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寧目光冷厲地在侯行玉和寶如身上掃了一掃,問寶如:「孩子呢?」
寶如逃避地躲開了侯行玉的目光,回答道:「在旁邊廂房內,小荷都看著,太醫看過了說四肢完好,筋骨也沒受損,只是受了些驚嚇,開了些安神定驚的藥,已是哄著睡著了。乳母傷到了後腦,公主這邊已派人替她包裹傷口,太醫也看過,道是要休養一段時間。」
許寧頓了頓道:「沒事就好。」心下卻也放了下來,一雙眼睛又審視地看向侯行玉,氣勢凌厲,他前世今生兩世為高官,身上氣勢哪裡是一直養在家裡的侯行玉能抵擋的?侯行玉縮了縮身子,臉上更是蒼白,寶如剛剛得了他恩惠,看著他如今不過是個孩子,不免有些愧疚憐惜,慌忙道:「蓀哥兒墮下高台,多虧這位小郎君捨身接住,雙臂都受了傷,右臂折了,我們還需好生答謝他才是。」
許寧眼睛瞇了瞇,拱手作揖道:「犬子得這位小兄弟捨身相救,定當傾力相報,卻不知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所居何處?」
侯行玉被許寧看著,不知為何只覺得他明明臉上帶著笑,眼裡卻冰冷而富有威懾力,他結結巴巴道:「我姓侯,家裡排行老大,大家都叫我侯大郎,我伯父……給我起了個名叫行玉……他在宮裡當差的,叫侯雲松。」
許寧道:「原來是侯公公家的小衙內,失禮了,只是如何放心讓你一個人來這金明池玩耍?你年紀尚幼,怎能一個從人都沒有。」
侯行玉臉上漲得通紅,今日伯父當差,但想著今日金明池開放好耍,便派了兩個長隨帶著自己來玩,結果在寶津樓下他看到寶如下了車,因著赴宴,她今日著意打扮過,寶髻輝煌,幾如神女一般,他留了心,閒逛的時候便沒了看別的東西的心思,只是找著借口在寶津樓周圍觀看水嬉,那兩個長隨只以為他喜歡看那個,也並不疑心,只是看他一直不走,只站在水邊看著,也樂得不必陪著主人家四處行走,少不得有些躲懶之舉,又看著他年紀既沒有小到會被拐子拐走,又沒有大到可以威懾下人,一貫脾性又有些糯軟,壓服不住下人,便少不得或去買些東西,或說去如廁,並不如何十分緊跟著小主人。
他一直守在樓下水邊許久,終於看到寶如又出來,拾階而下,牽著女兒的小手,含笑說話,眉目舒緩,嘴角微翹,春陽裡猶如東風中盛放的花枝一般,他忍不住目光追隨著她,正好看到她身後的乳母忽然摔倒,孩子墜落的一幕,他本就全神貫注於寶如身上,看到寶如色變飛撲救那孩子卻撲救不及失色大喊,身體早就不假思索也飛奔了過去,剛剛好將墜下高台的蓀哥兒接住,至於自己的手會如何,他當時是全然沒有想過後果的。
他訥訥道:「偶然看到有孩子落下,也沒想太多便接了,原是有兩個家人跟隨著的,一個去給我買水了,一個去如廁了,只怕如今找不到我正著急呢。」
許寧看他神色卻疑竇更生,正要進一步追問,卻看到有侍女進來回稟道:「外頭有兩個家人打聽,道是救人的侯小郎君的家下人,可否見一見?」
侯行玉被許寧目光盯得全身不自在,聽到這話鬆了一口氣道:「我正說恐怕要惹他們著急呢,快讓他們進來吧。」
許寧見狀也只好不再追問,只道:「我立刻遣人去給令伯父傳話,小衙內先好好休養,侯公公宮內當差,不便出宮,這些時日你索性住在寒舍養傷,也好讓愚夫婦略盡心意,以酬大恩。」
侯行玉念過幾年書,聽到許寧這般客氣,心裡卻有些怵他,只是擺手道:「不必麻煩了,家裡有許多下人呢。」一雙眼睛卻忍不住看向寶如,心裡想著若是住在許家,是不是就能見到這位神仙一樣的夫人了。
寶如看他怯生生看她,還帶著幾分稚氣的臉上眼睛黑白分明,純淨無辜,忽然心中一動,似有觸動,前世這位小衙內的確時常到她店裡用飯,幾乎日日都來,跑堂的夥計都開過玩笑過,她大部分時候在廚房很少到前堂來,有時候聽夥計說到那位長得清秀的官人又來了,會偶爾掀了窗簾往外看看他,然後常常便會與他眼神相撞,然後他便會匆匆轉開眼神,彷彿冒犯或者失禮了一般,倒教她覺得這人是個厚道人。
後來被他逼婚時,這又成了他圖謀不軌陰險狡詐的罪狀,只是如今依稀想起來,當時他看她的目光,的確是這般,似有千言萬語不得訴,只能沉默地看著她……一開始,也並不覺得他像壞人的,只以為是個欣賞她做的菜的食客,也的確點的菜往往都是她擅長的,口味偏好甜的,很少有男子好吃甜的,他卻十分喜歡。
只是為何後來會使出那樣黑心的手段逼她就範?如今想起來,她明明比他大上好幾歲,當時又已容顏大不如前,還是個下堂的半老徐娘,到底有什麼能讓這位衙內看上的,不惜用那等下作手段?又為什麼,既然採取那樣下作手段,難道就沒想到自己會心懷怨恨麼?為什麼房內也不安排些僕婦丫鬟?
細想起來,他當時進門說話倒是含笑驚喜的,看到自己彷彿十分意外,全不設防,毫無防備被自己一燭台戳倒,也並不掙扎喊叫或是垂死反抗,看向自己的目光十分驚駭哀傷……
寶如已經許久沒有想過那一日的細節,畢竟是親手殺人,雖然自己償了命,心裡卻並未就此釋然,如今再次見到這樣猶如小獸一般濕潤祈求的眼神,不知為何心裡微微難過,彷彿前世有什麼東西被自己疏忽了一般,一個肯奮不顧身救一個素不相識孩子的少年,會在十年後,變成一個不擇手段逼良為賤的紈褲子弟麼?
並非不可能,但是……至少這一刻這一時,她沒辦法將眼前這個剛剛救了自己兒子的少年恩人,和前世那個惡貫滿盈,以勢壓人,手段下作齷蹉的紈褲衙內聯繫起來,橫眉冷對或是報仇雪恨。
寶如開口勸道:「下人伺候總有些不周到,你年紀小,他們必是有些不精心,否則如何會這半日了才找來?想必侯公公時常在宮內當差,你一個人在外宅住著,壓服不住也是有的,手臂斷了可是大事!若是伺候得不好,食水不精心,睡得不安穩,將來寫不了字手臂長不好可怎麼得了?還是來我們府上住著,好醫好藥養著,小心調養,總讓你盡快恢復好。」
許寧臉色漠然,不再開口,外頭兩個家人已是進來,滿臉淒惶,一見到侯行玉立刻下跪磕頭泣道:「是我們疏忽了沒看住小主人,只是我們二人跟了小主人一日,一直小心伺候著,實是有事才暫離,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主人責問下來,還請小主人憐惜,為我們開脫一二!實是萬萬想不到小主人會去救人!我們足足找了大半日,才找到了小主人,此次疏忽,主人家定要問罪我們,罰銀還是小事,怕是要打一頓再直接典賣了我們,似我們這般犯了錯被典賣的,討不到身價銀,也沒有甚麼人肯買,家裡還有老有小指著我們這點銀子回家養家,求小主人憐憫體恤!否則我們也只有去死一途了!」說罷砰砰地磕頭起來,滿臉淚水,嘴裡沙啞,嘴唇乾裂,看上去十分可憐。
侯行玉看到那兩位家人這般作態,早已慌了,面紅耳赤道:「快起來,這是我的不是了,你們離開時原讓我不要亂走在原地等著的,我也是一時義勇,並未想到連累你們,等伯父回來問起,我只說你們也在身邊,只是攔不住我,橫豎與你們無關便是了。」
寶如冷眼看著侯行玉被兩個下人轄制住了,心下更是納悶這樣軟的脾氣,當日究竟如何能下這般辣手?侯行玉救人,又被公主這般大陣仗將自己做和一行人接走,當時看到的人何止數百上千?這兩個下人只要回來一問便知小主人下落,結果卻花了這大半日才找來,分明是當時憊懶跑到哪裡去玩耍偷空了,如今又這般威脅小主人,顯然是那等僕人中的老油條了,不是甚麼好人。
她看向許寧,許寧睫毛垂下,目中神色變幻莫測,看著那兩個下人見侯行玉應了,破涕為笑道:「小主人好生仁厚,今日又捨身救人,好人有好報,來日定有福報!如今救了貴人,想來主人聽到也是高興的。」
侯行玉被他們這般一誇,面紅耳赤道:「我也不是為了什麼好處才救的孩子……」一邊卻又偷偷看寶如,似是解釋一般道:「我就是看到孩子落下來了心急……不是為了報答什麼的,夫人莫要放在心上……」
這時外頭靴聲急響,一個面白無鬚的中年宦官邁步走了進來,面色焦灼,看到侯行玉已是著急道:「行玉如何了?」一邊又喝罵地上跪著的兩個下人:「叫你們跟著哥兒,如何倒讓哥兒受傷了?」
兩個下人卻一改在侯行玉面前伶牙俐齒的模樣,不敢再說話,垂頭跪著。
侯雲松一邊廂卻看到了許寧,慌忙拱手行禮道:「奴婢見過許相公。」
許寧與寶如雙雙還禮,許寧將今日之事說了一遍,又道:「侯公公,令侄今日救了犬子,感佩在心,愚夫婦想著尊使如今在宮內當差,出宮不變,小衙內住在外頭,只怕下人照顧或有不到之處,不若住到舍下,有我看著,延請名醫,細心醫治調養,於他身體也有利,我們也算盡一份報恩的心,不知公公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