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雲松在宮中伺候多年,一貫謹小慎微喜怒不形於色,聽到許寧說此話,不由打量了許寧一眼,看他面上表情微微含笑彷彿溫和真誠,雙目微垂,深沉若海,他太熟悉這樣面具一般的表情了,朝中那些歷經數朝、老謀深算的文臣們,大多如此,表面溫和有禮,實際卻戒備警惕,一旦政見不合,則黨同伐異,朝堂傾軋,翻手雲雨,都是這些人興風作浪。
這位許學士,年紀輕輕,宦途平順,得天獨厚,卻已有如此城府了?
文臣們雖然面上對他們這些內宮宦者明面上客氣尊重,實際大多疏遠避嫌,如今雖然行玉救了他的親生兒子,這些文臣雖然一向標榜有恩必報的,無論是否有心,都必會報答,但多半只是重禮相報,以後再用些心幫忙,論理不會就為了這事與他分外親近交好,畢竟外臣交好宦者,總有不當之處。
但如今許寧卻坦然邀請行玉到他府上居住養傷,他究竟是真心報恩,又或是有別的打算?
自己雖然得了皇后青眼,祝皇后家世雖清貴,卻無實權,在宮中上有太后做主,君寵上又有貴妃專寵,唯一優勢只是有著皇長子,但年紀尚幼,這時候斷不會有哪位不長眼的朝臣這麼早就開始站位投效。難道居然是真心要報恩?
侯雲松雖然心中一時掠過許許多多念頭,斟酌翻滾,實際在面上卻只是若無其事與許寧客氣推拒,許寧再三懇請,侯松雲看了眼才到了身邊沒幾日的侄兒,臉上青白,心下憐憫,又有些暗恨下僕憊懶,想著最近皇后正在整飭宮務,自己著實有些忙,又因是個無根之人,不想害了哪家女子,家中沒有女主人主持中饋,管束下僕,的確有些兼顧不上侄子。而這些讀書人最講個仁義道德禮義廉恥,侄子救了他親生子,他斷不會虧待了侄子,再說這位許學士學問甚好,實實在在的探花出身,侄子若是得他指點,不知又比外頭請的先生高明多少,家中又有主婦照應,女人心細,照顧孩子更精心。念及這些,他不由心下有些鬆動,心道怎麼看和自己交好吃虧的都是這位前程光明的許學士,他都不懼,自己又有甚麼好怕的?便開口問侯行玉道:「你可願去這位許大人家中養傷一段時間?」
侯行玉眼前一亮,帶著一絲期冀看向他,有些羞澀問:「這樣不會太麻煩許大人麼?」
許寧道:「舍下雖然淺窄,院落卻也儘夠安置的,不必顧慮,只管安心住下養傷。」
侯雲松看他神色顯然是肯的,便拱手道:「如此便要麻煩賢伉儷費心照顧小侄了,宮中皇后娘娘正在整飭宮務,侯某身上領著幾樣差使,著實有些看顧不過來,待到事了,侯某親自上門接他,重謝之。」
許寧與寶如還禮道:「原是應當的,不敢當一個謝字。」
侯雲松便對許寧道:「侯某來得匆忙,還未謝過長公主援手延醫之恩,正要到前邊去叩謝公主,先失陪了。」
許寧道:「我也是才到,也未及謝恩,且與公公同去。」
二人便一同出了門去,屋裡只剩下寶如和侯行玉,此時外頭僕婦送來煎好的藥,寶如有些怕與他相處,卻剛承了人大恩,心裡別彆扭扭地,看他兩手皆傷,仍是拿了碗來餵他吃藥,一邊問他:「既如此,我立刻讓人回家去收拾出一處院落來讓你住,卻不知你於起居飲食上可有甚麼忌諱講究麼?」
侯行玉其實傷口疼得厲害,看寶如坐近過來清香襲人,忽然覺得傷口也沒那麼疼了,只道:「甚麼忌諱都沒有,我都不講究這些的,我和你說過,不知道你還記得我嗎?我上次在井邊哭,你給了我一包糖,讓我想開些,如今伯父待我極好,也不勉強我改口,只是給我做好吃的好穿的……你說得對,興許忍一忍事情就變好了。」
寶如聽他說著孩子話,忍不住笑了下道:「很多事情當時覺得非常非常重要,彷彿天塌下來了一樣,覺得什麼都比不上那件事重要,隔了很久很久以後回頭一看,只會覺得當時的自己好笑。」
侯行玉心願得償,十分喜悅,和寶如絮絮叨叨說著家裡從前過得怎麼樣,如今伯父待自己怎麼樣,這些時日他得了從來沒有的滿滿幸福感,又能和這位漂亮的夫人訴說,更是幾如在雲端中一般。
侯行玉一口一口將那藥喝完,寶如看他如此乖順,心中那點前世帶來的仇恨和怨憤都很難再遷怒,拿了一顆蜜煎櫻桃給他以解苦澀,侯行玉看寶如桃紅色廣袖下露出的玉白手指捏著鮮紅櫻桃,燈下美得教他驚心動魄,只覺得平生從來沒有吃過這般甜的櫻桃,看著寶如的目光不免帶上了一分孺慕。
外間許寧與侯雲松進來,看到如此,不免各有思忖,一個醋意翻騰,一個則慶幸許夫人頗會照顧人侄子養傷正得其所,卻都面上若無其事,紛紛安排車輛下僕,分派人手報信,收拾行李收拾院子,一時忙亂,寶如便起身告辭,先帶著孩子回家去收拾院子,侯雲松則回外宅收拾侯行玉的衣物及伺候的小廝,道晚點親自送去許家,許寧則留在寶津樓帶著侯行玉一同緩緩回家。
這夜分外忙亂,寶如一直腳不停歇分派僕婦收拾了一間客房出來,卻是許寧特意吩咐的,和裴瑄住在一個院子內,寶如心下明白,這卻是許寧的不放心處了,讓裴瑄與他一個院子,自然能就近觀察。
只是無論怎麼看,眼前這位肯奮不顧身救個三歲稚童,能被下僕三言兩語就哄騙轄制住,為了一顆糖能念著人,說話臉也要紅上幾分的靦腆少年,實在不可能是個壞人。
寶如心中不覺有些矛盾,自己前世殺了他,這一世卻承了他的恩,卻又不知該當如何與這人相處,看如今他看自己目光雖然孺慕,卻並無淫邪之意,純真坦蕩,少年那種直接而坦蕩的渴望親近,並不令人厭惡。
侯行玉到的時候,侯雲松也專程送了他的行李過來,看了寶如收拾出來的房間裡,寢具家什算不上名貴打眼,卻都潔淨舒適,旁邊住著的又是御前帶刀侍衛裴瑄,因著偶爾會入宮應差,侯雲松也見過,心下又更是滿意,這兩人一文一武,人物矯矯不群,年輕有為,皆是百裡挑一的人才,如今侄子能與這些人比鄰而居,耳濡目染,再得到些指點,怕沒有個好前程?
所以說好人有好報,幾個侄子裡頭,只有這個大侄子看似拙短,卻為人踏實,心底純善,他當時就是看重這一點,他要過繼侄兒,自然要個知道念恩仁厚的,若是過繼個白眼狼來,來日怎麼相處?如今看來果然心善自有福緣,雖然從前覺得這侄子太過懦弱了些,要想法子讓他多拿些主意剛強些,只是自己也是個伺候人的,難免平日行事帶出來些謹慎低微來,如何能教侄子剛強正氣?如今這許學士與裴護衛,一個學識淵博,儀態風雅,一個正氣凜然,仁義豪俠,侄子若是耳濡目染,學到幾分,也是他的福氣際遇了。
他念及此,心下更是熾熱,想著要交好許寧,無論如何也要為自己侄子鋪出一條錦繡路來才是。安置侯行玉歇下後,便與許寧去了書房——少不得暗暗給許寧說了些宮中秘事,再看許寧神態,仍是和氣得很,卻聽得十分仔細,偶爾還會問幾句,說話卻點水不漏,絕不褒貶任何人。他心下洞然,越發覺得此人交得值,觀其人行事說話,只怕來日位列三公,出將入相,不免又多了幾分真心,拉著許寧低聲道:「皇后娘娘如今十分賢德,卻是正給皇長子殿下物色老師,許學士若是有心,侯某可建言一二。」這皇子師卻是許多大儒求之不得的美事,一則說明學問得到了皇室的承認,二則即便皇子不能上位,只要未參與謀逆,也絕不會連帶到老師身上,即便告老致仕,也因當過皇子師,會有多少學子趨之若鶩來請他指點講學,斷不會日子過差了,是個造福子孫的事,更何況如今是皇長子的老師,這位很可能是未來的皇太子,甚而登基為帝,到時候曾為天子師,那可是能青史留名的,可以說侯雲松是拋出了一個極有誘惑力的籌碼,算得上極有誠意。
許寧面上含笑道:「本朝大儒名士無數,小子微末學識,比之列位大學士,正如螢火比之日月,何德何能,堪當太子師?」神情淡淡,全無一絲該有的激動之色。
侯雲松心下微微一頓,不敢相信這樣多少讀書人夢寐以求的事,他居然毫不動容,心念數轉,試探道:「如今雖然宮中貴妃娘娘十分得寵,卻膝下僅有公主一名,官家待皇后娘娘十分敬重,對皇長子也是十分關切的。」
許寧微微一笑:「並非許某不識好歹,辜負了公公美意,實在是……說句私底下的話,公公莫要怪我輕狂,皇后娘娘,恐怕在皇長子師上,自己是拿不得主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