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話音才落,盧娘子已冷笑了一聲:「馮家還真是好家教,我今兒可算是開眼了。客人還在,如何就當著我們的面逐客了?不會悄悄請了你婆婆去稟報於她請她示下麼?不說小輩倒敢與長輩同日開宴席請長輩移席這麼荒唐的事兒了,你婆婆今日開宴席,你不在跟前伺候,這是你婆婆寬厚之處,我不說你們家事,只說你青頭白臉的上來,也不與客人見禮,開口便要我們迴避讓園子,我想著是多貴重的客人需要我們迴避呢,寧國公府倒是很大來頭了,只不知這位衛小公子,身上可有官職?可有爵位?那位侯府嫡女,又是幾品誥命?倒讓我們這位三品學士誥命夫人給他們迴避騰地兒?」
那年輕媳婦被她伶牙俐齒搶白了一陣,又句句說在關節上,臉上紅白交加,看著盧娘子仍是未嫁姑娘髮式,衣著並不如何華麗,不免將眼神看向雖然年輕,卻已挽著婦人髮髻的寶如,寶如長得十分美貌,不像什麼二品夫人,這樣容色倒更像瓦肆裡的妓子們,心下又有些將信將疑起來,她雖知道今日秦娘子待客,卻想著多半是些教坊妓子和破落戶,聽說也沒幾個人,便想著在客人面前好好下一下秦娘子的面子,教她以後不敢在自己面前擺婆婆的譜,原想著這些客人想必也不是什麼上得台盤的客人,否則為什麼前幾日正宴不來,倒要私底下請。這些人地位低微,聽說有貴客便會辭行的,到時候秦娘子才是大大丟了臉,也教她出了這段時間一口惡氣。
這些日子,秦娘子隨手賞錢,奴僕們貪她打賞豐厚,漸漸都喜歡替她當差,使喚僕人打賞竟成了風氣,就連當個普通差使,也要討賞,居然還有臉嫌少,教她這個掌家的媳婦一點面子都無,心裡暗惱,不免覺得是婆婆在給自己下馬威,將闔府風氣都帶歪了,一邊恨著她仗著自己有那麼點皮肉錢便如此鋪張,一邊絞盡腦汁想著如何打壓她的氣焰,教下人們知道誰才是這府裡正經當家的。沒想到才上前便被這伶牙俐齒的女人張嘴嗆了回來,心下正將信將疑。
秦娘子笑了下道:「這是我們家大公子的媳婦蕭氏,小輩經事不多,遇事慌了手腳,禮節上有些不周,還請看我面上擔待一二。」一邊又和氣對媳婦道:「這位是樞密直學士許大人的夫人,另外這位則是盧娘子,也是仕宦出身人品極好的,你先來見禮。」
蕭氏臉上漲得通紅,只得上前施禮道:「是我的不是,一時著急,失禮了。」
這時後頭卻有個家人媳婦跑過來稟報道:「娘子,客人卻是已快到了,前頭催您做好迎女客的準備。」這卻是蕭氏事先安排好的,想著若是秦娘子不肯,也給些壓力。只是這當下這媳婦子沒頭沒腦地跑進來也不行禮便直嚷嚷,越發坐實了她管家不嚴無禮的名頭,她如今頭都不敢抬起來。
寶如只笑道:「客人已來了?卻也無妨,你適才說的那衛公子的夫人我卻也識得,既是巧合遇到了,便一同賞花也可的,倒不必特特避出去了。」
蕭氏臉上火辣辣地,過了一會才道:「不敢讓夫人避讓,我親自去和那衛三夫人說您在這兒,請她一同賞花。」
寶如笑著點頭道:「如此甚好。」
過了一會兒果然蕭氏接著宋曉菡並幾個女眷進來,宋曉菡看到寶如便笑:「我正不耐煩看什麼花呢,原想著說頭疼先回去了,聽說你在這兒,才進來看看,怎的你與這家老夫人有舊?前頭我看到許學士了,我們家三郎倒是頗為高興,拉著他請他品評剛寫的詩去了。」又想起一事問:「前兒聽說了你家蓀哥兒的事了,那日後來有事提前走了,竟沒幫上你的忙,後來本想著要上門探病的,只是家裡忙得很接連幾個宴席讓我主持,聽說沒有大礙已大好了,只遣人送了禮過去,實在有些對你不住,不知如何了?」
寶如起身笑道:「已大好了,有勞動問,正和馮夫人有些舊交在所以今日來賞花。」一邊兩邊互相見禮一番,因著馮家這次續娶做的低調,外頭不知底裡的也只知道馮家繼室是個市井出身的香鋪女老闆娘,卻不知曾是官妓從良,而家裡知道底裡的人自然也不會胡亂出去說話,因此宋曉菡看在寶如面上,應酬也還算和氣,一時幾人敘話起來。
秦娘子本就是個八面玲瓏之人,又在京城混跡多年,見識廣博,善談謔,漸漸說得宋曉菡也高興起來,和秦娘子道:「說到戲園子,東邊瓦肆有一家戲班子的小旦扮得極好,人才極為秀楚,腔真板正,唱捧心那一出的時候,愁處見態,病處見姿,唱得又是響遏行雲的,竟是沒見過唱得這般好的,我第一次看還道是這旦角本就擅長病愁態,沒想到第二次看他唱玉杵記,扮個天姬仙女,著一身白袍,偏又是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冰雪之姿,氣度高華,翩然神遊八極之態,真真兒令人叫絕!」
秦娘子含笑道:「您說的必是那春喜班的阮清桐了,他旦角原是京中一絕,尋常人家請不了他出動親自唱的,也只有貴府才請得起了。」
宋曉菡笑道:「竟如此難請?我只好奇他卸了妝是不是也長得和女子一樣嬌嬌怯怯,台上看著實身段纖細裊娜得很。」
秦娘子笑道:「那是靠著衣物妝容和眼神情態身段步法襯出來的,那些演戲的,從極小便開始清早吊嗓練功夫,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一日不能斷,身子比我們女子可要強健許多,我曾經見過他一次,和尋常男子一般,並無女兒態,但是其人神姿英華,秀美清雅,不知坊間多少女子為他傾心呢。」
宋曉菡不由驚歎起來,又與秦娘子討論了下好看的戲本,秦娘子推薦了她幾個好看的戲本子和戲園子,宋曉菡歎氣道:「家裡管得嚴,戲園子還是有時候相公帶著才能看一看,不知多久才得出去一次,國公府內又自己養著一班戲班子,甚少招外頭的,還是前次老婦人壽宴才招了好幾個戲班子同台斗戲,才算開了眼界,家裡那戲班子全是挑的女孩子來唱的,和外頭一比,哪裡算正經戲班子?不過是唱個熱鬧哄我們這些內宅婦人開心罷了,真正的樂子那都是外頭正經戲班子的,倒不如那等市井婦人,還能看些好的。」
秦娘子含笑道:「到底是下九流的賤業,不入貴族眼的,再說了這演戲的,也就是台上風光,你當他們真的如戲檯子上演的那般自在呢?譬如那演武生的,英雄凜凜,實則下了台還得四處賠笑討生活呢。」
宋曉菡不解道:「他們唱戲的收入還不夠麼?還用怎麼賠笑?難道竟有人賴錢不成?名角兒只怕不缺錢吧,我看那日不知多少人專門指了名賞那阮清桐呢,一場戲下來只怕賺得不少。」
秦娘子含笑不語,這話再說下去就不合適了,戲子優伶一貫與娼妓並提,自然是有原因的,尤其是那唱旦角的,多半是要被那等高門勳貴當成粉頭行首一樣叫去陪酒的,哪裡就能和台上一般或是冰清玉潔或是英武神威呢?只是這話卻不好說的。
宋曉菡看秦娘子不說,也知道這話題其中大概有些不妥當之處,便也轉了話題,說起哪本戲寫的辭藻好,哪本戲情節有甚麼不合理之處來,儼然成了戲迷一個,前陣子那發現了衛三郎姦情的崩潰失態傷心,都已看不出,礙著有人,寶如也不好問,只看她彷彿果真心無掛礙了一番,心下暗自想著莫非她找到了辦法解決此事?
之後賞過花,又吃了些茶,看著天色已晚,賓客們便都辭行,臨走之前宋曉菡笑著牽寶如的手低聲道:「最近實在是忙,所以連蓀哥兒生病都怠慢了,你莫要放在心上,改日我再邀你。」
寶如也含笑道:「不必掛在心上,確實無事,你只管處置你那頭的事便好。」
蕭氏看宋曉菡全程表現得與寶如十分親密,與秦娘子也是和氣親切得很,心下不由對這個婆婆起了一絲敬畏,卻不知她這教坊出身,如何能與這等高官夫人認識,這高官夫人又為何全不顧自身名譽,折節與她相交,著實想不通此一節,面上卻再不敢與秦娘子明著做對,只等著晚上與丈夫說此奇話。
寶如與許寧回家後,許寧一頭便扎進了書房內,看起來卻似乎有什麼事要處理,寶如原想和他說衛三這一節,卻看他忙得很,便也罷了,只顧著打理孩子們。
半夜她驚醒,聽到了遠處傳來的鳴金敲鑼示警聲,身邊許寧不在,她睡下的時候,許寧也還在書房忙著。
這情形十分熟悉,依稀記得前世似乎也有這麼一出,她披衣走出房門,往皇宮看去,遠遠看到皇宮所在的那一邊半邊天都是通紅的。
皇宮,起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