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殤·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阿珩靜站在曠野中,半仰頭望著天空。

  瓦藍的天上,朵朵白雲飄,白雲下。兩隻雄鷹徘徊飛旋,時而掠向遠處,時而又飛掠回來。

  應龍和少昊走來,應龍想要上前稟奏,少昊伸了下手,示意他不必著急。

  風呼呼地吹過荒野,不知道從哪裡來,更不知道要到哪裡去。半人高的野草一時低一時高,好似海浪翻捲,一層又一層綠色的波濤。無涯無垠,無邊無際,寂寞淒涼。

  夜風吹得阿珩青絲零亂,裙帶亂翻,她卻一直定定地望著天上的鷹,唇邊是恍恍惚惚的笑意。許久後,阿珩才發現應龍和少昊,笑容淡去,帶著幾分倦意,問道:「有事嗎?」

  應龍奏道:「我和……子臣已經一切準備妥當,可以隨時發動全面進攻。」

  阿珩點點頭,平靜地說:「那就準備全面進攻,和神農決一死戰。」

  「是!」應龍領命而去。

  少昊心下驚怕,阿珩對蚩尤的深情,他比誰都清楚。可阿珩下了必殺的命令後,竟然能平靜至此,他心頭全是不祥,急促地說:「你真想好了?你應該明白蚩尤就像山嶽,要麼昂然佇立,要麼崩塌倒下,永不可能屈膝折腰,你真的有勇氣殺了蚩尤?一旦開戰就再無回頭的路。」

  「如果不開戰,就有路可走嗎?」

  少昊無話可答,黃帝只要活著一日,就不會放棄統一中原的雄心,而蚩尤只要活著一日,就不會任由黃帝侵犯神農、詆毀榆罔。自第一次阪泉大戰到現在,黃帝和蚩尤之間打了將近二十年,雙方死了幾十萬人,纍纍屍骨早已經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少昊默默站立良久,前塵往事俱上心頭,忽然間無限酸楚:「阿珩,你嫁給我的那日,我們都雄心勃勃地不甘願做棋子,都曾以為只要手中擁有了力量,就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可為什麼如今我貴為一國之君,你掌一國兵馬,我們卻仍然身不由己?」

  阿珩想起當日,香羅帳下,兩人天真笑語、擊掌盟約恍若前生,和少昊的隔閡淡了幾分。她對少昊溫和地說:「哪裡能事事如意呢?重要的是你實現了最大的願望——登基為俊帝,守護人間星河。」

  「這世上,你已經是唯一知道我是如何一步步走來的人,也是我唯一放心能與之大醉的人。即使你恨我,我也希望你能留下,我不想從此後釀造的酒再無人能品嚐,醉酒後再無人笑語。」

  風從曠野刮過,呼呼地吹著,荒草起伏,紅蓼飛落,兩人的眼睛都被風吹得模糊了。

  玉山之上,少昊一身白衣,馭玄鳥而來。那個兼具山水丰神的男子驚破了漫天的華光,驚豔了眾人的眸光,可幾百年無情的時光,終是把他水般的溫潤全部磨去,只剩下了山般的冷峻。

  漫天星光下,軒轅妭一襲青衫,縱酒高談。言語無忌,那個天真爛漫的少女費盡心思只為引得少昊多停駐一會兒,彼時的她根本想不到其後的幾百年間,她竟然絞盡腦汁,只為逃離少昊。

  阿珩凝視著少昊,這個男子其實越來越像一位帝王,縱然心中不捨,依舊會無情地捨棄一切,堅定不移地前進。也許她是最後一個看到他少昊一面的人,也許在將來,他會像黃帝一樣,人們只知道他的名字是生殺予奪的俊帝,而忘記了他也曾有一個親切溫和的名字——少昊。

  青陽、昌意、昌僕……那些能親切地呼喚這個名字的人,和著少昊的名字,一起被埋葬在過去。

  她和蚩尤卻不能,他們永遠都不能,永遠都做不到捨棄那些給予了生命溫暖的人。

  阿珩忽然指向高辛的方向,「那邊是什麼?」

  少昊看了看,如實地回答:「土地、山川、人。」

  阿珩指向神農山的方向,「那邊呢?」

  少昊盡力看了一看,「土地、山川、人。」

  阿珩又指向軒轅的方向,「那邊呢?」

  少昊不解,卻仍然用靈力仔細看了看,「還是土地、山川、人。」

  阿珩道:「這個天下不可能僅僅只有高辛族,也不可能僅僅只有軒轅族或者神農族,你若想要天下。就要先有一顆能容納天下的心,不管高辛,還是軒轅、神農,都是土地、山川、人。」

  少昊心中驚動,不禁深思。

  阿珩說:「不要只想著高辛美麗的人間星河,軒轅有萬仞高峰的雄偉險峻,神農有千里沃土的瓜果飄香,君臨天下的帝王應該不分高辛、神農、軒轅,都一視同仁。」

  少昊神色震動,心中千年的種族壁壘在轟隆隆倒塌,看到了一個更廣闊遼遠的天地。他對阿珩深深行禮,起身時,說道:「你一再幫我,我卻從沒有機會兌現給你的諾言,阿珩,不要讓我做一個失約的人。」

  阿珩低頭而立,神情淒婉,半晌後抬頭道:「人人都說蚩尤無情,其實你才是天下最無情的人,心中永遠權位第一。必要時,任何人都可以捨棄,所以我實不敢做任何要求,何必讓自己失望,讓你為難呢?」

  少昊眼中全是痛楚,張口欲反駁,可發現阿珩只是直白地道出了一個冰冷的事實,父王、兄弟、昌意、青陽、諾奈、甚至阿珩,從親人到朋友,不都是他捨棄的嗎?

  阿珩微微一笑,眼中有懇求,「不過,如果可能,請在你的權力下,盡力保護小夭。這個孩子也許會帶給你一生最大的羞辱,你如果因此心中怨恨,請恨我,不要遷怒她!」

  少昊眼中隱有淚光,「你忘記你昏迷時,是我日夜照顧她了嗎?每日下朝,只有她熱情地撲上來抱我,看我皺眉會用小手不停地來揉我的眉心,也只有她敢說我板著臉好難看,敢對我發脾氣。小夭是五神山上唯一真心愛著我的人,她給了我太多的快樂,別的不敢許諾,但我向你承諾,她永遠都是我的女兒!」

  阿珩深深行禮,「多謝。」起身後,大步離去。

  「阿珩。」

  阿珩回身,神情肅殺,「請子臣將軍立即去配合應龍將軍,準備對神農全面進攻。」

  少昊明白,阿珩決心已定,從這一刻起一切以軍令說話,他只能彎身接令,「是!」

  自阿珩出征,雲桑就一顆心高高懸起。

  因為被嚴密監視,難以得到外界的準確消息,雲桑只能通過偷偷觀察黃帝的一舉一動來判斷戰場上的戰情。

  幾日前,雲桑察覺黃帝行蹤詭異,似乎在秘密籌劃著什麼。她試探地求見,如果是往常,黃帝都會立即接見她,可最近都拒絕了她,十分反常。

  雲桑小心翼翼地查探後,終於從顓頊和宮人的對話中偷聽到,黃帝已經不在軒轅城,不僅僅黃帝,還有離朱、象罔都一起離開了。雲桑猜不透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是她知道領兵的大將離開,肯定不妥。

  幾經思量後,她決定離開軒轅,親自去把這異常告訴蚩尤。

  半夜裡,她偷偷逃下了軒轅山,趕往阿珩和蚩尤決戰的冀州。

  可是,她剛離開軒轅山,就被黃帝派來監視她的侍衛發現。幾十個侍衛追來,勸她回去,雲桑拒絕了。侍衛無奈下,只能按照黃帝的密令,強行捉拿雲桑。

  雲桑駕馭坐騎白鵲,邊打邊逃,邊逃邊躲,一路逃向中原。

  雖然這些年,雲桑在嫘祖的教導下,神力大進。可畢竟難以抵擋幾十個侍衛,逃到宣山附近,她已經身受重傷。坐騎白鵲的一隻翅膀受傷,也難以再飛翔。

  迫不得已,雲桑落在了宣山。

  幾個侍衛想趁機鎖拿住她,帶回軒轅山。雲桑一邊用言語威嚇他們,一邊用手指挖開泥土,將藏在耳墜中的一粒桑樹籽種下。

  她割破手腕,以血為水,澆灌樹籽。這粒桑樹籽是父王留下的遺物,朝雲殿內,談起父王時,她曾給嫘祖看過,想送給嫘祖。嫘祖拿去在蠶繭中培育了三年,又還給她,叮囑她隨身攜帶。若有危急時刻,可以種下,用鮮血澆灌,就能和桑樹靈息相通。

  雲桑也不知道這顆桑樹籽能如何幫她,只能抱著最後的希望,姑且一試。

  在鮮血的澆灌下,桑樹籽迅速發芽、長大,不過一會兒工夫,就長成了一株巨大的桑樹。樹幹合抱足有五十尺,樹枝交叉伸向四方,猶如一把巨大的傘。樹葉碩大,方圓有一尺多,碧綠中鑲嵌著紅色的紋理,猶如絲絲血痕。巨大的樹葉中又結出纍纍串串的花朵,黃色的花瓣,青色的花萼,鮮豔奪目,散發著陣陣清香。

  隨著桑樹的長大,天地間靈氣異動,匯聚到桑樹周圍。無數五彩斑斕的蛾子嗅到氣味,聽從召喚而來,越聚越多。密密麻麻,鋪天蓋地,幾乎遮蓋了整座山頭。蛾子身上的磷粉四散飄落,連空氣都變得混濁。

  侍衛們從來不知道小小的昆蟲聚合在一起時,會如此駭人。一點蛾粉沒什麼,可這麼多嗆人的蛾粉,讓他們呼吸困難,用神力打死一團,會有更多的圍聚過來。侍衛們根本不能靠近雲桑,卻因為黃帝的命令,又不敢離去,只能在山下徘徊。

  雲桑無力地靠著桑樹,心中默默對炎帝和嫘祖說:「謝謝父王,謝謝母后。」

  嫘祖曾對她說過,世上最強大的動物不是老虎,也不是豹子、熊,而是昆蟲,它們看著弱小。卻數量龐大,無處不在,而且它們群居,共享所有信息,世間的一切都逃不過昆蟲的耳目。

  雲桑曾經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現在她明白了,桑樹是她的靈血灌溉而生。她依靠著樹幹,與桑樹息息相通,一隻隻蛾子飛來飛去。或停落在樹幹上,或棲息在樹葉上,只要驅策蛾子,她似乎就可以知道天地間發生的一切事情。

  這樣做非常耗費靈力,她已經身受重傷,可是。她想知道蚩尤和阿珩的戰爭開始了沒有,她想看到神農的故土,她還想看到他!

  她望向東面,飛蛾們感受到她的心意,一群群飛向東面。密密麻麻,猶如一團團彩色雲霞,煞是好看。

  隨著彩雲的飄拂,雲桑看見了廣袤無垠的大地。

  景緻越來越熟悉,飛快一點,再飛快一點!

  鮮血漫漫而流,滋養著桑樹,雲桑倚著桑樹幹微笑,就要回到她朝思暮想的故土——神農了!

  東邊的天空,雲霞湧動,金光絢爛,又是一天的黎明。

  黎明時分,冀州曠野上,嘹喨激昂的號角吹響。驚天動地的戰鼓擂響,大地的寧靜被撕破,所有士兵各就各位,在應龍的指揮下結陣,準備進攻。

  魑魅魍魎立即去叫蚩尤:「大將軍,大將軍……」不想蚩尤已經躍出營帳,望向軒轅。

  阿珩一身戰衣,站在雲端,雙手握槌。敲擊戰鼓,鼓聲隆隆,悲壯激烈。她在親口告訴他,今日是兩國死戰,請全力以赴!

  蚩尤對風伯和雨師說:「今日軒轅必有奇謀,想將我們置於死地,你們務必全力以赴。」

  「是!」風伯和雨師立即集結全軍,準備迎戰。

  應龍催動陣勢,打通了河道,把地下的暗河引到地上。

  神農的士兵剛結成整齊的方陣,準備迎敵,突然看到茫茫荒野上出現了波濤洶湧的河流,向著他們奔流而來,不禁驚恐地大叫。

  風伯和雨師立即領兵做法結陣,對抗應龍的陣勢。

  狂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大樹被連根拔起;疾雨鋪天蓋地落下,巨石被捲起,河流的方向漸漸扭轉,朝著軒轅族而去。

  應龍大叫:「子臣。」

  少昊站入了陣眼,有了他的靈力牽引,形勢立即逆轉,奔湧的河水再次流向神農族。

  魑、魅、魍、魎守著東西南北四個方位,匯聚天地靈力幫助風伯和雨師,可是他們這麼多人的力量都抵擋不住應龍的攻勢。

  風伯皺眉大叫:「應龍雖然是龍族,可我和雨師的神力絕不會比他弱。逆轉地勢,從地下把暗河導上地面絕非一般神力所能為,究竟是誰在幫他?」

  滔滔河水,越來越多,越流越湍急。瀰漫了荒野,天地都變成了灰白的青色,透著難言的恐怖。

  風伯和雨師已經精疲力竭,卻連水的速度都難以慢下來,眼見著大軍就要被沖走。

  魑魅魍魎絕望地驚叫:「蚩尤,怎麼辦?」

  蚩尤駕馭大鵬飛起,凝聚起全部靈力,舉刀劈向大地,一聲巨大的響聲,大地煙塵瀰漫。煙霧中,一條深壑在大地上裂開,深不見底,河水都流向了深壑,好似一道巨大的瀑布。

  神農大軍絕處逢生,齊聲吶喊,向軒轅軍隊示威。軒轅軍隊看著一身紅袍,腳踩大鵬,殺氣凜凜,立於半空的蚩尤,心驚膽寒。

  蚩尤望向軒轅大軍,看不到阿珩在哪裡。

  「逍遙!」

  逍遙知蚩尤心意,變幻體型,化作了魚身。蚩尤腳踩北冥鯤,隨著瀑布墜下深壑,剎那就被瀑布吞沒。

  一瞬後,眾人看到大地在慢慢隆起,河水開始向著地勢更低的方向流去。

  應龍知道蚩尤在地下搗鬼,立即動用了全部靈力,靈力化作無數條色彩各異的蛇,沿著水流而去。靈蛇速度迅疾,游過時,猶如電光,水中一道道紅色、藍色、紫色、金色、銀色閃過,流光飛舞,美麗不可方物。水被靈蛇驅動,竟然像有生命一樣,開始翻山越嶺,向著神農而來。

  蚩尤凝聚土靈,飛出千把黃色的土劍,寒光閃爍。穿水破土,直追靈蛇的七寸而去,一道道黃光迅疾閃過,把一條條駕馭水流的靈蛇全部斬殺。

  應龍身體晃了晃,眼鼻中滲出鮮血,已是受了重創。

  「你先休息一下。」少昊知道應龍不是蚩尤的對手,上前掌控了整個陣法。

  在少昊的靈力推動下,地上的水匯聚到一起,猶如憤怒的大海一般撲向前方,想要衝過隆起的土坡。

  眼見著海浪漫過了土坡,就要淹向神農,蚩尤駕馭逍遙從地下呼嘯而出。立於半空,雙掌牽引著土坡越隆越高,變成了山峰。

  少昊和蚩尤的靈力正面相逢,水化作了五條巨龍,與大地上的山峰擰在一起,水龍想把山摧毀,山卻想把水龍壓死。

  天下靈力最強大的兩位神交戰,地動山搖,飛沙走石,天昏地暗,好似天要塌、地要陷,整個世界就要毀滅,連神力高強的風伯、雨師都不敢靠近,所有人都驚懼地躲避,整個天地都變成了蚩尤和少昊的戰場。

  激戰了半晌後,五條水龍把山峰捲纏起來,水缸般的身軀勒得山峰越來越小,眼看著山峰就要碎裂。站在大鵬背上的蚩尤大喝一聲,衝向水龍,把手中的長刀全力扔出。長刀化作了一把血紅的巨刃,攜雷電之勢,劈死了兩條水龍。隨著水龍的嘶聲悲鳴,蚩尤也被憤怒的水龍打下了大鵬的背,墜入深淵,被湍急的水流捲得消失不見。

  應龍、離怨他們齊聲歡呼,風伯、雨師他們卻怒髮衝冠,悲傷溢胸,齊聲慘叫:「蚩尤!」

  逍遙呼嘯而下,衝入地底,在水下猛衝猛撞,尋找著蚩尤。

  又過了一會兒,當眾人都以為蚩尤已經死了,陷入絕望時。蚩尤卻腳踩大鵬從深壑中一躍而出,臉色森冷,唇畔有血,高喝:「擊鼓!」他重傷了對方,對方也傷到了他。如今的大荒,憑神力能傷到他的不過少昊一人,少昊竟然親自來助戰。

  蚩尤固然吃驚,少昊更加震驚,他的全部靈力加上周密部屬的陣法竟然不敵蚩尤的隨性而為。他和青陽神力雖高,可仍是用心法來控制天地間的靈氣為己所用,蚩尤卻和他們截然不同,他就像是天上的鷹、水裡的魚,與天地造化融為一體,大道無形,信手拈來,隨意揮灑。

  魑魅魍魎敲響了大鼓,風伯和雨師領命全力進攻,暴雨衝擊著一切。狂風襲擊著一切,因為地形倒流的洪水更加氾濫,軒轅族的陣勢被沖散,士兵們四散逃亡。

  應龍迫不得已化回龍身,試圖暫緩水勢。阿珩問少昊:「不能再把水導回地下嗎?」

  少昊面色慘白,鮮血從胸前滲出,剛才他被蚩尤斬斷了兩條水龍。顯然已受重傷,即使再和蚩尤鬥,只怕也是輸。他搖搖頭,「蚩尤為了阻止水流,進入地下,把大地抬高。本來可以復原,可剛才北冥鯤為了救蚩尤一陣亂衝亂撞,無意中把所有的暗河河道全摧毀了。地勢被毀,逆天而行,一定會有大災。如今這麼多的水無處可去,只能要麼淹滅神農,要麼淹滅軒轅,不是他死就是我們亡。」

  前方的河水被蚩尤抬起的山峰阻擋往回湧,後面還有源源不絕已經化做了地上河的河水流來,眼見著整個曠野就要化作汪洋大海。少昊對阿珩說:「你立即帶兵撤退,我去開一條河道,把河水引向大海。」

  應龍也對阿珩說:「王姬,趕緊撤退,我擋不了多久。」

  風伯、魑魅魍魎站在山峰上,眺望著被水流沖散的軒轅士兵,高聲歡呼:「我們贏了,我們贏了!」

  蚩尤卻默默地凝視著一切,神情疲憊倦怠,眼中都是隱隱的無奈與痛楚。

  阿珩駕馭這阿獙升到半空,放眼望去,大地之上都是水。少昊的河道還沒開好,應龍在風伯和雨師的合力進攻下,已經神竭力枯,軒轅族逐漸陷入絕境。

  阿珩看向族人們惶惶不安的面孔,只要一撤退,他們就會節節敗退,直到讓出軒轅山。

  顓頊故作堅強的稚嫩面孔,黃帝垂垂老矣的憔悴容顏,軒轅城中絕望哀戚的百姓,無數像岳淵一樣為國捐軀的軒轅男兒,他們的妻子、女兒……她不能再讓她們像那個小女孩的娘親一樣餓死!她不能讓岳淵他們死後都不能安息!

  不,決不能撤退!

  應龍昂起龍頭長嘶,請求阿珩立即帶兵撤退。

  阿珩看向燦爛的太陽,刺眼的光線射入她的眼睛,她卻連眨都不眨,阿珩摸了摸阿獙,「為我做一件事情,可以嗎?」

  阿獙毫不猶豫地點頭。

  「活著!」

  阿珩躍下了阿獙,墜向大地,回頭嫣然而笑,「去玉山找烈陽。」

  下墜中,阿珩雙臂張開,將身體內被封印的力量散出。此時太陽恰在中天,正是一天中力量最強大的時候,阿珩體內也如火山爆發一般迸發出最強大的力量,周身發出刺目的白光。

  阿獙感受到阿珩的氣息在消失,驚恐地昂頭悲號,蚩尤和少昊聽到阿獙的聲音,回身間看到阿珩全身綻放出刺眼的白光,同時失聲驚叫:「阿珩,千萬不要!」可是已經晚了,阿珩的身影漸漸消失在了白光中。

  阿珩落到了地上,散發著刺目的白光。

  隨著她姍姍而行,就好似地上有另一個熾熱的太陽,白光所及之處,地上的水剎那間就蒸騰成了白霧。在太陽的無情炙烤下,汪洋大水漸漸消失,土地,慢慢乾涸,草木全部枯萎。

  魑魅魍魎撲過去,想阻止阿珩,卻被阿珩的灼熱燙傷。慘叫著後退,幸虧雨師及時降下雲雨,阻擋了阿珩一會兒,才救了他們一命。

  阿珩剛開始還能控制自己的力量,只想把洪水蒸騰完,可就如堵截的洪水的堤壩被打開了一道口子。洪水不是按照預想中慢慢流淌,而是將口子越衝越大,最後把整個堤壩徹底沖毀。

  阿珩體內的力量與天上的太陽交相輝映,越湧越多,強大的力量衝擊得她身不由己,眼睛漸漸變得赤紅,神識漸漸消失。

  隨著阿珩的走近,士兵們慘叫著倒下,他們身體裡的水分全被炙烤乾,迅速化作了乾屍。

  雨師從半空跌下,他修煉的是水靈,阿珩的太陽之力天生克他,他身體受到重創,連行走都困難。

  應龍已經看不到阿珩的原身,只能看到一團白光中一雙赤紅如血的眼睛,像惡魔一般,看到什麼就摧毀什麼。應龍化回人身,迅速後退,如果不是前面有水源,後面有少昊在幫他,他的身體只怕早就被炙毀。他驚恐地問少昊:「那究竟是什麼?王姬究竟化作了什麼?」

  少昊神色哀淒,一聲不吭,只迅速地把本來要引向大海的河道改到了他們身前。用奔流不息的河水,保護住軒轅族士兵,這是他現在唯一能為阿珩所做的。

  風伯扶著雨師,看著一步步走向他們的阿珩,恐懼地問蚩尤:「那究竟是什麼?」即使世間真有這麼強大的法術,可像這樣不分敵我,一視同仁,全部毀滅的法術也未免太慘無人道。

  蚩尤為了保護神農士兵,試圖借水,可水全匯聚在地勢低凹處,被少昊操縱著保護軒轅士兵。蚩尤雖然五靈兼具,但單論馭水的能力,畢竟不如專修水靈的少昊,根本無法從少昊手裡調動水靈。

  地上的乾屍都被阿珩炙烤得焦黑,化作粉末。神農族士氣在驚嚇中一潰千里,士兵慘叫著奔逃。

  蚩尤的親隨部隊雖然也害怕,卻一個個都站得筆挺,沒有蚩尤的命令,絕不後退。魑魅魍魎看著周圍的兄弟,悲憤地嘶叫:「這到底是什麼魔物?難道天真要亡我們嗎?」

  蚩尤脫下阿珩做給他的衣袍,將衣袍揉碎撒出,帶著玉山靈氣的衣袍碎片落入大地。長出了無數棵桃樹,一片鬱鬱蔥蔥的桃林,帶來了點點涼意,阻擋著熾熱乾旱的侵襲。

  風伯和雨師看性子狂妄的蚩尤只防守,遲遲不出手攻擊,心裡約略猜到幾分,對蚩尤說:「這已經是神智全失、六親不認的魔了,你千萬不可因為顧忌舊情,手下留情。」

  蚩尤看了眼緩緩走過來的阿珩,「軍隊交給你們,立即撤退,我引她離開這裡。」

  「那你什麼時候回來?我們在哪裡匯合?」

  蚩尤答非所問地說:「我是山野蠻夫,行事隨心所欲,縱情任性。能上戰場,卻不能治國,並不是能帶給天下安寧的人。黃帝雖然私情有虧、大義不保,可君王都要這樣無恥無情,才能守住王位和天下,讓百姓安居樂業。打了這麼多年仗,天下百姓早已經打累了,你們身為神農子民。能為神農做的也都做了,如果這次戰役後,還能活著。就好好找個女人,生兒育女,過點太平日子吧。」

  雨師赤松子盯著蚩尤,眼神閃爍,欲言又止。

  蚩尤淡淡一笑,「人說高辛的諾奈將軍容貌出眾,才華蓋世,性情文雅風流。是無數高辛仕女的香閨夢中人,可惜因為一段荒唐的男女情,終日沉浸在酒藥中,成了廢人。只怕那些女子們沒有一個想到他會自毀容貌,自殘身體,潛伏在神農將近二十年。」

  風伯震驚戒備地看向雨師,雨師悚然而驚,知道蚩尤手段酷厲。他暗暗握緊兵器,準備隨時自盡,「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很早就知道了。雖然你和少昊計畫很周詳,知道任何易容幻形都逃不過我的眼睛,不惜毒毀容貌。傷殘身體,又知道你們自小言傳身教的貴族氣質難以偽裝,特意託名『四世家』的赤水氏,少昊還強迫赤水氏配合他,偽造了你的出生和經歷。不過我向來多疑,連自己的女人都不會輕信,何況你呢?」

  「那你為什麼不殺我?反而這十幾年來一直待我如兄弟?」

  「如果是幾百年前,我若知道你騙我,肯定立即就殺了你。可幾百年前,阿珩被我逼落虞淵時,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有些事情不能只用眼睛去看,還要用心去感受,所以我願意給你些時間,分辨清楚你究竟是誰。這麼多年,不管你是諾奈,還是赤松子,你用高辛精湛的鑄造技藝為我打造精良的兵器,讓神農士兵有武器對抗黃帝;你領兵作戰時總是不怕死地衝在最前面,殫精竭慮幫助神農對抗軒轅。你所作所為都有利於神農,我為什麼要殺你?」

  雨師默默無言,緊握兵器的手漸漸鬆了。

  蚩尤笑問:「少昊給你的任務應該是要我和黃帝兩敗俱傷,方便高辛從中得利,你已經順利完成任務。剛才,你明明可以不必如此盡力,虛與委蛇後悄悄離開。你卻為了救魑魅魍魎,不惜對抗阿珩,以至重傷,你如今真分得清楚自己究竟是少昊的臣子諾奈,還是蚩尤的兄弟赤松子嗎?」

  近二十年的時光,對神族而言並不長,若太平清閒時。只是眨眼,可二十年的金戈鐵馬,轉戰四方,朝夕相處,生死相托。一起衝鋒陷陣,一起飲酒大醉,一起受傷,一起歡笑……這世間,還有什麼樣的時光能比鐵血豪情的崢嶸歲月更令人激動?還有什麼樣的情誼能比生死與共的袍澤之誼更深厚?

  二十年前,他憑藉一顆堅毅的心毒毀了自己的臉,臉沒了沒關係。只要心知道自己是誰就可以,二十年後,他的心卻已經面目全非,他究竟是誰?蚩尤的兄弟赤松子,還是少昊的臣子諾奈?雨師神色愴然。

  風伯的戒備散去,重重拍了下雨師的肩,依舊親密地扶著雨師。確如蚩尤所說,管他是誰,反正風伯心中的雨師是好兄弟,在戰場上無數次救過自己的命。

  蚩尤笑了笑,「知道你是諾奈的不僅僅是我,還有一個人也知道。你雖然毒毀了臉,自殘了身體,可她自從婚禮上見到你後,就一直在懷疑。」蚩尤望向雙眼赤紅、化作魔身的阿珩,「不管你變成什麼樣,不管有多麼醜陋恐怖,只要你的心沒變,在她心中,你永遠都是你。」

  雨師吃驚地呆住,雲桑竟然早就認出了他?她一直知道他在這裡?

  那些模模糊糊的小細節全都清晰分明起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身周總是會有彩蛾相隨,有時是他孤獨靜坐時,蛾子會輕輕落在他的掌上,默默陪伴著他;有時是他深夜巡營時,蛾子會跟在他身側慢慢飛舞,靜靜跟隨著他。

  無數個黑夜裡,因為臉上的毒傷、身上的刀傷,即使睡夢中,他都痛苦難耐。半夢半醒中,總有夜蛾翩翩而來,縈繞在他營帳內,用磷粉涂染著他的傷口,緩解著他臉上身上的痛楚。

  亦真亦假,亦夢亦幻。

  夢醒後,一切瞭然無痕,只有榻畔墜落的蛾屍,讓他懷疑自己昨夜又忘記了熄燈,以至飛蛾撲火。

  原來一切都是真的,原來即使遠隔千里,她仍一直在耗用靈力,守護著他。

  每天清晨,當別人神采奕奕地睜開眼睛時,雲桑是否面色蒼白、神虛力竭地從蛾陣中走出?

  她究竟陪伴了他多少個孤獨的夜晚?

  他一直以為是自己在默默守護她,她一無所知,可原來這麼多年,她也一直在默默守護他,是他一無所知。

  雨師冰冷的面具上,緩緩落下了一串淚珠。

  隨著阿珩的逼近,最外層的桃林漸漸化作了枯木,蚩尤的身子晃了一晃,臉色發白。

  「我得趕緊引她離開,再不走大家都要死,你們立即撤退。」

  蚩尤要走,風伯拉住他,眼中淚花滾滾:「蚩尤,你一定要回來!」魑魅魍魎等幾十個兄弟,全跪在了蚩尤面前,帶著後面的萬人軍隊也紛紛跪倒。

  蚩尤卻看都不看他們一眼,不耐煩地說:「要走就走,別婆婆媽媽,哭哭啼啼,沒個男人樣!」他已經盡力,無愧當日對炎帝和榆罔的允諾,也無愧於八十一位兄弟歃血為盟時的豪言壯語。既然無愧天地,無愧己心,便提得起,更放得下。

  蚩尤大步走向阿珩。

  阿珩已經到了桃林外,桃林逐漸枯萎,蚩尤忙加大了靈力。

  桃林綠意盎然,並且因為溫暖,開始結出花骨朵。一朵朵桃花迅速綻放,繽紛絢爛,奪目猶如雲霞,嬌豔好似胭脂。

  阿珩呆滯的眼中突然有了神采,表情異常痛苦。她的身體根本承受不了這麼巨大的力量,毀天滅地的力量在毀滅天地,也在毀滅她。甚至她的神識都已經被摧毀,她已經變成了行尸走肉,只知道無意識地走著,摧毀天地,也終將被天地摧毀。

  可是,當千樹萬樹桃花繽紛綻放時,那似曾相識的絢爛明媚,驚醒了她殘存的神識。

  漫天緋紅的桃花下,她看見了蚩尤,氣宇軒昂,傲然立於桃花樹下,他在等著她!

  她分不清身在何處,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怎麼了,只是恍恍惚惚地無限歡喜,好似回到了他們第一次相逢於桃花樹下時,又是一年的跳花節了嗎?他們終於可以長相廝守了嗎?

  蚩尤微笑地看著她,向她伸出了手,她也笑著朝蚩尤走去。她不記得究竟發生了什麼,只覺得好像跋涉了千山萬水,疲憊不堪。身體很痛,心很痛,只想靠在蚩尤懷裡,好好睡一覺。

  她笑著向蚩尤伸出了手,想握住他的手,抓住這一次的幸福。

  可是,她驚恐地看見,蚩尤腳下的大地乾裂。蚩尤的肌膚被灼傷,蚩尤的手變得焦黑,猶如枯骨。

  「阿珩,沒有關係,過來!」蚩尤依舊伸著手,微笑著向她走來。

  她恐懼地後退,是她!竟然是自己!她究竟變成了什麼?

  她驚慌地摸自己,卻發現頭上一根髮絲都沒有,肌膚焦黑乾裂,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完整的肌膚,她已經變成了世間最醜陋的怪物。

  她抱著頭,縮著身子,往後退。哀哀哭泣,眼淚卻連眼眶都流不出,就已經乾涸,她已經連哭泣的能力都失去了。

  「阿珩,還記得嗎?我對你說過,你若是魔,我就陪你同墜魔道!」

  蚩尤努力地想靠近阿珩,她卻哭泣著後退躲避。

  蚩尤悲傷地叫:「阿珩,不要躲我,我不怕你。」

  可是我怕,怕我這個醜陋的怪物讓你灰飛煙滅,阿珩一邊無限眷戀地看著蚩尤,一邊無限悲傷地往後退。

  蚩尤看到阿珩痛苦的樣子,心痛得猶如被千刀萬剮。

  明明彼此深愛,卻連靠近都不能,這世間還有比這更殘酷的事嗎?

  明亮的陽光灑入桃林,照得片片桃花美得妖豔剔透,可是。在太陽的映照下,阿珩體內摧毀一切的力量越來越強大,阿珩最後殘存的神識也開始消失。

  漸漸地,她什麼都不記得,忘記了軒轅。忘記了神農,忘記了自己,忘記了蚩尤。忘記了一切,只牢牢記住了最後一瞬的意念,她要躲避這個桃花樹下的男人,不要把他燒成了粉末。

  阿珩衝著蚩尤擺手,示意他不要靠近,嘴裡啊啊嗚嗚地號叫,卻一句話都不會說了。

  蚩尤依舊快步向她走來,阿珩為了躲開他,猛地轉身,向著遠方跑去。

  「阿珩!」蚩尤快步追去。

  兩道人影一前一後,一股灼燙,一股冰涼,風一般刮過曠野,消失不見。

  隨著阿珩的離去,空氣中的熾熱雖然沒有消失,但已不再升高,軒轅和神農的軍隊都鬆了口氣。

  風伯和雨師下令撤兵,應龍見狀,只是看著,沒有進攻的打算。剛剛經歷了毀天滅地的死劫,士兵們心驚膽顫,大將全部受傷,也實在沒有能力再追擊神農。

  突然,激昂的衝鋒號角響起。軒轅和神農都震驚地抬頭,看向號角聲傳來的方向。

  煙塵滾滾,鐵騎隆隆,上萬人的軍隊出現在遠處。當先一人駕馭著五彩重明鳥,一身黃金鎧甲,散發著萬道金光。

  雨師驚駭地說:「不是說黃帝重傷嗎?他怎麼可能還能上戰場?不是說為了保家衛國,軒轅的全部軍力都交給軒轅王姬了嗎?怎麼還有一支軍隊?」

  黃金鎧甲,率領著千軍萬馬奔馳而來,耀眼的光芒射入了每個戰士的眼睛。

  軒轅族的士兵,興奮地叫著:「軒轅黃帝!」

  神農族的士兵,恐懼地叫著:「軒轅黃帝!」

  黃帝的聲音,威嚴溫和地響徹天地:「軒轅的兒郎們,最後一次大戰,打完這一仗就可以回家了!」

  回家了!回家了!回家了……

  充滿靈力的聲音綿延不絕地在曠野迴蕩,比任何號角都更鼓舞人心,比任何壯語都激勵士氣。

  疲憊的軒轅士兵激發起了鬥志,為了母親,為了妻子,為了女兒,為了回家……他們每一個都爆發出了全部力量,跟著黃帝衝殺向神農。曾經聞名大荒、驍勇彪悍的軒轅鐵騎,雄風再現。

  士兵死傷大半,雨師、風伯、魑、魅、魍、魎都已經重傷在身,根本難以抵擋黃帝籌謀良久的伏擊,他們都知道此仗必敗。

  風伯脫下披風,對雨師呵罵道:「你這個高辛的臥底趕緊滾回高辛,去找你的主子少昊。」

  雨師卻和風伯並肩迎向黃帝,大吼著說:「等打勝了這一仗,你求老子留,老子都不留。」

  風伯眼中隱有淚光,魑魅魍魎笑笑嚷嚷地說:「等打勝了,我們倒要去看看風流公子諾奈的溫柔府邸,聽說高辛的女人很是嬌滴滴。」

  「殺——」「殺——」嘶吼聲中,兩邊的軍隊交戰在一起。

  刀光劍影,血肉橫飛,與其說這是一場戰爭,不如說這是一場屠殺。

  神農族士兵一個個倒下,一個個死亡。

  魑、魅、魍、魎倒在了血泊中。

  風伯被黃帝的金槍刺中,渾身鮮血,從高空摔下。像秋天的枯葉一般,飄飄蕩蕩地墜向大地,他卻面帶微笑,那是他最後的風中之舞,他依舊像風一般無畏不羈。

  於是被象罔的百桿竹筷射中,鮮血一股股飛濺而出,他身子搖搖晃晃。卻半晌都不倒,手哆哆嗦嗦地抬起,象罔嚇得往後急退,又扔出一根竹筷,射向雨師的咽喉。

  少昊身影急閃,擋開象罔的竹筷,救下諾奈,抱著他逃離了戰場。

  「你的任務已經完成,我早就讓你離開,為什麼不撤離?我這就帶你回高辛。」

  諾奈好像什麼都沒聽到,只是伸著顫顫巍巍的手,想要做什麼。

  少昊查探過他的傷勢後,發現他全身經脈俱斷,已經來不及施救,悲痛地問:「諾奈,你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要我幫你做嗎?」

  諾奈聽而不聞,眼睛一直看著天空,天空高原遼闊,湛藍澄淨。不知道從哪裡飛來的五彩斑斕的蛾子,三三兩兩,在藍天下掠過,猶如一朵朵盛開的鮮花,飄舞在空中。

  他抬起的手,努力了好幾次,終於顫顫巍巍地揭下了自己的面具,將面具扔到一旁,把自己醜陋猙獰的臉暴露在陽光下。

  十幾年間,好幾次,雲桑從他身邊走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悲傷與憤怒交雜,似乎在問他:「你是誰?你是許諾過保護我的諾奈,還是來禍亂神農的雨師赤松子?」

  他不知道自己是誰,只能躲藏在黑暗的面具下,避開她的雙眸。如今,他可以堂堂正正地告訴她,他的心沒有變!他不需要戴著面具,見她!

  諾奈的手哆哆嗦嗦地伸向藍天,一隻隻彩蛾圍聚而來,越聚越多,白色的、紅色的、藍色的、黃色的……猶如春臨大地,一朵朵美麗的花朵盛開在他身周,還有幾隻美麗的蛾子竟然飛落到了他的指尖,諾奈無限溫柔,又無限繾綣地凝視著蛾子。

  仍然記得,幾百年前,凹晶池畔初相逢,她無拘無束的笑靨攪動了一池春水,也驚動了他的心;凸碧山上,她芳姿俏立,慧心獨具。令他驚豔傾慕,甚至隱隱的痛心,知音難遇,可她竟然已經是少昊的未婚妻。

  世人的唾罵,戰場上的血腥,多少個寂寞痛苦的夜晚,支撐著他的唯一力量就是雲桑凹晶池畔的笑聲,凸碧山上的倩影。

  他是多麼想看到她,多麼想再看她一笑,可是二十年。整整二十年,他都躲在面具後,不敢看她一眼。

  雲桑,我現在能看你了,只想再看你一眼!最後一眼!

  可是,我知道不可能了,你現在一定還在軒轅山,那個名滿天下的軒轅青陽是個好男兒,只希望他以後能好好待你。

  雲桑,我不能再為你建水凹石凸的一個家了,又失信於你了。我此生給你許過的諾言,似乎都沒做到,可是,那個和你相逢在凹晶池畔、凸碧山下的男子並沒有辜負你。

  一隻隻蛾子飛向諾奈,停留在他的手上、胸上、頰旁,翅膀急促地搧動,似乎在傳遞著什麼。可是,諾奈看不懂,他只能無限溫柔,又無限繾綣地凝視著它們。

  最終,他滿懷遺憾,緩緩吐出最後一口氣息。手猛地墜下,雙眸失去了神采,卻依舊凝視著那些美麗的蛾子。

  成千上萬隻彩蛾,縈繞著諾奈,翩躚飛舞,猶如春離大地,落花漫天。

  宣山頂上。

  自從戰爭開始,雲桑就強撐著,爬到桑樹上,凝望著東方。四周全是各種顏色的蛾子,一團團、一層層猶如彩色的錦緞,鋪天蓋地,遮雲蔽日。

  雲桑在等候。

  等著戰役的可能勝利,和諾奈的死亡。如果神農戰勝,作為高辛的臥底,他應該會作亂。她已經下令給蚩尤,殺了他。

  等著戰役的可能失敗,和諾奈的活著。如果神農失敗,他的任務完成,應該會離去。

  不管何種結果,她都已經決定了自己的命運。戰役失敗,神農國亡,她作為長王姬,無顏苟活,只能以身殉國;戰役勝利,諾奈被殺,她作為親口下令殺他的人,也不可能獨活,她要追隨他而去。

  可是,她從來沒想到,她等來的消息是:神農失敗,諾奈死亡。

  諾奈,你為什麼不離開?你的任務不是完成了嗎?為什麼不回高辛?

  隔著千里,與諾奈最後凝視著蛾子的溫柔、繾綣的雙眸對視,雲桑明白了諾奈想要告訴她的一切,可是諾奈卻無法聽到她想要告訴他的一切。

  不過,沒有關係,我們很快就會團聚,我會仔仔細細把這麼多年的相思都告訴你。

  當諾奈的心臟停止跳動,手重重落下時,一隻隻蛾子驚飛而起。一片片,一朵朵,繞著諾奈翩躚,如漫天飛舞的哀傷落花。雲桑身周的彩蛾也驟然而起,疾掠輕翔,猶如彩雲散、錦緞裂。

  雲桑珠淚簌簌而落,唇邊卻綻放出最嬌美、最溫柔的笑顏。

  諾奈,我來了,我馬上就來了,等等我!

  雲桑把最後的靈力化作火球,烈火從桑樹的根部開始,從下而上。熊熊燃燒起來,很快,整株桑樹就化作了一朵蘑菇形狀的巨大火把。

  雲桑一身白衣,站在烈火中央,身姿翩然,不染塵埃。

  那麼巨大耀眼的火焰,帶著神農王族生命化作的靈氣,衝天而起,即使遠隔千里,依舊看得到。

  這世間還有誰能有如此純正的神農王族靈氣?

  原來這就是諾奈寧肯戰死沙場,也不肯回高辛的原因。

  少昊扶著諾奈的身子,把他的頭抬起,讓他依舊睜著的雙眼看向繽紛絢爛的天際流火,那一朵朵猶如流行一般滑過天際的煙火是為他而燃。

  「諾奈,看到了嗎?雲桑怕你孤單,來找你了。」

  宣山上,火越燒越旺,紅光漫天,紫焰流離,猶如一場盛世煙火。雲桑全身都已經燒著,發出如白色山茶花般皎潔的白光。

  她焚心炙骨,痛楚難耐。

  在一片白光中,雲桑看到了諾奈,他一身錦衣。款款走向她,文采風流,儒雅卓異,猶如他們在玉山上,凹晶池畔、凸碧山下初相逢時。

  恍恍惚惚中,雲桑忘記了烈焰焚身的痛楚,漫天流光、彩焰騰飛,好似是他們婚禮的焰火。天地間紙醉金迷,五彩繽紛,歡天喜地,好似全天下都在為他們慶祝。她又喜又嗔:「你怎麼才來?我等了你幾日幾夜,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怕,生怕出了什麼事。他們都說你不會來迎娶我了,讓我不要再等,我才不相信!」

  諾奈但笑不語,伸出雙手,溫柔地抱住了她。

  雲桑依偎著諾奈,喃喃說:「你答應要為我建造一潭凹晶池,一座凸碧山,比玉山上的更美,更精巧……」

  雲桑的俏麗身影被火舌吞沒,消失不見。

  火焰越燒越烈,漫天紫光,搖曳絢爛。紅焰團團墜落,猶如落花,繽紛淒迷。

  雲桑最後的生命之靈消失了。

  斷斷續續的廝殺聲仍在一陣又一陣傳來,大地上到處都是屍體和鮮血。

  少昊的手掌輕輕撫過,慢慢地合攏了諾奈的眼睛,將一天一地的鮮血紛爭關閉在了諾奈的眼睛之外。

  他們的世界再不需要看到這些了,而他依舊需要在鮮血中走下去。

  最後一個他年少時的朋友走了,是他親手送走的。阿珩說他是世間最無情的人,何嘗說錯?他當年正因為知道諾奈對雲桑的深情和愧疚,才以幫助神農為名,要求他去神農臥底,這難道不是一種利用?當他憂慮如何瞞過蚩尤時,諾奈主動提出毒毀容貌、自殘身體,他可有絲毫反對?諾奈的死沒有他的責任嗎?難道只有黃帝為了天下,不擇手段嗎?難道不是他一步步設計著黃帝和蚩尤的對決嗎?難道阿珩和蚩尤被逼到今日,不是他和黃帝合力而為嗎?

  阿珩在前面飛奔,不分辨方向,不分辨遠近,依照著心底的本能,飛速地逃跑。

  蚩尤在後面苦追。

  隨著阿珩的跑動,河流乾涸,大地枯裂。樹木凋零,走獸哀嗥,整個天地化作了一個巨大的火爐,千里赤地,萬里乾涸。

  百姓們恐懼地哭嚷著、叫罵著:「惡魔來了,殺死惡魔,殺死惡魔!」紛紛用箭射她,用刀擲她,用劍刺她,用石頭扔她,想把阿珩驅趕走。

  阿珩縮著身子,抱著頭,哀哀慘叫。四處躲避,明明她的力量可以殺死所有人,她卻不肯回擊,只是邊叫邊逃。

  蚩尤心如刀割,眼中都是淚,她為了終止戰爭。給他們安寧,不惜放棄唾手可得的自由,化身為魔,他們卻什麼都不知道,反而叫嚷著要殺了她。他一邊不停地打開所有攻擊阿珩的人,一邊不停地叫著:「阿珩。」

  阿珩聽到他的聲音時,總會心中一痛,茫然地停住腳步,回身盯著他,似乎渴望著靠近他。可等他一走進,她就又用力揮舞著雙臂,一邊阻止著他接近,一邊哭嚎著後退,轉身飛奔逃走。

  阿珩越跑速度越快,越跑溫度越高,她跑進了連綿的大山中,被眼前的景緻一震,速度漸漸慢了下來。

  白色的祭台,綠色的竹樓,緋紅的桃花……周圍的景緻給她一種似曾熟悉的感覺,她竟然不願意再離去,似乎就想待在這裡,就想在這裡休憩。

  可是,乾旱降臨,一切都在被她毀滅。她仰天哭號,不要,不要!她捨不得離開,更捨不得毀滅了它們,只能痛苦地後退、遠離。

  「阿珩,沒事的,過來。」蚩尤割破了雙手的手腕,鮮血汩汩而落,流入土地,護佑住九黎。

  天地間赤紅一片,乾旱肆虐,萬物俱滅。

  只有,這座山上,百里桃林灼灼盛開,血一般的鮮豔,血一般的妖嬈。

  蚩尤笑著說:「看,桃花都開得好好的,我們的家也好好的。」

  阿珩站在桃林盡頭,痛苦不解地凝視著蚩尤,那灼灼盛開的桃花。那漫天芳菲下,傲然而立的身影,都無限熟悉,在不停地召喚著她,她應該過去。可是,腦海中似乎又有另一個聲音,阻止著她。

  阿珩一時渴望地前進幾步,一時畏懼地後退幾步。

  蚩尤站在桃花林中,悲傷憐惜地凝視著痛苦無措的阿珩,渴望著擁她入懷。卻知道自己再無法靠近她,不等他走進,就已經灰飛煙滅。

  就在桃花樹下,可桃花樹下的相會卻變得不可能,就在他們的家門前,可長相廝守卻不可能再實現。難道連一個擁抱都成了奢望嗎?難道連死亡都不能在一起嗎?

  阿珩痴痴凝視著桃花林內的綠竹樓,那青石的井台,那纍纍的絲瓜。那晚霞般嬌豔的薔薇花,那碧螺青的簾子,還有那風鈴的叮噹聲,太過熟悉親切。

  叮噹、叮噹……

  叮噹、叮噹……

  聲音響在她的腦中,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裡面哭泣,撕裂著她。阿珩痛苦地抱著頭,嘶聲哀號,究竟是什麼?

  「阿珩,過來,我們到家了!」

  男子站在桃花林下、綠竹樓前,高聲叫她,阿珩聽不懂,也不明白為什麼,卻被那「我們到家了」所吸引,朝著蚩尤慢慢地蹭了過去。

  那裡,那裡究竟有什麼?為什麼她無法控制地想過去,卻又不停地想後退。

  為什麼心痛得好似要碎裂成粉末?她狂砸著自己心口,哀哀哭嚎。

  「阿珩!」

  悲傷溫柔的呼喚聲,出自男子之口,卻像是從阿珩心底深處發出,她凝視著立在桃花林下、綠竹樓前的男子,忍不住地向前飛奔,似乎想要投入他的懷裡。可突然之間,似乎又有一個聲音在警告她,不要過去!你會毀滅一切!她倉惶地後退,前前行行,遲疑不決。

  阿珩的力量越來越強大,縱使蚩尤的生命之血也再護不住九黎,桃花林在枯萎。阿珩看到那凋零的桃花瓣,不禁悲聲嘶叫,不要枯萎!不要消失!

  當最靠近她的桃花樹化作灰燼時,她下定了決心,不再留戀,盯著蚩尤,一步步地後退。

  「阿珩,不要走,你不會毀滅這裡。」蚩尤悲傷地伸出了手,手腕上的鮮血在他的逼迫下,急速地洶湧而落,可還未融入大地,就化作紅煙消失在半空。

  阿珩的身體也漸漸開始虛化,朦朦朧朧猶如一團青煙,蚩尤明白。太陽之火焚燬著萬物,也焚燬著阿珩,阿珩的心正漸漸被燒完。要不了多久,她就會化作煙霧,徹底消失。

  又有幾株桃樹化作了灰燼,在飄散的黑霧中,阿珩咧了咧嘴。似哭似笑,猛然一個轉身,像風一般飄向遠處,要再次逃走,並徹底消失。

  「阿珩,不要離開我!」突然,巨大的吶喊傳來。

  阿珩聽不懂,可那聲音裡的悲傷和深情,震撼了她,她下意識地停住腳步,回身。

  蚩尤神色淒楚,抬起手,盤古弓從綠竹樓裡飛出,落在他的手掌間,發出森豔的紅光。

  「阿珩,還記得這把弓嗎?我一直沒有告訴你,當年玉山地宮盜寶,並不是任性妄為,而是相思無法可解。」

  蚩尤盯著阿珩,慢慢地挽起了盤古弓,對著阿珩的心口。世間沒有與弓匹配的箭,唯一的箭就是心。十指連心,十指握弓,蚩尤灌注最後的神力,通過十指,將自己的心與弓相連。

  他把弓用力地拉開,弓上看似空無一物,卻有鮮血汩汩流下。隨著弓身越來越滿,鮮血越流越急,蚩尤痛得臉色煞白,整個身子都在簌簌而顫,猶如在經受剜心之痛。

  弓終於拉滿了,蚩尤凝視著阿珩,十分溫柔地射出,「阿珩,我不會讓你再次離我而去。」

  鏗!

  盤古弓驟然一聲巨響,漫天華光,天搖地動,桃花林內,落花紛紛。

  「啊!」

  漫天飛舞的落花中,阿珩淒厲地慘叫,猶如胸膛被生生地扯開。射入了什麼東西,她痛苦地捂著心口,身體內焚燬一切的灼熱卻在漸漸消失。

  蚩尤也痛苦地捂著心口,無力地半跪到了地上,頭卻高高地昂著,焦灼迫切地盯著阿珩。

  漸漸地,隨著體內恐怖力量的消失,阿珩眼睛裡的赤紅色褪去,她的神志清醒了。

  漫天桃花,紛紛揚揚,飄飄灑灑,猶如一場最旖旎溫柔的江南煙雨。

  迷濛的桃花煙雨中,蚩尤半跪在地上,一手捂著心口,一手伸向阿珩,柔聲而叫:「阿珩,過來。」

  阿珩凝視著他,搖搖晃晃地向他走去。蚩尤用力站起,也踉踉蹌蹌地向著阿珩走去。

  赤紅的天,血紅的地,天地間一片血紅。萬物都昏迷不醒,沒有一絲聲音,只有一對人影掙紮著走向彼此,彷彿他們成了這天地中唯一的男人、唯一的女人。

  百里桃花,灼灼盛開,他和她終於相會在桃花樹下。

  漫天花雨中,蚩尤笑著把阿珩擁入懷中,緊緊又緊緊地摟住。阿珩依偎在他的胸口,幸福地微笑,卻隱隱覺得哪裡不對。一瞬後,才發現不能再像以往一樣,聽到他鏗鏘有力的心跳聲。他的胸膛冰冷,不再像以往一樣熾熱滾燙,澎湃著力量。

  阿珩驚恐地抬頭,盯著蚩尤,蚩尤只是微笑地凝視著她。眼中柔情無限,她漸漸明白了一切,原來這就是盤古弓的以心換心,他用自己的心,換掉了她被太陽火毀滅的心。

  蚩尤他沒有了心……他就要死了!

  阿珩凝視著蚩尤,慢慢地竟然也微笑起來,眼中有一種平靜的決絕。藤生樹死纏到死,藤死樹生死也纏!

  她如一株藤蔓一般,微笑著緊緊地抱住了蚩尤。無論如何,他們終於在一起了,那麼。生死都不再重要,就這樣,長相廝守;就這樣,永不分離;就這樣,天長地久。

  蚩尤摟著她,虛弱地說:「還記得在朝雲峰頂上,你說過的話嗎?你說『想看著小夭、顓頊平平安安地長大,看他們出嫁、娶妻』,我承諾一定讓你如願。如果你現在就離開,肯定會遺恨終身,永遠不能放心小夭,難道你不想看著我們的女兒出嫁嗎?不想知道她會嫁給一個什麼樣的男子嗎?」

  阿珩急切地張嘴,蚩尤的手指放在她的唇上,微笑道:「我知道我還答應了要和你每天都在一起。」

  阿珩抓著蚩尤的手,用力地點頭。

  蚩猶帶著幾分譏嘲,淡淡說:「這世間的歷史都是由勝利者講述,小夭長大後,聽到的父親是一個欺上辱下、殘忍嗜殺的魔頭,勾引了她的母親,她也許會深恨我,甚至恨你。阿珩,你幫我親口告訴小夭,我很愛她。告訴她,她的父親和母親沒有做任何苟且的事,讓她不要為我們羞恥。我自己無父無母,我不想我的女兒再無父無母,自小夭出生。我沒有盡一天父親的責任,這是我唯一能為她做到的事情,就是讓她的母親活著,讓她有機會知道她的父親和母親究竟是什麼樣的,讓她不必終身活在恥辱中。」

  阿珩眼中淚珠滾滾而落,搖著頭,不,她不想獨自偷生!

  蚩尤溫柔地說:「我知道很痛苦,但是活下去,為了我。為了我們的女兒,等你看到女兒長大的那日,你一定會明白我今日的選擇,一定會覺得一切的痛苦都值得。你能答應我活下去嗎?」

  阿珩看著蚩尤,不肯答應,只是落淚。蚩尤身子顫了顫,聲音更微弱了,「阿珩,答應我!」眼中有哀求。

  蚩尤縱橫一生,阿珩從未見過他這樣的眼神,無法拒絕,終於艱難地點點頭。

  蚩尤握著阿珩的手,放到她的心口,讓她感受著心跳,「我永遠都在你身邊,我會等著你來找我,親口告訴我,我們的女兒過得很幸福,你一定要讓她對著天空好好叫幾聲『爹』,讓我仔細聽一聽,我從來沒有聽到她叫我爹……」蚩尤的身子軟倒在阿珩懷中,「不知道她叫爹爹的聲音是什麼樣的,一定是世間最動聽的聲音……」

  「我們現在立即去找小夭,讓你親耳聽見她叫你爹爹。」阿珩急急背起了他,跌跌撞撞地跑著。

  蚩尤忽而輕聲而笑,竟然親了阿珩耳朵一下,喃喃低語:「傻阿珩呀傻阿珩,我的傻阿珩……」

  阿珩不明白他在笑什麼,下一個瞬間才想起了,博父山上,她也是這麼背著他的,讓他佔盡了便宜。

  「你這麼傻,這麼容易上當受騙,真不放心留你一個,記住了,以後不可以輕易相信任何人……」蚩尤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無力。

  阿珩急促慌亂地叫:「蚩尤,蚩尤,堅持住,我現在就帶你去見女兒,你還沒聽到女兒親口叫你爹。」

  蚩尤強撐著說:「好,我會堅持……」眼睛卻在慢慢合上。

  阿珩故作興高采烈地說:「我可一點都不傻,你狡詐無賴,自以為戲弄了我。卻不知道我一直有個小秘密,從沒有告訴過你,其實一直被蒙在鼓裡的是你,不是我。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相逢嗎?不是那個我不知道的相逢,是真正的第一次相逢……」

  蚩尤很想告訴阿珩,記得,關於她的一切,他早刻在了心上,一生一世不會忘。可是,他用盡了力氣,也沒有聽到自己的聲音,只有阿珩的聲音越去越遠、越去越遠,漸漸消失。

  「那是一個夕陽西下、晚霞滿天的傍晚,你站在荒涼的曠野中……」

  與蚩尤初次相逢時,是一個晚霞滿天的傍晚。

  他一身破舊的紅衣,黑髮未束未系,猶如野人一般披散著。站立在荒蕪的大地,仰頭望著遠處,看不清楚面容,只一頭黑髮隨著野風激揚,有一種目空一切的狂傲。

  那身影,好似將整個天地都踩在腳下,吸引得阿珩身不由己地朝著他走過去。

  在他回頭的一瞬間,那雙眼眸中夕陽瀲流光、晚霞熙溢彩,流露的東西,太過複雜激烈,她沒有看懂,卻讓她的心為他漏跳了一拍。

  她明明知道博父國就在他剛才仰頭而望的方向,可是她竟然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莫名其妙地問他:「公子,請問博父國怎麼走?」

  他冷漠地看了她一眼,視線未作任何停留,揚長而去。而她竟然一剎那心中茫然所失,立即追上去,抓住了他的衣袖。那一刻,她心跳如雷,覺得自己瘋了,為什麼會那麼急切地想挽留住一個陌生的男子。

  他背脊僵硬筆直,凝視著天盡頭的晚霞,遲遲沒有回頭。她也一直沒有放手,那也許是她有生以來最漫長的一刻,就在她再堅持不下去,想要縮手時,他笑著回過了頭。

  眼眸仍舊是那雙眼眸,卻沒有了剛才的攝人光華。

  阿珩心下失望,但又不好說「我知道怎麼去博父國」,只能隨著這個無賴,一路哭笑不得地進入了博父城。

  直到很多很多年後,她才明白了蚩尤回眸時眼中的攝人光華是什麼,也才明白自己以為的初次相逢。於他而言,只是百年後的重逢,甚至不是他情願的重逢。

  如果沒有她的挽留,他們會再次擦肩而過。也許此生,再無交匯。他做他的神農將軍,她做她的高辛王妃。

  他一直以為是自己的強勢追逐,才把不經意的相逢變成一世情緣,卻不知道那最初的一挽,是她。

  如果,沒有那一次他偶然的回眸,沒有那一次她冒失的挽留,也許她永遠不會走進他心中,也許他永遠都會是天不能拘、地不能束的蚩尤,也許就不會有今日的一切。

  如果,可以再來一次,阿珩不知道是否還會去問那句,「公子,請問博父國怎麼走」。

  「蚩尤,你說我該問嗎?」

  背上的人沒有回答她,他的雙臂軟軟地垂著,阿珩的眼淚簌簌而流。卻裝作毫無所覺,依舊把神力源源不斷地輸入他的體內,「我知道你又笑我了,不許笑!你再嘲笑我,我就把你扔到懸崖下去!我再告訴你一件好玩的事情,小夭這丫頭別的本事沒有,不過有一點和你很像,霸道蠻橫,有一次我帶她去……」

  淚眼迷濛中,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該走向哪裡,卻踉踉蹌蹌地走著。用盡一切力量地走著,似乎只要前面的路在繼續,他就會永遠在她背上。

  「蚩尤,你看天邊的晚霞,好不好看?不過沒有我們相逢時的晚霞好看……」

  天際流光璀璨,焰火繽紛,阿珩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話,一邊跌跌撞撞地走過去。

  突然間,她腳下被什麼東西絆住,摔了下去。她半跪在地上,呆呆地看著膝下的血紅水泊,水泊中倒映著一個面目可怖的禿頭女子。一瞬後,阿珩才反應過來,那是自己,而這血紅的水泊竟然是一窪鮮血。

  她慢慢抬頭,放眼望去——不知道何時,她置身在荒涼的曠野上,從她的腳下到天際都是支離破碎、橫七豎八的神農士兵屍體,無邊無際。

  魑、魅、魍、魎。

  風伯。

  雨師……

  遠處的軒轅軍隊,旌旗飄揚,意氣風發,黃帝的黃金鎧甲,在忽明忽昧的光影中分外刺眼。

  阿珩不敢相信軒轅竟然還有伏兵,自己的父親竟然還能領兵作戰。

  原來第二次阪泉之戰後,黃帝就意識到,蚩尤神力強大,心思狡詐,他根本不可能在戰場上打敗蚩尤。

  黃帝知道阿珩身體裡潛藏著毀天滅地的可怕力量,蚩尤又似乎對阿珩有情,這世間唯有阿珩,既能克制住蚩尤的神力,又能牽制住蚩尤。

  可是,怎麼才能逼阿珩與蚩尤生死對決?

  黃帝在逃回軒轅山的路上和蚩尤、少昊一樣,聽說了阿珩自休高辛王妃,而嫘祖的死會讓阿珩失去最後的牽掛,阿珩會離開軒轅。

  蚩尤明明手下留情,未殺死黃帝,黃帝卻命離朱補打了他一掌。加重傷勢,用自己的性命逼阿珩留下,之後又利用阿珩的重情重義,用整個軒轅的百姓做棋子,逼阿珩出戰。自己率兵埋伏在暗處,不管阿珩和蚩尤誰勝誰負,黃帝只要選擇一個合適的時機,進行伏擊,都能成功剿殺蚩尤的軍隊。

  黃帝終於打敗了神農,一統中原,兩國百姓終於可以安居樂業了!

  可是,魑、魅、魍、魎、風伯、雨師……

  阿珩看向天際,原來那璀璨的流光不是晚霞,而是雲桑的生命。一朵朵搖曳而墜的煙花中浮現出雲桑的容顏,淺淺而笑,似在和她最後告別。

  幼時朝雲峰朝夕相處,親如姐妹,分享心事;母親病重時,兩人一同膝前盡孝,彼此扶持……

  「姐姐。」

  串串淚珠滑下,阿珩很想閉上眼睛,將所有的血腥都關閉在外。但她無法做到,蚩尤就躺在她身旁,唇角斜挑,依舊是不羈睥睨的笑,面目栩栩如生。似乎下一個瞬間,他就會睜開雙眼,大笑著跳起來,用力把她拽入懷。

  阿珩雙手哆哆嗦嗦地摸過蚩尤的面頰,「蚩尤,蚩尤。」

  可是,不會了,永不會了!他永不會再睜開眼睛,笑叫她一聲「阿珩」了。

  阿珩抱著蚩尤,跪在滿地屍首間,痛苦地對著天空哀號,「啊啊!」

  淒厲的聲音在荒涼的曠野上傳開,卻驚不醒一天一地沉默的屍體。

  蚩尤,為什麼要留我獨活?為什麼要留我獨自面對這一切?如今她神不神、魔不魔,妖不妖、人不人,天下雖大,何處是她容身之處?

  你們都死了,只有我一個活著,背負所有的記憶活著太痛苦。我堅持不住,我等不到女兒長大,我想現在就來找你。

  胸膛中的心似乎感受到她的悲傷、絕望,在劇烈地跳動,伴隨著劇烈的心跳。蚩尤的屍體竟然冉冉飄起,如煙霧一般散開,化作一片片桃花,溫柔地環繞著阿珩,悠悠飄舞著。

  蚩尤,你想告訴我什麼?

  阿珩慢慢閉上了眼睛,仰著頭,一手摀住心口,一手伸出。

  在漫天花海中,似乎仍能感受到他的氣息,那拂過指尖臉頰的一片片桃花就是他溫柔的手,而掌心下,屬於他的心正在為她跳動。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霎時間,阿珩淚流滿面,原來,你就在這裡!原來,你真的會永遠陪著我!

  她喃喃說:「我明白了,不管多痛苦,我都會活著。為了死去的人,為了小夭,為了你。我要親口告訴小夭一切,讓她知道她的爹爹是世間最偉大的英雄。」漸漸地,桃花越來越多,從阿珩身周瀰漫開去。整個曠野上都是桃花在飛舞,紛紛揚揚,飄飄灑灑,覆蓋住了屍體,好似一場雪祭。

  桃花一片、又一片散入地下,帶著地上的泥土猶如波濤一般翻湧起伏。翻湧的泥土漸漸地掩埋住了魑、魅、魍、魎、風伯……所有的屍體都被深深埋入地下,消失不見。

  不一會兒,荒蕪的大地上長出了無數桃樹,漸漸變成了一片鬱鬱蔥蔥的桃林。在藍天下恣意張揚,鮮豔熱烈,充滿勃勃生機。

  阿珩緩緩走入桃林中,一手放在心口,一手溫柔地撫摸過每一株樹幹。

  蚩尤,這就是你為我建造的家嗎?

  那我就在這裡和你永世廝守,再不離開。

  一襲瘦弱孤單的青色身影,在桃花林中,蹣跚而行。越去越遠,漸漸地融入了桃花海中,消失不見。

  只有,千樹萬樹桃花,灼灼盛開,輝映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