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殤·曾因國難披金甲

  蚩尤一路西進,連克九關,渡過黑河,打到了敦物山。敦物山是軒轅最後的屏障,軒轅國滅已經指日可待,軒轅城內的百姓又開始收拾行囊準備逃離,士兵們也人人惶恐。

  軒轅妭臨危受命,領兵出征,將士們嘩然。朝內一片反對的聲浪,連象罔和離朱都為軒轅妭捏著把冷汗,不明白為什麼黃帝和知末會一力支持軒轅妭。

  黃帝為軒轅妭精心準備了最好的鎧甲,是選用他和嫘祖的兩套鎧甲改造而成,金銀二色交相輝映——「穿上鎧甲,用你的威嚴去震懾住你的士兵和你的敵人!」

  半明半暗的晨曦中,將士們站在軒轅城下,黑壓壓一片,沉默地等待著他們的主帥。

  軒轅妭身著鎧甲走上了點兵台,知末還是有些擔心,這個女子真能像她的父母一樣嗎?真能挽救她父母創建的軒轅國嗎?

  軒轅妭按照黃帝的教導,舉起了手中的劍,將士們發出吼叫,可他們的聲音只是一種儀式,沒有激情和力量。

  軒轅妭又舉了一次劍,將士們的吼叫聲大了一點,可仍然沒有激情和力量。

  象罔和離朱憂心忡忡地看向黃帝,現在換主帥還來得及,不是穿上了黃帝和嫘祖的鎧甲,就能擁有黃帝的膽魄和嫘祖的機敏。

  軒轅妭沉默地看著下方,那一張張年輕、緊張、茫然,甚至恐懼的面孔,可是不管再害怕,他們依舊選擇拿起武器,為守護家園而戰。不知道為什麼,她第一次真正理解了為什麼母親和黃帝恩斷義絕,卻從不後悔付出一切,與黃帝創建了軒轅國。

  軒轅妭突然用力摘下了頭盔,頭一揚,一頭青絲撒開,飄揚在朦朧晨曦中,「我是個女人,即使用這個頭盔擋住我的面容,你們仍然知道我是個女人,一個像你們的母親、妻子、妹妹、女兒一樣的女人,應該站在你們的身後,讓你們保護,而不是站在你們面前,帶著你們去攻打另一群比你們更兇猛殘忍的男人。」

  將士們用沉默表達了同意,象罔氣得直跺腳,「這孩子,這孩子真是瘋了……」恨不得立即衝過去,挽回局面。

  知末按住象罔,「稍安勿躁。」

  軒轅妭開始脫鎧甲,邊脫邊往地上扔,金石相碰,發出清脆激烈的聲音,敲碎了寂靜。

  片刻後,淡金的晨曦中,一個穿著青色束身箭袍的女子俏生生地站在點兵台上,與幾萬士兵對視。

  「你們以為我想去打仗嗎?我不想!可是,我的父親輸給了蚩尤,我的兄長輸給了蚩尤,就是因為你們這些男兒一輸再輸,我才不得不站在這裡。我不想打仗,可我更怕神農的士兵長驅直入軒轅城,軒轅城是我的家,我不想沒有家!不想我的女兒被人欺凌,不想我的侄子對敵人下跪,不想母親的墳塋被踐踏!你們今日嘲笑我站在這裡,但我告訴你們,敵人已經打到了家門口。如果你們再輸一次,你的母親,你的妻子,你的妹妹都會和我一樣站到這裡!你們這些男人保護不了我們時,我們即使拿著繡花針也要保護自己的家園和兒女!」

  軒轅妭悲傷地盯著下方的將士,所有的將士臉孔漲得通紅,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軒轅妭看向擁擠在城門附近的百姓,用靈力把聲音遠遠傳出去,「潼耳關失守了,你們逃向鎖雲關,鎖雲關失守了,你們逃向黑河……你們一逃再逃,逃到了軒轅城,如今戰役還沒開始打,你們又打算逃了,你們想逃到哪裡去呢?再往西過了草原就是戈壁荒漠,你們已經沒有地方可以逃了!軒轅、神農、高辛都在打仗,天下沒有安寧的淨土,如果軒轅城破,你們就是沒有國、沒有家的人,不管逃到哪裡,都不會有安身之所,都是被歧視、被凌辱的流民。」

  背著包裹的百姓神色哀戚,一臉茫然。

  軒轅妭指著排列成方陣的戰士:「他們現在出發,把腦袋放到刀刃下,就是為了不讓你們再逃。能有一片安身之地,可你們卻根本不信他們,連你們都不信他們,他們究竟為什麼而戰?敵人又如何能怕他們?」

  軒轅妭對著戰士們,眼含熱淚,嘶吼著質問:「這一戰是站在家門口為了保護你們的母親、你們的妻子、你們的姐妹、你們的女兒而戰,一旦輸了,敵人就會破門而入,你們會不會死戰到底、寸步不退?」

  「會!」羞憤悲怒皆化作了勇氣,驚天動地的吼聲。

  軒轅妭深深看了一眼城門兩側的百姓,翻身上馬,「出發!」她當先一騎,絕塵而去,所有士兵都跟著她離去。鐵騎嗒嗒,煙塵滾滾,向著太陽升起的地方奔去,原本明媚燦爛的朝陽都帶上了視死如歸的悲壯。

  道路兩側的百姓,目送著大軍遠去後,一個兩個開始向城內走,正在打包裹的人卸了騾馬,把東西往回搬。更有那打鐵匠,呵斥徒弟把卸了的爐子都重新安好,一邊掄起大錘打鐵,一邊高聲叫嚷:「自己的家要自己保護,只要提得動刀劍的人都來領兵器,不要錢,不要錢!」

  知末眼中有淚,微笑著點了點頭,對離朱和象罔說:「珩丫頭無須做黃帝和嫘祖,她就是我們軒轅的小王姬,是每個家裡的小女兒、小妹妹,所有戰士都會為了保護她而死戰!因為他們在保護的是自己的妹妹、女兒!」

  黃帝走到點將台上,彎身撿起被阿珩扔掉的鎧甲,望向天際的漫漫煙塵。心內滋味微複雜,有驕傲,有心疼。有愧疚,可是很快,一切的軟弱情感都被渴望征服中原的雄心一掃而空。

  他對離朱下令:「我們也要準備出發了。」

  「是!」

  離朱跪下領命,知末神情漠然,象罔莫名其妙地看著黃帝和離朱。出發?出發去哪裡?

  軒轅妭任主帥的消息傳到神農族,魑魅魍魎笑個不停,譏嘲著軒轅國已經無人,都要亡國了,卻只能靠一個女子來領兵作戰。

  雨師也覺得納悶,軒轅還有開國老將在,他們怎麼會輕易認可軒轅妭?

  風伯說:「不要小看軒轅妭,黃帝並沒有老糊塗,他選軒轅妭必定有他的道理,那麼多人請應龍都沒有請動,她卻一句話就令應龍再次出戰。」

  雨師躊躇滿志地說:「那我們就在敦物山決戰,看看我和應龍究竟誰更善於馭水。」

  敦物山一帶水源充沛,有河水、黑水大小河流十幾條,應龍作為水族之王,天生善於馭水。可以前的戰役,因為主帥的原因,應龍從來沒有真正發揮出自己的實力,這一次軒轅妭顯然和應龍關係不一般,定會重用應龍。

  眾人看著蚩尤,等他定奪。

  半晌後,蚩尤說:「退!」

  「什麼?」所有人都不滿地驚叫,這麼多年的辛苦,那麼多兄弟的鮮血。已經打到了黃帝的家門口,只要過了敦物山,就可以直擊軒轅城,怎麼可能退?就是他們願意,他們身後一路浴血奮戰的戰士也不願意。

  蚩尤冷冷掃了他們一眼,眾人這才安靜下來,蚩尤說:「軒轅士兵如今就像是被逼到山崖邊的狼,他們都知道敦物山是軒轅國最後的屏障,一旦失守就是把自己的家園交給了我們焚燬,親人交給了我們屠殺,他們為了自己的父母妻兒絕不會失敗。」

  雨師的表情有些不以為然,「我們只需下令不許傷害平民,並且宣佈只要軒轅士兵投降,一定善待,將軒轅族的鬥志慢慢消解掉,他們也不見得會死戰。」

  風伯默不作聲,蚩尤以兇猛殘忍震懾住了驍勇善戰的軒轅士兵,可也正因為蚩尤的兇猛殘忍,軒轅士兵恨蚩尤入骨,仇恨豈是幾個假仁假義的命令就能化解的?

  蚩尤指了指後面的駐兵營帳,「你以為是什麼支持著他們背井離鄉地冒死打仗?別把你那套仁義忠孝拿出來說事,對他們來說,不管黃帝,還是炎帝,只要給他們飯吃就是好國君。他們打仗不是為了炎帝,也不是為了你我,他們就是仇恨軒轅。因為軒轅毀壞了他們的家園,殺害了他們的親人,他們要復仇!他們之所以一路追隨於我,就是因為我能讓他們復仇!」

  雨師也是一點就透的人,立即明白了蚩尤的苦衷,蚩猶如果命令他們不許欺負軒轅族人,只怕這幫心懷怨恨的人會立即去投靠能允許他們復仇的人。

  蚩尤說:「守衛巢穴和雛鳥的小鳥連老鷹都可以逼退,我們沒有必要和軒轅在他們的家門口打仗,撤遠一點,他們的死志弱了,反倒更容易。」

  風伯和雨師明白了蚩尤的意思。如今的軒轅就像一個怒氣衝衝的人,拼盡全力出拳,他們避讓一下,讓對方一拳落空,反而是挫對方銳氣。

  第一戰,軒轅妭下令由應龍領兵。

  應龍沒有辜負眾人的期望,一出征,就把蚩尤的軍隊逼退,逼得蚩尤連退三次,退到了冀州。

  軒轅士氣高漲,歡喜鼓舞,應龍卻在觀察完冀州的地形後很擔憂。

  他對軒轅妭說:「我覺得蚩尤下令撤退,並不是懼怕和我們在敦物山開戰,而是想選擇在這裡與我們決戰,這才是對神農最有力的地方。」

  軒轅妭同意,「這裡的地形的確對我們不利。」

  應龍說:「我們可以向西南撤退兩百多里。」他指指地圖,「這裡更有利於我們。」

  「一旦下令後退,那就中了蚩尤的計了,被國破家亡逼出的士氣會一瀉千里,蚩尤肯定趁機追殺。你忘記我們出發那日,對所有戰士的誓言嗎?我們能做的就是不管生死,絕不後退,直到把蚩尤打敗。」

  士氣易散難聚,應龍悚然一驚,頷首道:「明白了。」

  外面響起了擊鼓聲,傳信兵驚慌地跑進來:「神農要進攻了。」

  軒轅妭視線掃了一圈周圍的將士,平靜地說:「那就把他們打回去。」

  應龍命人吹響了進攻的號角。

  自從第一次阪泉大戰,軒轅和神農之間已經打了十來年,死了幾十萬人,兩邊的士兵都身負家仇國恨,恨不得立即生吞活吃掉對方。

  魑魅魍魎布起了大霧,冀州曠野全化作了白茫茫一片,沒有人能看清楚路。神農士兵訓練有素,蚩尤擊鼓鳴金,用聲音指揮著士兵前進後退。有條不紊地攻擊,軒轅族的士兵卻在大霧中失去了方向,被神農士兵無情地絞殺。

  應龍立即命善於起風的離怨起風,想把大霧吹散,可在風伯面前,就如江南的拂面春風碰上了朔北的凜冽寒風。離怨沒有吹散大霧,反倒連自己都被風伯吹傷了。

  應龍看不清楚戰場,只能聽到軒轅士兵頻頻傳來的慘叫聲,他焦急得想鳴金收兵。士兵們沒有經過操練,根本不可能根據聲音就準確地判定哪個方向撤退,甚至有可能彼此衝撞,死傷無數,但至少可以避免全軍覆沒。

  他剛準備鳴金,軒轅妭說:「等一下,你來布雨,幫我布一場濛濛細雨。」

  「雨氣只會加重霧氣,令我們的士兵更加難作戰。」

  軒轅妭把一包草藥粉末交給他,「把這個有毒的藥粉混在雨中降下去,風伯就會不得不吹大風,霧氣自然而然會散。」

  「可我們的士兵不也會中毒嗎?」

  「我早在他們的飲食中添加瞭解藥。」

  應龍按照軒轅妭的吩咐準備行雨,雨師用鼻子嗅了嗅,察覺到空氣中水靈的移動,「奇怪啊,這樣大霧的天氣,軒轅已經寸步難行,他們居然還要降雨?」

  蚩尤望向西南,阿珩一身青衣,好整以暇地站在阿獙背上。蚩尤忙下令:「雨中有毒,風伯,趕快起風。」

  風伯立即起風,把濛濛細雨和大霧全吹散了。

  剛能看清楚路,阿珩立即手拿海螺號角,邊吹。邊向前衝,軒轅士兵看到一個柔弱的女子都衝到了最前面,因為大霧帶來的沮喪氣餒全被羞恥壓了下去,他們跟著阿珩,奮不顧身地向前衝。

  神農士兵的隊陣被一往無前的士氣沖散,蚩尤只能鳴金收兵。軒轅士兵一路追趕,快到草地時,阿珩突然下令停止追擊,收兵回營。

  魑魅魍魎挑著腳罵:「臭女人,你怎麼不追了?」

  阿珩回過頭,似笑非笑地說:「我們還不至於傻到往尖刀子上踩。」這裡所有的草都在蚩尤的靈力籠罩範圍內,只要他一催動靈力,草葉就會全部變成刀刃。

  大霧中,蚩尤勝;追擊時,阿珩勝。雙方各自死傷了千餘人,算是不分勝負。

  魍不甘心地盯著阿珩的背影,撓撓頭不解地嘟囔:「她怎麼就知道大哥在草地上做了手腳呢?」猛地一拍大腿,問蚩尤,「你怎麼就知道她能在雨中下毒?天下間可沒幾個人能這麼精通藥性。」

  風伯偶然見過一次阿珩的真容,知道她是蚩尤的情人,剛才。當大霧散去,他看清率領軒轅大軍追殺他們的人是阿珩時,震驚地愣住。這才知道她就是軒轅的王姬,高辛的王妃,下意識地立即去看蚩尤,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蚩尤眼中一閃而逝的痛楚。

  蚩尤沒有回答魍的問題,起身徑直走了。魅極其小聲地說:「我聽過一個謠言,說蚩尤和軒轅妭有私情。」

  風伯第一次動了怒,疾言厲色地說:「以後誰再敢胡說,我就割了誰的舌頭。」

  風伯出去尋蚩尤,發現他獨自一個坐在高處,默默地眺望著軒轅族的陣營。

  天色轉暗,飄起了雨夾雪,蚩尤卻沒有離去的打算,任由雨雪加身,仍是望著遠處的千帳營地。暗夜中,風一陣,雨一陣。千帳燈火寂寂而明,映照著破碎山河,蚩尤的背影也是無限蒼涼落寞,風伯心中陡然生起英雄無奈的傷感。

  風伯走到蚩尤身後,拿出一壺酒,笑嘻嘻地說:「你怎麼跑這裡來了?來來來,喝酒!誰先倒下誰是王八!」男人都是做的比說的多,寧願流血不願流淚,風伯不會安慰人,蚩尤也不是那種會細訴衷腸的人,風伯能做的就是陪著兄弟大醉一場。

  兩人喝酒像喝水,沒多久風伯喝得七八分醉了,笑說:「聽說你們九黎的姑娘美麗多情,等這場戰爭結束了,我就去九黎討個媳婦。」

  蚩尤喝著酒,搖搖頭,「你不行,我們的妹子不愛哥兒俊,只要哥兒會唱歌。」

  「誰說我不會唱歌?」風伯扯起破鑼嗓子開始亂吼,蚩尤大笑。風伯不滿地說:「你嫌我唱得不好,你唱一個。」

  蚩尤凝望著夜色,沉默了一瞬,竟然真的開始唱了。

  哦也羅依喲。

  請將我的眼剜去。

  讓我血濺你衣。

  似枝頭桃花。

  只要能令你眼中有我。

  哦也羅依喲。

  請將我的心挖去。

  讓我血漫荒野。

  似山上桃花。

  只要能令你心中有我。

  兄弟們。

  我死後請將我埋在她的路旁。

  好讓她無論去哪兒。

  都經過我的墓旁。

  蒼涼的歌聲遠遠地傳了出去,帶著無限悲傷,在這國破家亡、山河破碎的時刻聽來更覺心驚,風伯的酒都被驚醒了,愣愣地看著蚩尤,半晌後方問:「這樣決絕的情歌該怎麼唱回去?」

  蚩尤淡淡道:「兩種回法,一種是『若我忘不掉你的影,我便剜去我的眼;若我忘不掉你的人,我便挖掉我的心』;另一種……」蚩尤遲遲未做聲,一直望著千帳燈亮的地方。

  風蕭蕭,雨瀟瀟,天地愴然。山河寂寞,風伯只覺英雄氣短,兒女情長,金戈鐵馬幾百年,忽然生了倦意。等這場仗打完,不管輸贏,他都應該找個女人,好好過日子了。

  淒風苦雨中,忽然間,不知道從哪裡,有隱約的歌聲傳來。

  山中有棵樹喲。

  樹邊有株藤喲。

  藤纏樹來樹纏藤喲。

  藤生樹死纏到死。

  藤死樹生死也纏。

  死死生生兩相伴。

  生生死死兩相纏喲。

  風伯豎著耳朵聽了半晌,只聽到了無數個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感覺不大吉利,蚩尤卻綻顏而笑,拍了拍風伯的肩膀,「回去叫大家一起喝酒。」心情竟似大好。

  風伯沒有明白,可他知道蚩尤已經等到了想要的答案。風伯邊走邊回頭望去——山河憔悴,風雨淒迷,霧嵐如晦,營帳千燈。

  這樣的亂世,哪裡有淨土?哪裡能安穩?

  可身處亂世,能有一人靈犀相通,生死相隨。即便他日馬革裹尸,醉臥沙場,這一生大概也了無遺憾了。

  斷斷續續,軒轅和神農又交戰了好幾次,互有死傷,不分勝負。

  蚩尤詭計多端,強強弱弱,假假真真地誘敵殺敵,他的計策在別人眼中堪稱絕妙之策,卻總會被阿珩一眼看破。但是,阿珩也拿蚩尤沒有辦法,不管她做什麼,蚩尤總能見微知著,立即反應過來。

  他們倆就像是天底下最熟悉的對手,閉著眼睛都知道對方的招數。打到後來,不僅僅他們,就連旁觀的將士也都明白了。不可能靠任何計策贏得這場戰爭,他們只能憑藉實力,用一場真正的戰役決出勝負。這樣的戰役會很慘烈,即使勝利了,也是慘勝。

  沉重壓在了每個人的心頭,連總是笑嘻嘻的風伯都面色沉重,蚩尤卻依舊意態閒散,眉眼中帶著一種什麼都不在乎的不羈狂野。風伯完全不能明白,在他看來,蚩尤才應該是最悲傷的那個人。

  經過幾個月的勘察,應龍興奮地告訴軒轅妭,冀州荒野上雖然沒有地面河。地下的暗河卻不少,他有一個絕妙的計畫,只是還需要找一些善於控制水靈的神族幫忙。

  軒轅妭說:「你繼續準備,我來幫你找善於馭水的神族。」

  她給黃帝寫信,請他讓少昊派兵。

  高辛多水,不少神族善於控水,少昊向黃帝承諾過和軒轅共同對抗蚩尤,以此換取黃帝不幫助在西南自立為王的中容,如今就是少昊兌現承諾時。

  幾日後,軒轅妭和應龍正在帳內議事,侍衛帶著一個人挑簾而入,來者一身白衣,正是高辛王族的打扮。軒轅妭微微皺了下眉頭,少昊竟然只派了一個人來?應龍也失望地嘆氣,他從來者身上感覺不到強大的靈力。

  那人對軒轅妭說:「在下子臣,奉陛下之命而來,有話單獨和王姬說。」

  軒轅妭淡淡說:「你來此是為了幫助應龍將軍,凡事聽他調遣。」

  子臣似乎無聲地嘆了口氣,容貌發生了變化,五官端雅。眉目卻異常冷肅,隨意一站,已是器宇天成、不怒自威。

  竟然是高辛少昊!

  應龍驚得立即站了起來,手忙腳亂地行禮。

  少昊問應龍:「將軍覺得我可以幫上忙嗎?」

  應龍激動地連連點頭,大荒封共工為水神,可在應龍眼中。少昊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馭水之神,只不過少昊在其他方面的名頭都太響,世人反倒忽略了少昊修的也是水靈。

  軒轅妭盯著少昊,「你國內的事情不要緊嗎?」

  「中容不是什麼大禍患,只是不想自相殘殺,消耗兵力,讓黃帝討了便宜,所以要花點時間收服他的軍隊。眼下蚩尤才是大患,他若再贏了這場戰役,高辛危矣。」

  「多謝你肯親自來幫忙,不過這是軒轅大軍,你雖是高辛國君,也要一切都聽從軍令。」

  「如我所說,我叫子臣,奉陛下之命前來聽從王姬調遣。」

  「應龍將軍會告訴你一切,你一切聽他號令。」軒轅妭起身就要走。

  「阿珩。」少昊伸手拉住阿珩。

  「末將突然想起還有點事情要辦。」應龍立即低著頭,大步跨出了營帳。

  「阿珩。」少昊什麼都說不出來,可又拽著阿珩不肯放。

  阿珩拿出了一方血字絹帕,「是你模仿我的字跡,請蚩尤去洵山救我和四哥嗎?」

  少昊看到那些鮮血,下意識地看向阿珩的斷指,身子似乎微微顫了一顫。

  阿珩見他沒有否認,微微一笑,「謝謝你了。其實,我已經不怨恨你了,你畢竟不是我們的大哥,我求你救我四哥本就是強人所難。」

  「我承諾過要好好照顧你和昌意,是我失信於青陽,你怨我、恨我都很應該。」

  阿珩輕嘆了口氣,「我們年少時,都曾以為自己就是自己,只要自己想,就什麼都能做到。後來卻發現我們都無法脫離自己的家族、出身。你是高辛少昊,你想救人卻不能救,我是軒轅妭,我不想殺人卻不得不殺。有些事情明明想做,卻不能做,有些事情明明不想做,卻不得不做。連我都如此,你是一國之君,不可做、不得不做的事情比我更多。」

  少昊一直渴盼著阿珩的諒解,可真到這一日,阿珩感同身受地明白了他的苦衷,他卻沒有一絲欣慰,反倒生出了更濃重的悲哀。青陽和他都曾試圖保護著阿珩,讓阿珩不要變成他們,可阿珩最終還是變成了他們。青陽如果還活著,看到阿珩身披鎧甲,手握利劍,號令千軍萬馬廝殺,不知道該有多心痛。

  他們護佑著天下,卻連自己最親近的人都護佑不了!

  「阿珩……」

  阿珩眉梢眼角透出了濃濃的疲憊,垂目看著少昊的手,「放手吧,我雖不恨你了,可你我之間也永不可能回到過去。正因為我已真正瞭解了你,所以,我一清二楚。我們永不可能是朋友,你就是高辛少昊,我就是軒轅妭!」

  少昊心底一片冰涼,全身無力,手慢慢地滑落。

  阿珩掀開簾子,飄然離去。

  深夜,除了戍營的士兵,眾人都在安睡。

  阿珩帶著阿獙勘查著地形,山坡上有幾座廢棄的民居,主人也許已經死於戰火,也許逃往了別處,田園一片荒蕪。阿珩走近了,看到庭院中的桃樹,一樹繁花開得分外妖嬈,種桃的人不知道哪裡去了,桃花卻依舊與春風共舞。

  原來不知不覺中,又是桃花盛開的季節,冀州離九黎不遠,想來九黎的桃花也應該開了,不知道是否依舊那麼絢爛。

  阿珩突然起意,對阿獙說:「我們去九黎。」

  整個寨子冷冷清清,偶爾看到幾個盛裝的少女,也沒有去參加跳花節,只是呆呆地坐在自己的竹樓上。

  阿珩走進山谷,滿山滿坡開滿了桃花,山谷中卻沒有了唱歌的人。阿珩不解,那些少年、那些少女哪裡去了?他們不是應該圍在篝火邊用山歌來求歡嗎?

  忽而有歌聲傳來,阿珩聞聲而去。

  一更天,吹呀吹呀吹熄了油燈光。

  妹妹子上床等呀等呀等情郎。

  二更天,拉呀拉呀拉上瞭望月窗。

  妹妹子空把眼兒眼兒眼兒望。

  三更天,撕呀撕呀撕破了碧紗帳。

  妹妹子脫得精呀精呀精光光。

  四更天,聽呀聽呀聽見了門聲響。

  妹妹子下樓迎呀迎呀迎情郎。

  五更天,飄呀飄呀飄來了一陣風。

  妹妹子等了一呀一呀一場空。

  哥啊哥,盼你盼,打了大勝仗。

  哥啊哥,盼你盼,平安轉回鄉。

  ……

  桃花樹下,唱歌的女子竟然是一個兩鬢斑白的婦人。女子看到阿珩,微笑道:「你是外鄉人吧,來看我們的跳花節嗎?過幾年再來,男人們都去打仗了,過幾年他們就回來了。」

  阿珩輕輕問:「你等了情郎多久了?」

  「十六年了。」

  阿珩默然,那些荒野的無名屍體,早已經被風雨蟲蟻銷蝕得白骨森森,卻仍舊是女兒心窩窩裡的愛郎。日日年年、年年日日,女兒等得兩鬢斑白,而那荒野的白骨卻任由風吹雨打,馬蹄踩踏。

  夫人看到阿珩憐憫的眼光,很大聲地說:「阿哥會回來的!阿哥會回來的……」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變成了喃喃低語,「戰爭會結束,一定會結束!神農和軒轅的戰爭一定快結束了,阿哥會回來……」

  阿珩心驚膽寒,這個世外桃源的淒涼冷清竟然是他們造成!對兩族的百姓而言,誰勝誰負也許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讓戰爭盡快結束,百姓可以安居樂業。

  她對婦人鄭重許諾:「是的,戰爭一定會結束。」

  阿珩穿過桃花林,走向後山,白色的祭台依舊安靜地佇立在桃林中。

  綠草茵茵,落英繽紛,阿珩沿著台階走上了祭台,地上厚厚一層落花。一個獸骨風鈴掉在地上,阿珩彎身撿起,把風鈴重新系到了簷下。

  她輕輕搖了一下風鈴,叮噹叮噹的悅耳聲音響起。

  玉山之上,寂寞的六十年,在叮叮噹噹中過了;明明已經動心,卻死不肯承認,把他留在蚩尤寨,在叮叮噹噹中離去;住在了不遠處的德瓦寨,明明擔憂著他,卻不肯面對自己的心……

  叮噹叮噹、叮噹叮噹……

  聲音依舊,時光卻已是匆匆數百年。她依舊有年輕的容顏,可心已經蒼老疲憊。

  阿珩默默站了很久,準備離開,回身間,一切都突然停止。

  漫天落花,紛紛揚揚,蚩尤一身泣血紅衣。站在祭台下的桃林中,靜靜地等著她,猶如一座亙古不變的山峰。過去如此,現今如此,以後亦如此。

  蚩尤粲然一笑,向她伸出了手,阿珩不禁也笑了。奔下台階,如蝴蝶一般,輕盈地穿過繽紛花雨,朝蚩尤奔去。

  兩手重重交握在一起,相視而笑。

  繁星滿天,落花成錦,都不抵他們這一笑,醉了春風,醉了山水。

  蚩尤牽著阿珩的手,徐徐走過桃花林,走向他們的竹樓。

  小樓外的毛竹籬笆整整齊齊,紅色的薔薇、白色的山茶、藍色的牽牛、黃色的杜鵑……五顏六色開滿了籬笆牆。屋側的菜地搭著竹架子,葫蘆和絲瓜苗正攀援而生。青石井台上,木桶橫倒,水從木桶傾出。打濕了井台下的地面,幾隻山鳥,站在濕地裡。吸啄著水坑裡的水,見到來人也不怕,反倒昂著頭,咕咕地叫。

  掀開碧螺簾,走入屋內,到處都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窗屜的天青紗猶如雨後的晴天,緋紅的桃花映於窗紗上,像是一幅工筆絹畫。

  阿珩看著蚩尤,喉嚨發澀,這個家,他照顧得很好。

  蚩尤笑了笑,抱著她,在她額頭親了一下。

  鳳尾竹聲瀟瀟,桃花雨點紛紛,他們相擁而坐,和幾百年前一樣,共飲一竹筒酒嘎。

  沒有一句話,就好似連說話都會浪費了時間,一直凝視著彼此,都舍不得把視線移開,就好似一眨眼一切就會消失。

  阿珩去解蚩尤的衣衫,蚩尤笑看著阿珩,一動不動。只偶爾抬抬胳膊配合一下,待自己衣衫全部褪下時,方把阿珩推倒,側身半倚,拿著一竹筒酒。用竹筒把阿珩的衣衫一點點挑開,竹筒越來越傾斜,酒水灑落在阿珩身上,蚩尤俯下身子,順著酒痕而吻。

  婉轉的呻吟,激烈的糾纏,纏綿的歡愛。在這小小竹樓上,沒有軒轅,沒有神農,只有兩個彼此喜歡的男女,享受著世間最古老、最簡單卻也是最濃烈、最永恆的快樂。

  半夜裡,兩人同時醒了。

  月色皎潔,透窗而入,阿珩貪婪地凝視著蚩尤,手指在他臉上輕輕摩挲,就好似要把他的一切都刻入心裡。

  蚩尤微笑地看著她,阿珩眼中有了淚光,蚩尤猿臂輕探,把她捲入了懷裡。

  阿珩的指頭在他胸膛上無意識地一字字畫著,「藤生樹死纏到死,藤死樹生死也纏。」

  蚩尤剛開始沒意識到阿珩是在他胸膛上寫字,察覺後,凝神體會著,發現她一遍遍都寫著同一句話。

  蚩尤抓起了她的手,放在唇邊親了下,雙掌與阿珩的十指交纏在一起。

  阿珩媚眼如絲,睨著蚩尤。蚩尤粲然一笑,兩人的身體又糾纏在了一起,就好似要把對方融化在自己身體裡,把自己融化到對方的身體裡,激烈到近乎瘋狂的索取和給予。

  終於,兩人都精疲力竭,卻依舊不肯稍稍分離,緊緊貼挨在一起。

  蚩尤低聲問:「我們的女兒在哪裡?安全嗎?你知道,天下恨我的人太多。」蚩尤竟然第一次顧慮起他的敵人們來。

  「在玉山,有王母的保護,還有烈陽的守護。」

  蚩尤這才放心,「那就好。」

  月光照到牆壁上,發出幽幽紅光,阿珩臉埋在蚩尤肩頭,「是什麼?」

  蚩尤手輕抬,牆壁上掛著的弓飛到他手裡,紅光消失,變得只有巴掌大小。竟然是盤古弓,被蚩尤隨隨便便掛在了無人居住的竹樓裡。

  阿珩輕笑,「你還沒扔掉這東西啊?」

  蚩尤拿起了弓,對著月光細看,「雖然我拉了無數次,它都沒有反應,不過我能感覺到它不是廢物,只是堪不破它的用法。」

  阿珩在玉山時,也曾聽過盤古弓的故事,知道傳說中它是盤古鑄造來尋找心愛女子的弓。可不知道為什麼盤古一次都沒用過,卻把它列為神兵之首,交給了玉山王母保存。

  阿珩從蚩尤手中拿過弓,看到弓身上好似有字,正想著太小看不清,弓變大了,「弓身上刻著字。」

  蚩尤凝神看去,弓身上刻著曲紋裝飾,既似蝌蚪,又像花紋,就是一點不像字。

  「這是已經失傳的文字,傳聞只是用來祭祀天地的咒語,四哥喜好賞玩古物,所以我認得幾個。」

  蚩尤生了興趣,「刻著什麼?」

  阿珩半支著身子趴在蚩尤的胸膛上,一字字辨認了半晌,困惑地說:「以心換心。」

  這四個字十分淺白,不可能有任何異義,蚩尤默默不語,細細思索。

  阿珩把弓扔到一旁,低聲說道:「盤古弓也許的確是盤古所鑄,不過說什麼不論神魔、不論生死、不論遠近,都能和心愛的人再次相聚,卻肯定是以訛傳訛的無稽之談。」

  蚩尤含笑說:「不管盤古弓真假,這四個字卻沒錯。如果真能懂得以心換心,盤古大概就不會失去心愛的女子了。」

  笑聲中,晨曦映在了窗戶上。

  縱使再珍惜,再貪戀,再不捨得睡,這一夜終究是過去了。

  阿珩起身,穿衣離去。

  蚩尤不發一言,只是默默地看著她。

  走到了門口,阿珩突然回身,「你身後是神農,是為你浴血奮戰的兄弟,是炎帝和榆罔。我身後是軒轅,是無數孤兒寡母,是我的哥哥侄子。我會盡全力,也請你不要手下留情,那會讓我恨自己。」

  「你知道我不會。」蚩尤半支著身子,紅袍搭在腰上,一頭黑白夾雜的頭髮散在席上,雙目隱含痛楚,笑容卻依舊是張狂的。

  清晨,輪到風伯巡營,雨師主動要求和風伯一起去,又強拉上了魑魅魍魎。

  走到山頂,一群人遠遠地看到軒轅妭和蚩尤一前一後飛來,蚩尤的坐騎明明可以很快。可他一直不遠不近地跟在軒轅妭身後,而以軒轅妭的修為,也不至於察覺不到蚩尤就跟在她身後,她卻毫無反應。

  就要到營地,蚩尤的速度猛地快了,和軒轅妭並肩飛行。強拉過軒轅妭的身子,吻了她一下,軒轅妭也不見反抗,反而緊緊抱住了蚩尤。只是短短一瞬,她立即放開了他,向著軒轅大軍的營帳飛去,可魑魅魍魎他們已經全部震驚得不知所措。

  魍結結巴巴地問雨師:「這、這怎麼辦?他們倆是相好,這仗沒法打了!」

  魑性子衝動,立即跳了出去,攔在蚩尤和軒轅妭面前,氣得臉色通紅,對蚩尤說:「我以為是謠言,沒想到是真的,難怪你們一直難分勝負!你怎麼向大家交待?你怎麼對得起誓死追隨你的神農漢子?你怎麼對得起赤誠待你的榆罔?」

  蚩尤的性子吃軟不吃硬,冷笑著問:「我需要向你們交待什麼?我對不對得起他們,要你做評判?」

  好巧不巧,應龍起早巡邏也巡到了此處,聽到動靜聞聲而來,恰好聽到魑的大吼大叫。

  魑指著軒轅妭大聲問蚩尤:「你和她是不是在私通?」

  應龍怒叱:「你若再敢胡說八道,我們就不客氣了!」

  「我沒有胡說八道,我們全都親眼看見了,就在剛才他們倆還又摟又親,是不是,雨師?」

  應龍看了看子臣,想到王姬自休於少昊,心頭疑雲密佈,根本不敢再出口問。軒轅族的神將離怨焦急地說:「王姬,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您和蚩尤真的……真的……有私情?」

  跟隨風伯而來的神農族將士也七嘴八舌地問蚩尤,不管他們質問什麼,蚩尤都不說話。只是沉默地凝視著阿珩,他的眼神無比複雜,有焦灼。有渴盼,有譏嘲,也有憐惜。

  蚩尤不是君子,可做事向來正大光明,就連屠城都屠得理直氣壯,絲毫不遮掩自己的殘忍。我就是屠了,那又怎樣?我就是對敵人很血腥,那又怎麼樣?可唯獨和阿珩的感情,他一直像做賊一樣藏著掖著。

  在眾人的逼問下,阿珩幾次想要否認,但是蚩尤的眼神卻讓她心痛。她已經委屈了他幾百年,難道直到最後一刻,她仍不能光明正大地承認嗎?蚩尤並不在乎世人的眼光,卻在乎自己是否堂堂正正。

  忽而之間,阿珩下定了決心,坦誠地說:「我是和蚩尤有私情。」她的聲音不大,卻驚得所有人懷疑自己聽錯了,連蚩尤都覺得是因為他等了好幾百年,所以幻聽了。

  「我已經喜歡蚩尤好幾百年了!」阿珩又說了一遍,聲音很大,就好似在向全天下昭告。

  兩邊的神將驚慌失措,像是天要翻、地要覆了一般。少昊憂心忡忡地看著阿珩,他本想打擊蚩尤在親信中的威信,所以設法讓風伯他們撞破蚩尤和阿珩的私情,卻沒料到應龍會恰巧出現,竟然把阿珩拖入了泥潭。如今一個處理不當,軒轅士兵不僅不會再聽阿珩的命令,還會鄙視唾棄她。

  蚩尤卻愉悅地縱聲大笑,笑得暢快淋漓,不羈飛揚,毫不掩飾他從心底迸發的得意歡喜。

  所有人都呆呆地盯著他大笑,蚩尤笑了半晌,終於不再大笑,可仍舊歡喜地看著阿珩,眼中有毫不遮掩的情意。魍結結巴巴地問:「大將軍,您、您不會中意這個軒轅妖女吧?」

  蚩尤大概心情太好了,竟然眨了眨眼睛,笑吟吟地道:「我不中意她,難道中意你?」

  魍和魎都快急哭了,「可她不是好女人。不守婦道,明明嫁給了少昊,還要勾引大將軍;狠毒嗜殺,謠傳她親手刺死了自己的哥哥,就這幾個月,我們死在她手裡的士兵已經七八千了。」

  「那又怎麼樣?不管她是什麼樣,只要是她,我都喜歡。」蚩尤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阿珩,笑嘻嘻地道。

  少昊躲在人群中,滋味複雜地盯著蚩尤。

  阿珩似羞似嗔地瞪了蚩尤一眼,對應龍和離怨說道:「我知道你們想聽到我的解釋抱歉,想給自己一個原諒我的理由,可我不覺得自己做錯了,我並不需要你們的原諒。我唯一需要請求原諒的人是蚩尤,這幾百年間,我為了母親。為了哥哥,甚至為了我的女兒,一次次犧牲著他。三年前,母后仙逝時同意我嫁給蚩尤,我對蚩尤許諾我一定會和他在一起,可是,我再次背棄了我的諾言。我為了我的族人,不但沒有跟他,反而帶著你們來殺他。從始至終,我一直恪盡我是軒轅王姬的責任,從沒有做過半點對不起軒轅的事情,卻在一直對不起蚩尤。你們若信我,我就領兵,若不信,我可以立即把兵權交給應龍。」

  應龍立即跪在阿珩腳前,「末將誓死跟隨。」

  沙場上時刻生死一線的軍人與朝堂上的大臣不同,他們的是非對錯十分簡明直接,只認一個死理。應龍當年不惜毀滅龍體也要救部下的事被廣為傳頌,在軍中威信很高,再加上跟隨他巡營的都是他的親隨。看到他下跪,如同聽到軍令,也紛紛跪下。

  離怨他們也跪了下來,「若沒有王姬領兵出征,只怕此時軒轅城早破。」畢竟自從領兵出征,軒轅妭所作所為有目共睹。何況,神農和軒轅一直互有通婚,開戰以來,這種家國難兩全,私情和大義不能兼顧的事情他們都聽說過。而且軒轅民風剽悍豪放,對男女之情很寬容,若軒轅妭矢口否認。他們也許表面相信,心頭卻疑雲密佈,可軒轅妭大方承認,他們反倒心頭生了敬意。

  少昊暗自鬆了口氣,看上去很凶險的事,沒有想到竟然因為阿珩的坦誠,輕鬆化解了。有時候人心很複雜,可有時候人心也很簡單,需要的只是一個真相。

  阿珩看向魑魅魍魎,「你們跟著蚩尤已經幾百年,他是什麼樣的性子,你們竟然還要質疑?如果他會出賣你們,軒轅早就把神農山打下了,他背負了天下的惡名,難道是為了自己?真是枉讓他把你們看作兄弟了!」她的語氣中既有毫不掩飾的驕傲,也有沉重的悲哀,不管是軒轅的將士,還是神農的將士都生了幾分無可奈何的淒涼感。

  魑魅魍魎臉漲得通紅,一個兩個全低下了頭。

  阿珩深深看了一眼蚩尤,帶兵離去。

  蚩尤微笑地凝視著阿珩,第一次,他當眾看著她時眼中再無一絲陰翳,只有太陽般光明磊落、赤誠濃烈的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