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0 章
半生已過

許寧和寶如最終是沒能去成婚宴。

因為秦娘子那邊送來了言辭懇切的書信,道婚帖是男方那邊的意思,自己雖然感激他的用心,卻不得不想得更多一些,婚禮當日只簡單請了一些親族好友,略略擺了幾桌,拜過天地祖宗,成了名正言順的夫妻。

寶如有些怏怏,許寧笑道:「這是她周全通透之處,她既是決心嫁了,那便要為今後日子打算,男人為他做到如此,自然是不願意委屈她,要給她個正大光明的婚禮,只是若是大肆鋪張,她淪落教坊多年,若是席上有她從前的恩客主顧豈不難堪?又或是席上有些從前的姐妹,京裡但凡有些層次的人家誰願意去和這些人一同吃席?又或是有來了才發現不妥的,倒結下仇來,反倒是白白惹不快活,既然是如此重要,當然要周全各方,皆大歡喜才是。她過後必會另外設宴請席,到時候再賀她不遲。」

寶如歎了口氣,將原本備好的禮遣人送了過去。她前世今生,只得這一個良師益友,雖然這一世因為種種原因與她不再和前世一般,卻仍是待她與別人不同。

過了幾日果然秦娘子夫婦在家中設宴單獨請了許寧和寶如、裴瑄、盧娘子、唐遠諸人,因著侯行玉住在許寧家,聽得此事,少年家本就以此為傳奇韻事,不免也有些嚮往,許寧便也帶了他同往。

秦娘子丈夫名喚馮西平,年已過四旬,相貌清俊,眉峰深刻輪廓深邃,為人沉默寡言,卻看得出態度十分誠摯,與秦娘子並立於門口迎客,舉止禮節絕無敷衍。他對許寧及寶如深深施了一禮道:「拙荊得許學士援手,得脫風塵,又予以衣食之業,這些年照應之恩,粉身難報,今後若有在下能效勞的地方,只管開口,無不盡力而為,以報恩情。」

許寧笑道:「不敢當,一飲一啄皆有前定,我不過是因為出仕不便出面經營商舖,拙荊又要照顧孩子,經人介紹知道秦娘子於這上頭頗有造詣,才請了秦娘子來替我掌著香鋪,她經營香鋪香坊,這些年盡心盡力,一毫不爽,盈利頗豐,十分得她之助益,如今她要與你回鄉,我正愁著不知去哪裡再找這般人才呢。」

秦娘子笑道:「不敢當此讚譽,這幾年我也一直在調教人手,頗有幾個能拿得出手的人才,香鋪運營只會蒸蒸日上,恩公只管放心便是。」

許寧一笑舉手作揖,主客一同進入花廳,廳內分設男女二席,中間隔了屏風,菜餚自然是極盡豐美,秦娘子在裡頭陪著寶如、盧娘子入座,外間男子則由馮西平陪著許寧、裴瑄等人。

席間賓主交談甚歡,唐遠是個跳脫的性子,少不得問馮西平道:「馮大人怎麼這麼些年都不忘記秦娘子?」他問得直率,馮西平顯然是個內斂的人,聞言臉上一紅,卻看到席上眾人都看著他,連屏風裡都沒了細語,顯然都極為好奇,他輕輕咳嗽了聲道:「原本我家是高攀的,兩家同鄉,小時候祖輩有些來往,祖輩因著交好給我們訂了親,鄉間不似京裡規矩這般分明,我們又訂了親,來往頗多,那會兒也還小,兩小無猜,感情甚篤,後來她隨父進京,有名門求娶她,她父母動了退婚的心,她卻堅拒了只守著我,沒想到後來家門巨變,她家入了重罪,她被發賣。家里長輩管束得嚴,贖她不易,她又十分倔強再不肯見我。聽說她被人贖走,也不知歸於天涯何處,原也想著這輩子就這般了,斷了念成婚成家,有妻有子,各有人生。誰想到一次上元夜,路過寶豐樓,聽到歌唱,雖已過了這樣多年不見,我卻仍是一聽便知道是她。那時候……」他頓了頓,似乎有些不習慣情感流露,過了一會兒才道:「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這樣多年,我還是沒有放下她。」

外頭侯行玉似乎被這感動了,鼻子裡微微發酸,馮郎君這簡單幾句話說盡兩人半生,卻莫名有著難以言表的纏綿悱惻。許久才低聲道:「馮郎君好生癡心。」

馮西平自嘲笑了下:「癡心不敢當,她淪落之時我未能拼盡全力救她,如今雖全力謀一個自由自在,卻財產盡散於兒女,不敢說給她過富足生活,只求一個兩心相知,不負彼此,一輩子很長,所以希望有人陪著,一輩子又太短,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時光過得太快,轉眼半生已過,前半生為家族為兒女,後半生,我也該為自己的心過一過了。」一邊卻又舉杯:「列位青春正好,願你們都惜取眼前,得償所願罷!」

幾人聽了都有些若有所思,許寧笑道:「只誤了半生,還好……只怕白白誤了一生,再也沒有重來的機會。」眾人不知他這言語中大有深意,唯有寶如在裡頭持杯,想起自己與許寧這兩世,秦娘子與前世不同的這一世百感交集,人生際遇,實在難以言說,連秦娘子眼圈也微紅,只知倒酒。

一時賓主觥籌交錯,酒過三巡,都有些酒意上頭,男客們便到了前院書房敘話,女客們則出了花廳在園子裡賞景,如今已入了夏,園子裡綠濃紅稀,景致十分優美,秦娘子和寶如、盧娘子沿著石階一處亭子來觀魚,也算說些悄悄話,寶如笑道:「恭喜得償所願,得歸良人。」

秦娘子抿嘴含笑,她今日一改從前素服青裙,穿了件淺淡桃紅色的留仙長裙,頭上梳著留仙髻,插著一朵盛放的石榴花,眉間洋溢喜氣,腮如紅荔,唇似含蜜,明艷照人。盧娘子卻面有憂色,輕輕問道:「那邊的子女如何?可好相與?」

秦娘子輕笑了下,也輕輕道:「自然是有意見的,誰願意正兒八經地喚個從良的妓女為母親呢。為了原配外家那邊沒口舌,他將原配的嫁妝如數封好退回岳家,那邊嘴上原是叫得厲害,道要鬧去兩家宗族,後來看到這許多妝奩回去,卻也渾然忘了原配的子女了,雖然絕不登門,卻也收下了,依稀聽聞嘴上倒是答應說拿回嫁妝也是要分給原配的子女,聽說實際只給了一點兒。他便拿了他多年財產來給他一子一女分剖明白,道是原配那邊的嫁妝由他一律貼還給兩個孩子,將這一房的房產鋪子田產一一分剖明白,爵位又提前讓給了兒子,又明說了不讓他們到我跟前伺候,只是外邊該盡的禮盡了便好。」

盧娘子道:「若果然能兩下相安倒好。」

秦娘子笑了聲:「哪有這般天真呢,男人心大,總以為自己子女乖巧孝順,總會給他這老父面子,他又已將財產分剖明白,其實內宅那些彎彎繞他哪裡懂?才進門幾日,中饋都是媳婦主持,家裡上下也不知給我出了多少難題,奴僕盡皆使喚不動,用度開支一律拖延卡著。」

盧娘子憂心道:「你怎麼辦?」

秦娘子一笑:「過幾日便要回鄉,我才懶得和他們小輩生這些閒氣爭個長短,東西沒有我自有,奴僕使喚不動我自帶,錢財一律不從她那裡開支,那麼多奴僕,賞錢開厚些,自然有人跑腿奉承,誰會和錢過不去?不過他那邊我是一絲沒說,他還以為他將兒女都擺平了,兒女孝順,正高興著呢。」

寶如笑道:「所以還是有錢腰桿子最硬,回鄉也好,到時候你們夫妻自在過日子。」

秦娘子笑道:「浮生如此,別多會少,熬了半輩子,總算有件舒心事。」她秀髮濃厚如雲,雙眸猶如清水一般映著深潭裡的水影,明淨清朗,毫無陰翳,彷彿從未經歷過半生顛沛流離、數年哀病情愁。

寶如看她如此手段,知道雖然今後事再多,她定能一一擺平,倒對她未來日子多了些信心,有些不捨道:「你回鄉後,以後咱們再見就少了。」

秦娘子撲哧一笑:「說起來我有一事不明,夫人身為命婦,偏偏似乎十分厭倦應酬,這京中高門貴婦,只要夫人用心尋摸,總能找到一個兩個意氣相投的好友,如何彷彿只是拘於內宅,每日只與我們幾個來往,真不像個學士夫人的樣子,我在你這個年紀,日日只想著呼朋喚友出去玩耍,不說玩耍,只說許學士總要你在內宅幫扶應酬才好,如何只是躲懶偷閒,實在有些對不住許學士。」

寶如笑而不言,她前世這些事情做得太多了,這一世卻是不想再重複了。

幾人一邊談笑一邊投餵魚食,看著水中錦鯉爭食,正是愜意。卻忽然有個婦人打扮的年輕娘子帶著幾個僕婦走了進來,當頭那年輕媳婦不過十八九歲年紀,蔥綠褙子藕白裙,窄條臉兒上一雙明媚杏眼,五官頗是秀麗,急匆匆走進來福了下身子便道:「夫人原來在這兒,正有事情要找您,今兒相公出去赴宴,遇到幾位朋友談得高興,聽說我家園子有幾株珍稀墨蘭開了花,便一時起興邀了他們攜眷同來賞蘭寫詩,相公連忙命下僕過來先通知我收拾好園子備好宴席。我知道今兒夫人宴席請知交好友呢,少不得吩咐長隨回去告訴相公另選地方。只是那長隨卻道,若是客人平日都是通家之好的倒也罷了,偏偏其中卻有位寧國公府的公子,這位公子可是貴不可言,竟是弘慶大長公主的獨子,平日裡極難請的,他的夫人更是安樂侯府的嫡女,貴重得很,這樣的人家,我們家卻是得罪不起,既是說了要來看蘭花,不好推脫掃興,我心裡為難得很,再三躊躇,想著夫人是個難得的好性子,定是能體諒我們小輩兒的難處,厚著臉皮來問一句,夫人能否與客人移駕到偏園那兒賞花,那裡景致也頗好,我命寶豐樓那般再送來一桌席面,算是我們小輩兒的賠禮,您看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