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喧囂不止,卻在官家一直沉默中都有些猶疑不安起來,而便是王相也一直穩如泰山,巋然不動,儼然氣定神閒,令人不由想起他正是許寧的座師——一些不明就裡的文官不由暗自揣測,王相莫非也有意如此?然而看著不像,一些人原以為十拿九穩討伐的如今不免有些首鼠兩端起來。
有王相的心腹,知道王相一貫其實深為忌憚許寧,對此法也嗤之以鼻的,也有些按捺不住問王相:「如今看來今上被小人蒙蔽,王相如何不出來撥亂反正,主持正道?」
王歆拈著長鬚,呵呵一聲笑:「後生以為聳人聽聞,就能迎合官家,官家年輕氣盛,容易被蠱惑也不奇怪,我等是看著官家長大的,他如今這時候,我們貿然去勸,只會讓官家覺得我們朋黨一氣,忤逆聖言,倒中了那等蠱惑官家的諂媚奸邪小人的算計。」
有人早焦慮道:「那可如何是好?難道竟然那等小人滿口雌黃,上串下跳,蠱惑聖上?」又有位幕僚試探著道:「前些日子齊國公遣人送信來……想必是太后也不滿此等小人,相爺可有想法?」
王歆面露輕蔑:「虛虛應著便是了,還是莫要黏連後宮、外戚,萬一欠了他們人情,纏夾不清,一世清明都要毀了。若是個賢明的都罷了,可歎先帝數位皇子,都在後宮中無聲夭折,可見其目光短淺,婦人心性,不足以謀,倒是如今皇后才是賢後風範,後宮子嗣繁茂,先帝到底給今上選了個好媳婦,官家一貫仁慈寬厚,這次顯然是被奸人一時蒙蔽,我們切不可自亂陣腳,讓官家惡了我們,這個惡人,我們萬萬做不得。」
王歆平日一名深受器重的學生忽然有些明白道:「相爺如今是想讓旁人來做這個惡人?難道等齊國公自己忍不住跳出來打頭?可是他們勳貴如今已有寧國公在那挑頭給他們掙了面子,他們勳貴一貫連成一氣,武官又事不關己,學生以為齊國公大概只會在後宮使力,前朝若是無老師打頭,只怕也沒個德高望重的人能說動官家了。」
王歆神秘一笑:「誰說沒有德高望重之人?我已致信給一人,此人曾輔兩朝君主,剛正不阿,不畏權貴,一身凜然正氣,唯有他可犯顏直諫,若是他出面,定能叫奸人塞口,官家俯首,令官家親賢臣遠小人辨邪正,重振朝綱!老夫有把握,請他出山。」
轉眼十五大朝會,資政殿學士、通奉大夫,樂安郡開國公柳汝嘉柳大先生忽然遞了折子,著紫色朝服上朝,不少文官終於精神大振,王歆曾在柳汝嘉一手創立的青鹿學院中就讀,也曾得過柳汝嘉教導,一向自詡為柳大先生門生的,雖然柳大先生一貫待自己學生一視同仁,但是眾人不免都覺得,但凡有個宰相學生,豈有不高興的?如今想必是王相終於請出了這尊泰山來,正是要清一清朝堂,殺一殺小人的威風了!
連李臻在上頭看到柳汝嘉,雖然心中已有準備,都不免有些心虛氣短,溫和道:「先生年已高,有事只管遞折子指教,如何親自勞動一番?」一邊命人給柳先生看座。
按許寧所言,柳汝嘉曾經極力反對夢中所行之公田法,那公田法確有弊端,然則現世他與許寧反覆斟酌,制定出來的賦稅之法,卻是利國利民,功在千秋的,所慮者不過是動了士子們那根敏感的神經而已。他與許寧之前合計,覺得此事柳汝嘉就算反對,也並不能如同夢中一般,因為走過國中數地,見到流民流離失所,新法面目全非,因而事事為目睹,字字如利刀,罵得君臣二人都抬不起頭來,無力辯解。
朝堂議論紛紛,不少文官們興高采烈地斜眼去看許寧,只見許寧仍然垂眸肅立,面容端凝,手上端著朝笏,身姿筆挺,朝服袍袖端整墜下,一紋不亂。
竟像是完全不知道柳汝嘉是多麼名震朝野的泰斗一般,有人不免心中譏嘲他小人得志,不知天高地厚,又有人暗自心驚,不知許寧是否有後手。
柳汝嘉堅持不入李臻命內侍給他設的坐席,他一雙銳眼打量了一下許寧,精神抖擻,面色紅潤,神情嚴肅施禮道:「臣隱居在田園之間,聞說邊境有危,國庫不足,朝中熱議要改稅法,擬攤丁入畝,官紳納糧?」
李臻心中捏了一把汗道:「是有此議,暫議而不決,先生可有高見,還請教我。」
柳汝嘉清聲道:「錢糧歷來關係百姓社稷,增一分則民受一分之累,減一分則民沾一分之澤,陛下聖明,歷年來皆寬賦稅,百姓皆稱頌陛下之英明。但如今國中各地,豪強兼併,恃頑不納田糧,偏累小民,一邑之中,仍是有田者十之一二,無田者十之八九,許多人丁荒年逃荒,便使丁銀有失,財政徭役以丁,稽查過難,若將丈地計賦,丁隨田定,定稅以畝,則地多者多納,地少者少納,無地者不納,則賦稅檢核為易,攤丁入畝,賦役合一,確能消除前弊,如若能在國內推行,此乃德政也。」
數句話說完,李臻心中並未輕鬆,攤丁入畝可行,這是他們嚴密推演過的,但重點還是在後頭的官紳納糧上,柳先生這人一貫縝密,絕不可能放過這不說的。
果然柳汝嘉停頓了一會兒又道:「至於官紳一體納糧,臣看過邸報,讀過許大人的奏本,自本朝初,高宗聖訓,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則歷來恩逮於百官者,惟恐其不足,朝中選士,前朝一科僅取三四十人,我朝一科動輒四五百人,又時開恩科,且對宗室極為優寵,宗室男丁七歲便可授官,甚於襁褓之中便領俸祿,惠及宗室旁支異姓、門客都可恩蔭補官,僅元和十三年朝廷取士竟達兩萬人!如今僅京城內外屬官,便已超過一萬七千人,更不計全國各州縣地方官吏,如今全國州縣之地不廣於前,而官十倍於國初!而官吏們又人人因循,不復奮勵,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只為保祿位,自古濫官未有如此之多,今民間傳唱『民少相公多』,我等不可不為之戒之!」
柳汝嘉一話說完,眾人都有些悚然而驚,李臻微露喜色,唯有王歆與許寧,眉峰一毫不動,神色冷凝如冰。
果然柳汝嘉歇了一口氣又徐徐道:「賦稅貢助者,國民之公職也,無稅不國,國家軍兵之餉、百官之廩、乘輿之俸,悉在有司,然則此財取於萬民者,還當用之於民。國家養士三百年,待士大夫不薄,如今既有敵國外侮之虞,朝廷大小臣子,不能以一策以救時艱,白白享受萬民供奉,豈不慚愧?臣常思奮不顧身,有益國家之事雖死弗避,何況區區賦稅乎?今臣攜青鹿、玉樹等書院五千餘士子所捐之五萬兩白銀進京,一為充實國庫,義助軍資,二為國家有難,匹夫有責,願吾皇蕩平邊寇,海晏河清,四海昇平,立綱布紀,定萬世之基!」
朝堂嗡嗡聲響起,眾人都驚詫莫名,怎麼可能!如何能如此?李臻臉上喜色洋溢,正要開口,柳汝嘉卻復又道:「然則,祖宗之法不可輕改,高宗之初意為朝廷取士,教化萬民,讀聖賢書,漢書有云:凡以教化不立而萬民不正也。夫萬民之從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古之王者明於此,是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為大務;立大學以教於國,設庠序以化於邑,漸民以仁,摩民以誼,節民以禮……是以,官紳士子納稅,不可常之,只合以國家危難之際,計其官職,限其額度……」
李臻微微斂了笑容,朝堂安靜了下來,整個殿內,只迴盪著柳汝嘉的聲音,洪亮而清晰,有力而明確,稅,可以收,但不該時時收,而只是國家有難之時才能收,而且要制訂標準,限定數額,以象徵鼓舞為意,自願為主……這樣才能體現讀書人的優越性,老百姓才不會輕賤讀書,這是教化要義……
許寧微微閉上雙眼,心裡長長出了一口氣,知道這一次,既沒有完全贏,也沒有完全輸,朝廷官吏鄉紳士子,國中不少,但比起萬民不多,若是不能時時收取,那麼這一塊的賦稅,將真的只是象徵意義上的一點點,對國庫的增加並無實質性的作用。
但,這已是極為具有意義的一步。他許寧,一介贅婿,做到了歷史上尚未有人做到的事情,向官吏鄉紳士子這些吃皇糧的人,收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