裡,上有太后官家,外有群臣,皇長子師一事上,只怕她做不了主的,到時候白白讓公公忙一場,得不償失,許某年紀尚輕,學問也不過是微學末進,實當不得皇后娘娘厚愛。」

侯雲松啞然,心知許寧說的話倒是實在話,不免有些悵然。

許寧笑道:「公公莫要嫌許寧交淺言深,我也是真心替公公著想,娘娘一貫是要做個賢德人的,若是如今做不了主,還非要強出頭推出人來,到時候倒要讓侯大人無端遭人怨恨,倒不如韜光養晦的好,如今太后曾垂簾聽政過,朝中也頗有幾位大人信服她,也還年輕得很,只怕皇后娘娘要熬到皇長子出頭,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我勸公公還是多想寫法子領些有進項的差使,為行玉積些家事倒是真的,犯不著去攪合這些事,與人爭這肥肉吃。」

侯雲松沉吟許久,才拱手對許寧道:「許學士一言,驚醒夢中人,實乃金玉良言,侯某感激不盡,今日夜深,不敢再擾,先告辭了,改日再登門請教,小侄還請多多照應。」

許寧含笑道:「只求公公不嫌許寧妄言便好,大家都是為了孩子,不得不穩妥起見,還望公公海涵。」

這句話儼然將侯雲松當成一樣都是為孩子著急的親長,說得侯雲松心裡極為熨帖,宦官心中大多自卑於沒有後代,他這些日子辦了過繼的大事,侄兒待自己也算得上親暱,未來卻仍是覺得空落落的並沒有著落,然而今日這事一出,雖然侄兒受了傷,卻意外結交了一名文臣,雖然籠絡不成,卻難得坦誠相待,對侄子更是頗為上心,他彷彿感覺到了侄子的前程光明一片,而自己年老也算有依有後,於是與許寧拱手道別,各有心腸。

晚間蓀哥兒一直睡不安慰,寶如抱著他與許寧在大床睡,淼淼其實也嚇到了,只是她到底年紀長一歲,又已略略懂事,在小荷輕聲誘哄中睡了。

許寧回屋的時候,蓀哥兒已睡著,手緊緊摟著寶如的手臂,縮在寶如懷裡鼻息輕淺,許寧看到寶如面色憔悴,顯然也累得夠嗆,柔聲道:「累壞你了吧?快歇下吧。」

寶如低聲道:「沒事,今兒也是嚇著了,蓀哥兒剛才還嚷嚷著要找乳嬤嬤。」

許寧面色寒了下,沉聲道:「這乳母等她傷好後還是賞些銀子讓她回鄉吧,太不穩重了些,我後來問過了,她自己不慎重,擦了新買的香蜜,卻引來了蜂子追她。」他們夫妻二人平日一貫不和下人僕婦計較,頗為優容,此次受了這般大驚,卻很難不遷怒,寶如默默撫摸著蓀哥兒,沒有反對。

許寧輕聲道:「心裡難受?」

寶如歎了口氣道:「我不明白,一個能奮不顧身路見不平施以援手的人,是如何會變成前世那樣的惡霸紈褲。」

許寧冷笑了聲,卻沒和寶如說什麼,只道:「他既然救了蓀哥兒,我也不會無端和他過不去,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只是若是他有什麼非分之想,那我可不會和他客氣!」

寶如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心事重重,許寧柔聲道:「你莫要覺得困擾,他在外院住著,你若是不想見他,只要打點好飲食起居便好了,我將他放在裴瑄那院裡,自有安排,既然機緣巧合,之前的計劃便要改一改,你只管和從前一般教養孩子便好。」一邊又有些微酸寶如輕輕嗯了一聲,閉了眼睛,長髮長長披著,臉色有些蒼白荏弱,她一貫好強,難得出現這樣的軟弱之態,許寧解衣上了床,倚在她身邊,伸手輕輕將她和孩子都擁著,低聲道:「不要再想前世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了,你看如今孩子也沒事,他也沒機會對你做出前世那些事情了。」

寶如有些茫然道:「我只是在想,前世,我該不會殺錯人了吧。」

許寧臉色一整:「前世事前世已了,就算殺錯你也已償命,正所謂惡因自然有惡果,就算不是他做的,也總和他看上你有關,性惡的人絕不會只做一次惡,我們只冷眼看著好了,若是他那伯父做的,我也有辦法整治他。」

寶如閉了眼睛,明明睏倦得很,卻睡不著,許寧看她如此,抱緊她,她聞著許寧身上淡淡的香味,終於覺得有些安心下來,朦朦朧朧睡著了。

第二日一大早寶如起身,精心做了玫瑰蒸餅,魚肉粥和雞茸湯包,因著兩個孩子長牙齒,寶如這些日子很少做甜點,兩個孩子眼巴巴地看著寶如切著那玫瑰色半透明的美味蒸糕,口水滴答,卻一人只能拿了一小片,眼淚汪汪地看著寶如將點心全都端走,親自送去給前院。

連許寧都不由有些醋,抱怨道:「那雞茸湯包我也喜歡吃。」

寶如白了他一眼:「不好做,只做了一籠,先給侯小公子吃了,等你散朝回來就有的吃了。」

許寧登時感覺到了地位的嚴重下降,落寞地上朝去了。

散朝回來,許寧回屋換了衣服,問丫鬟:「夫人呢?」

他們這次進京又重新買了幾個丫頭,一個綠蕉,一個青柳是在屋裡伺候的,名喚綠蕉的慌忙回道:「夫人帶了大小姐、少爺在前頭與裴大人、侯小公子說是打榆錢下來吃呢。」

許寧換了便服便往前院去,果然遠遠看到裴瑄站在樹頂,身姿如槍,一隻手提刀,卻並沒有在打榆錢,待到走進了抬頭看到許久不見的唐遠一身短打在上頭提了個筐兒在扯榆錢,兩個孩子在下頭又笑又叫,指著樹上要摘這摘那,唐遠便扯了榆錢往下扔,蓀哥兒與淼淼屁顛屁顛地到處跑著揀,蓀哥兒看上去彷彿已忘了昨天受的大驚了。寶如則與侯行玉坐在一旁長椅上,寶如膝上有著幾串榆錢,兩人之間距離離得還算遠,總算沒讓許寧再次吃老醋。

裴瑄遠遠看到許寧進來笑道:「許相公來了。」

淼淼平日裡最是黏父親的,白嫩手裡捏著幾串榆錢飛撲過來,許寧一把抱起她來笑道:「怎麼想到要吃榆錢了?」

寶如笑道:「也是今兒和侯小公子聊天,他說到這樹上的榆錢結得好,不吃挺可惜的,我想著橫豎閒著,不若做一些來大家吃個新鮮,也是許久沒做這個了。」

侯行玉臉上微微有些發紅道:「我也是隨口說的,我小時候家貧,一到開春摘野薺菜、扯榆錢、拔甜草根,捋椿芽,四處找口糧,這東西算是難得還能吃過入口的,想來許大人是不稀罕這樣賤物的……」

許寧道:「任它甚麼賤物,到拙荊手裡,那也能做成美味佳餚。」

寶如臉一紅:「這東西不管怎麼做也無非是和著玉米面蒸上或是裹了雞蛋面油炸,要麼便做成餡餅,還能做出甚麼花兒來。」

許寧在外人面前一貫莊重肅然的,今日卻彷彿忽然輕浮起來:「夫人做的,那自然都是好的。」

寶如被許寧的厚臉皮驚呆了,心知肚明這是又吃起陳年老醋來,便拿了那筐子榆錢起來道:「我先去做些吃食,你帶著孩子頑吧。」說罷便去廚房。

許寧自覺勝利,志滿意得,一邊逗著孩子一邊與唐遠說話:「便是要考武舉人,也是要唸書的,我托人讓你進太學如何?」

唐遠有些遲疑道:「聽說那裡頭不少官宦子弟,我不想去,還是就在外頭就學好了,我學問上並不大長進,進去要被人笑。」

許寧笑了聲:「誰笑你,你就打他。」唐遠睜大眼睛,裴瑄一旁放聲大笑,侯行玉怯怯道:「伯父也讓我入太學讀書,我也有些怕,伯父還是堅持。」他雖然對伯父親切,卻也知道伯父被人看不起,自己以宦官養子的身份進去就學,只怕要被人看低,心中十分害怕,又不敢推卻伯父的好意,如今受傷了能不進學正鬆了一口氣。

唐遠被許寧開導,原也不是個拘泥怕事的人,便笑道:「不若侯小公子與我一同入學,也算有個伴兒。」

侯行玉沒想到唐遠會邀他,有些結巴道:「真……真的嗎?你願意和我一起?」一邊又有些遲疑,恐怕唐遠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猶猶豫豫道:「我伯父的身份……你和我一起,怕被人恥笑……」

唐遠滿不在意道:「沒聽我姐夫說麼?誰笑我們,我們就打他!」

侯行玉抿了嘴也笑了,幾個人說得正開心,卻看到有僕婦進來通報:「外頭有侯姓夫婦帶著孩子,說是侯小公子的生身父母,接了信知道他受傷了,特來探望。」

侯行玉「啊」了一聲道:「大概是我伯父通知了我爹娘。」眼裡不由有了點期盼之意。

許寧便道:「請他們進來吧。」一邊又對侯行玉道:「論理你家裡的事我不該置喙,只是我看你嗣父既然待你甚好,又已過繼了,你該改口就要改口,他不勉強你改口是為你好,你若有心報他待你的恩情,卻該早日定下名分,你生身爹娘既已將你出繼,你合該喚他們叔叔嬸嬸,既然讀聖賢書,這禮上便莫要給人留下話柄了。」

侯行玉有些訥訥道:「我知道了,您說的是,就是一下子改口不過來,伯父……爹也不勉強……也就含糊著過了。」

許寧心內卻有所觸動,自感身世,起了身喚僕婦來將兩個孩子帶下去,準備見一見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