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寧從宮裡回來,一身透汗,一路回房便命人備水,一進房便看到寶如一個人呆呆坐在窗邊,望著窗外嫩綠的芭蕉葉,臉上帶著迷茫。
許寧一怔,走過去道:「怎麼今兒沒有去和孩子們頑?」
寶如抬頭看了他一眼,低聲道:「許寧,從小爹娘就告訴我們,別人的錢財莫要輕取,得了多少就要還人多少,若是為非作歹,總有國法治他,天理報應等著,我前世殺了人,也償了命,若是侯行玉真是那等無惡不作的惡霸紈褲,你說我殺他,算不算為民除害替天行道?」
許寧心下一緊,隱隱覺得寶如忽然問出這個問題有別的隱情,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敏感反問:「公主那邊案子有進展?」
寶如遲疑了一會兒道:「如今在查公主身邊一個女冠,道是一直冒的華陽觀清虛散人的名,其實真人已經四十餘歲,瘦小面黃,而公主身邊的侍女見到的清虛散人卻高挑美艷,才二十餘歲,是公主一次赴宴帶回來的,只說是旁人薦的道姑,公主與她經常夤夜談經,且一反常態,不許人一旁伺候。」
許寧心念一轉:「這道姑有投毒的機會?」
寶如低聲道:「永安長公主只說歹人冒名頂替,十分可疑,如今正在查,聽說城裡卻遍查不到,若是真兇查不出,那些疑犯包括安陽公主身邊的幾乎所有的丫鬟和侍從,都要被問罪,甚至連那幾個與安陽公主有私情的男子,都有可能被牽連……」
許寧看著寶如臉色緩緩道:「你猜到是誰了?」
寶如道:「法會那日,我與宋曉菡談了幾句,她說,阮清桐忽然要隱退,今夜要唱收山戲。」
許寧畢竟與她一樣重生的,立刻反應過來:「阮清桐?那個旦角?你懷疑他是那個女道士?」
寶如蹙眉道:「這事之間其實連在一起很無稽,說起來也不通,我只是覺得,宋曉菡是這一事件中的唯一變數,而她也和前世不同,這一世卻迷上了看戲捧角兒,她與我說到和阮清桐說過幾句話的時候,神情有些不對,我和她前世也算是朝夕相對過一段時間,多少有些瞭解她,我覺得她與阮清桐,只怕不僅僅只是看過戲,說過幾句話這麼簡單……聽她說的,安陽公主曾經想包阮清桐,但阮清桐拒絕了,但如若那女道士是阮清桐,他又為什麼會扮成道姑和安陽公主在一起呢?就為那包養不成的侮辱?他一個唱戲的,遇到這樣的事情應該不少,若是人人都要殺,得殺多少人?安陽公主……到底知道不知道那個道姑是阮清桐呢?如果不是阮清桐的話,我覺得那個女道士也大概有些關係……」
許寧含笑:「這些話你和永安公主說了?」
寶如搖頭:「我沒說,只說了幾句應酬話就回來了。這兩者之間聯繫並不深,我也只是一種感覺,要我說為什麼,總不能說重生的事,再則……我覺得安陽公主那樣肆無忌憚的人,會不會對那阮清桐做了甚麼很不可饒恕的事情……阮清桐忍無可忍才下了死手,就像……就像前世的我一樣,但是若是不說,他今夜唱完收山戲,離開京城,萬一真兇是他,之後再找不到,公主身邊那些丫鬟侍衛,全都被牽連問罪,那樣多無辜的人,會不會又是我造下的孽,重來的這一世,若是行差踏錯,不過是無意中揭破了一樁事,宋曉菡整個人生有了改變,安陽公主橫死,不知又會引起多少變化,萬一又不得善終,我心裡覺得十分難受,不知道說還是不說。」她長眉緊蹙,睫毛垂下,肌膚蒼白,顯然心裡十分難過。
許寧沒說話,沉吟了一會兒道:「今晚收山戲?」
寶如點了點頭,許寧沒說話,站起來走出去吩咐綠蕉道:「出去讓和冬即刻去替我包個同樂戲院子的包間,若是晚了訂不到,花重金找人轉讓,無論如何一定要訂到一個。」
寶如看向許寧,許寧道:「換身衣服我們一起出去看戲,這事交給我,你不要想太多,我來替你想辦法。」
寶如不知為何眼眶一熱,這幾日的事戳到她內心極力隱藏很深的過去,從遇到侯行玉,發現他不是自己前世以為的人開始,她的心裡就一直梗著一根刺,再到這兩日的煎熬,她居然只有許寧才能訴說,又也只有許寧,才能理解她心中的掙扎。許寧看她睫毛濕了,假裝看不到,只是笑道:「放寬心些,咱們步步為營走到了今天,難道就被這一個不起眼的公主難住了不成?」
戲園子裡燈火通明人聲鼎沸,滿滿當當熱鬧極了,包廂並不好定,和冬是繼紉秋以後跟著許寧的管家,算是極能幹了,也花了一番功夫,許寧帶著她走進去的時候還說:「真沒想到一個戲子名角,能紅成這樣,和冬說找了好幾家熟識的人家,才有人讓了出來……朝廷有嚴命,官員不許進酒家,從前我是絕不入這裡的,今兒可是為了夫人拼了……」寶如知他存心開解,不免承了他的意,笑了笑,只是到底心中存了事,不曾十分開懷。
兩人坐下,許寧看了下頭,看著下頭戲牌子上寫著今晚唱的戲名《魚玄機》,咦了一聲,斂了笑容,與寶如對視了下,寶如想到了前朝魚玄機的故事,也微微變了色,許寧喃喃自語道:「看來夫人的感覺……十分之……有些道理……」
眼看著戲檯子上鑼鼓聲聲開演了,一個頭戴星冠,身著輕薄五銖衣裙,身姿修長的女旦緩緩步出,飄飄然如凌雲御風,一雙清眸往下一掃,啟唇開腔,歌喉哀婉,聲如金石,墜地有聲,清冽如冰,下頭屏息靜氣,待到一段唱完,才轟然叫好起來。
寶如看向許寧,低聲道:「魚玄機因妒殺人……他若是果真……怎會有如此膽子再扮女道士?不怕被人認出麼?」
許寧盯著下頭的戲檯子,過了一會兒才緩緩道:「應為價高人不問,卻緣香甚蝶難親,他怕是自比魚玄機了……此一案官家十分關注,當時官家問我為何夢中未預見安陽公主死亡一事,我只說夢中那年端午,你未去觀船,宋家是另一庶女嫁入衛家,因著此事無關緊要,所以我給他寫的折子裡頭未提。」
寶如不知他為何忽然說這些,看向許寧,許寧又躊躇了一會兒道:「弘慶大長公主,包括寧國公府,前世在宮變中也得勢,官家這一次,本想藉著安陽公主一案,將弘慶大長公主、寧國公府牽連進去的——真兇無論是誰,衛三公子卻都是實打實與安陽有私,要借題發揮,是十分容易的,官家這些年正要找個機會,將勳貴、皇親們整治一番,寧國公府、齊國公府等一些勳貴,這些年有些過分了,偏偏有的尚了公主,有的是太后外戚,官家是過繼的,不敢落下苛待先帝舊人的名頭,正缺個敲山震虎的借口。」
寶如吃了一驚看向許寧,許寧看向她,眼裡飽含歉意:「所以官家命裴瑄配合永安長公主查案,又授意永安長公主向你問宋曉菡那邊的話,官家大概以為我會讓你說出一些暗示誘導永安公主的話,我卻不想讓你沾手這些,我事先沒和你說,是因為這事說出來,你心裡會不舒服——只是這些朝堂爭鬥,勾心鬥角,著實算不上光明正大,卻又不得不借勢而為。皇命難違,所以只讓你隨心應著就是了,本想著你平日裡也不愛和這些人交往。永安長公主是太后親女,為人卻她查出來什麼,由她查去,到時候查出什麼來,再看官家如何發落便是,我卻沒想到,你居然能看到關鍵之處——這阮清桐,只怕多多少少與安陽公主一案有關了,卻不知宋曉菡、衛三郎,又在這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寶如被許寧說的話吃了一驚,許久以後才回過神來道:「我還以為……還以為官家是個寬仁慈愛的人……安妃說過,他吃飯吃出沙子,因為怕宮人被問罪,遮掩著不許人說出去……永安長公主,也是被官家利用了麼?還是要算計她身後的太后?」她腦子一團亂,不知道皇上和許寧到底是要做什麼。
許寧笑了一下,伸出手來輕輕握住寶如的手腕:「但凡想要做些事的皇帝,就不可能手下乾乾淨淨寬仁慈愛,寶如,連你丈夫我,其實也不是什麼好人……你不過是因為自衛殺了一個人,還是前世的事,命都償過了,卻仍良心不安這樣久,連一個明明有著殺人嫌疑的戲子,也不肯輕易出賣……我著實不想讓你知道,我到底做過甚麼事,用過甚麼手段陰謀,我只想讓你永遠看到的是我最好的一面,但是,我也不想欺瞞於你,和上一世一樣,什麼都不說,我就是這樣子的一個人,其實自私卑劣,陰狠小氣……」
寶如有些茫然轉頭,看著戲台上阮清桐甩著長長的霓裳水袖,唱道:「我要這冥冥高天聽我訴,我要這漠漠厚土為我哭,我要那天上鴛鴦皆折翼,我要那四海連理枝頭枯……」
她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卻在許寧的目光裡吞了回去。
台上仍在唱著「情海無岸實難渡,扁舟斷楫任漂浮,風雨如晦誰憐顧,罄盡斑竹恨難書,白銀千兩買棺木,九泉之下結情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