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長公主過來,宋曉菡才不再說這事,勉力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但眼睛四周膚光粉融,長公主顯然也看出了不對,卻仍是體貼替她遮掩道:「春日,風裡有柳絮,想是被迷眼了?我在後頭設有更衣休息所用的房,弟妹可以去洗個臉,我讓她們伺候你。」
畢竟有婆婆在,這般著實失儀,不免會讓人以為她有何不滿對外人傾訴,宋曉菡果然起身往後頭去整理儀容,長公主便坐下與寶如說了幾句家常話。她語言風趣,對孩子們也極為喜愛,送了些小禮物給人,說話體貼風趣,還給寶如說了一些宮中的事。
兩人說了些話後,永安長公主才委婉問及寶如在蜀中的事,寶如想了下,含蓄的將裴瑄一些平日裡的作為說了一些,這幾年永安當年所贈裴瑄的馬,一直被裴瑄寶愛非常,從京裡帶去蜀中,又從蜀中帶回京裡,儼然視如手足,而浪跡江湖,又頗有些仗義疏財之舉,永安長公主果然十分感興趣,雖未曾連連追問,卻總是恰到好處地問起一些細節讓寶如得以繼續說下去,看得出她竭力掩蓋在自幼養成矜持優雅的教養下頭強烈的好奇心,寶如所說的那個世界,與她所在的世界,卻是完全不同的人生。
畢竟是主人,也沒能說多久永安便有些依依不捨地起了身來笑著與寶如道歉,去應酬別的客人。
寶如便帶著孩子看水中的水傀儡戲,只看到船上小綵樓內開門,有小小穿著綵衣的木偶人舉棹劃著一小船出來,又有一白衣木偶垂釣,隨著樂聲釣出活小魚一枚來,又有水中沉浮的木偶表演舞蹈、蹴鞠,各種動作栩栩如生、活靈活現,十分有意思,淼淼和蓀哥兒看得眼都不眨,又一直纏著寶如問東問西,童語可愛,使得寶如也忘了應酬的一點小鬱悶,指著下頭與孩子們談笑風生。水中戲台節目豐富,但是看了半日,孩子們還是經不住困,一個個打起呵欠來,蓀哥兒乾脆便伏在了乳母身上睡眼迷離。
寶如便起了身去與公主道歉辭行,長公主笑著讓人拿了一盒香以及一匣子宮紗軟花道:「這是前兒看到的香,覺得味道很清,極為適合你,還請您不要嫌棄先收下,另有一盒子時鮮紗花,讓孩子頑或是送人都可。」一邊讓人去通知裴護衛。
寶如看了眼那盒香,卻不見給裴瑄的那盒沉劍,心下暗自揣度,邊讓跟著的丫鬟接了香笑道:「有勞公主破費了。
永安公主含笑命身旁女官將她們送下去,寶如走下寶津樓,裴瑄也已在樓下等候,寶如下來看他笑問:「你也在下頭看戲,沒去逛逛?那可白白耽誤了您。」
裴瑄也笑道:「還好,雜耍什麼的樂子,我混跡江湖多年,並不稀奇了,倒是這宴席上的酒是當真不錯,廚師也很可以,想必是宮中御廚做的,我坐在那兒自斟自飲,聽聽曲,也挺自在的。」
寶如心下瞭然,原來長公主的功夫是用到這上頭了,只不知為何之前買的香卻沒有送出手,是了,想必她貴女出身,贈香這種容易引人聯想的事情做出來總是不大好,大概當初買香是一時意動,回家後卻不知又有多少揣測和反覆思量,最後仍是沒有送出。
只是男女有別,尊卑有位,禮法森嚴,卻不知這位看上去頗為矜持的長公主,能用什麼辦法擒獲這位浪子了。
從寶津樓走下之時,暖風吹來,花香熏人,遠處水面在陽光下金波蕩漾,令人十分心曠神怡,寶如不由放慢了腳步,牽著淼淼指點著四周的風景,後頭乳母抱著蓀哥兒跟著,裴瑄走在最下頭,因著居高臨下,能看到遠處臨水殿前有著兩艘彩船,船上立著十分高的鞦韆架,船尾樂人吹笛擊鼓伴奏,鞦韆架上有著身著綵衣的健兒登上鞦韆奮力蕩起,將鞦韆幾乎蕩入天空中,而蕩到最高處時,那健兒會忽然鬆手,從空中一個觔斗投入水中,猶如白魚一般躍入水中,姿勢優美矯健,入水翻起白浪,引起了岸邊轟天的喝彩聲,連裴瑄也來了興致,指著那水鞦韆道:「這個我也能蕩,入水還能一絲浪都沒有。」
寶如含笑看過去,正要開口,忽然聽到後頭蓀哥兒的乳母尖叫了一聲,她轉過頭去,臉色猝然改變!只見那乳母不知被哪裡飛來的一隻馬蜂追著叮,她驚慌失措之下用袖子一邊驅趕馬蜂一邊將蓀哥兒往左邊避開,沒想到一時太過驚慌失腳滑到整個人往後倒去,右手因驅趕蜜蜂並沒有抱緊蓀哥兒,左手摔下的時候被欄杆打到吃痛鬆開,後腦勺重重磕到了台階上,而左手抱著的蓀哥兒則完全沒反應過來,呆呆地整個往台下墜去!
寶如臉上變色直衝過去要抱住蓀哥兒,只是堪堪擦到蓀哥兒的衣角,她眼睜睜看著蓀哥兒墜下約有三丈多高的高台,下頭正是青石砌成的地板,前頭水邊滿滿的都是觀水嬉的人,她聲嘶力竭地大叫了一聲,整個人都面如土色攀在欄杆上,幾乎隨著本能要跳下去,下邊的民眾抬頭看到有東西忽然墜下,眼看三歲稚童,便要摔在石板之上!都紛紛驚叫起來,卻看到旁邊斜刺裡衝過來一個瘦小男子,伸出手臂去接蓀哥兒。
寶如心如擂鼓瘋狂跳動,耳朵嗡嗡作響,眼睛幾乎瞪出淚水來,眼睜睜看著那瘦小男子接住了蓀哥兒,卻整個人被蓀哥兒帶下去的衝力只帶著往地上跌去,抱著蓀哥兒在地上滾了一滾,裴瑄單手一撐欄杆,身子一揚袍袖一展整個人斜著越過了欄杆,腳一點在中間點了幾下,從台上穩穩躍到了下頭,寶如將淼淼交給小荷,瘋狂地不顧儀態提起裙角從台階往下飛快奔跑下去,轉過牆角,奔往蓀哥兒墜樓的地方,那兒已經圍了一群人,裴瑄已經抱起了蓀哥兒,看到寶如面白如紙奔了過來,髮髻零亂,衣裙潦草,連忙寬慰她道:「沒事,看著沒有外傷。」
寶如幾步奔過來,喘息不定,去看蓀哥兒,看到他還睜著眼睛呆呆地,待到看到寶如伸手要抱他,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嚎啕大哭著撲向了寶如的懷中,寶如心仍砰砰跳著,一邊抱著蓀哥兒,一邊伸手去解他的衣服看有沒有傷,待到將他衣衫剝開發現渾身仍是雪球一般一點傷都沒有,哭聲有力,脈象洪壯,才僅僅摟著蓀哥兒道:「你嚇死娘了……」一句話沒說完眼淚已嘩啦啦地流了出來。
這時飛跑來了一隊禁衛驅趕呼喝著人群,只看到永安長公主匆匆忙忙從上頭行來,看到寶如慌忙問:「如何了?孩子可有事?我已命人去傳太醫,很快便能到了。」寶如語聲哽咽,仍是一陣陣心悸,強撐著道:「應該沒事……幸好有位小哥……」她前頭又驚又怕,見到兒子又顧著檢查兒子抱著他哄著安慰,這會子才想起那位救人的小哥兒,轉頭去看,裴瑄已蹲下正在替他正骨捆紮,看起來手臂奇怪的扭曲,似是手臂已骨折,她感動得無以倫比,哽聲道:「謝謝這位小郎……」
那少年抬了頭看她,臉上因痛楚都是汗水,卻仍勉力笑道:「沒事的夫人,孩子沒事就好。」他臉色蒼白,眉宇文秀,卻正是前陣子剛剛見過的侯行玉!
寶如既驚又懼,一邊道:「若不是你勇救蓀哥兒……」她一陣陣後怕,只覺得背上濕涼的一片,復又對天命因果起了一絲疑懼:「上一世我殺了他,這一世怎麼偏偏是他救了兒子?」
正是六神無主之時,後頭小荷帶著淼淼也趕到了,永安長公主道:「上頭那乳母也已讓人救治了,還請許夫人、裴護衛先回到寶津樓定一定神,太醫一會兒就至,上頭也有些藥和繃帶,可先給這位小郎救治,我再讓人去通知許大人前來,如何?」
裴瑄看她趕到迅速,處理事情又井井有條,不由有些讚賞道:「便如此吧。」一邊將侯行玉扶了起來,一行人重新轉回了寶津樓內,弘慶大長公主也遣了女官來問候,又賞了些跌打藥並白布過來,不多時太醫也趕到了,公主卻是請了兩位大夫,一位專攻兒科的一位專攻跌打外傷的來,正好兒科的那位給蓀哥兒把了把脈看了看臉色和舌頭,這時蓀哥兒已在寶如的懷中漸漸哄轉過來,不再哭泣,太醫道:「無妨,只是受驚。」開了一帖定驚安神藥來。
另外一邊專攻外傷的太醫給侯行玉驗看腫成蘿蔔樣的胳膊道:「右臂斷了,左臂脫臼,脫臼這只想是被人接過了,接得還好,莫要多勞動,斷的那只接得也好,接骨的人是高手,上了夾板好生養著,應該還能長好,只是不能提重物了。」
寶如忙道:「還請太醫只管開方,一應醫藥療養,我們盡皆出了。」
那太醫也是骨科聖手,手腳身為利落,不過一時已包紮好上了夾板,開了藥方後便離去了。
侯行玉抬頭看著她,臉上微微有些靦腆,眼睛裡帶著一絲期冀問寶如:「夫人,你還記得我嗎?」
寶如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來,她望著前世自己親手殺死的這人,心下滋味複雜難言,兩人相視無言,這時門外許寧猛地推開門,胸膛起伏不定,薄唇緊抿,臉色鐵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