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我喜歡你……」她低聲哭喃。

  「我喜歡你的啊!」

  終於說了出來,然而,那人卻是再也聽不到了。

  那麼多萬年時光過去,鳳音卻是頭一次像當年少女時一樣,抱著自己,嚎啕大哭。九天之上,電閃雷鳴。鳳音絲毫不能察覺,自己身後,正有一對金翅,慢慢展開。

  翅膀完全打開的瞬間,光柱衝天而起,照耀四方。

  天庭之上,正拖上司命星君綰清幽打麻將的小霸王團正打著麻將,突然看到大貓元君身後一道華光猛地衝了上來,正對著大貓的簡兮天君當即嚇得滾下了凳子。

  「嘖,就這麼點膽子。」葉笑扔了張牌出來,問旁邊正掐指盤算著的司命星君:「人間又是什麼事兒發生了?好玩不?熱鬧的話,咱們姑且去瞧瞧。」

  綰清幽皺著眉頓了頓,片刻後,呼出一口氣來:「鳳音歷劫成功了。」

  這話一出,在場所有人就愣住了。片刻後,剛剛爬上凳子的簡兮天君又摔了下去。

  他的姑奶奶哎!一直是上仙的鳳音成神了!!

  關於鳳音歷劫成神這件事,天庭傳得很傳奇。畢竟這麼千萬年來,大家對於她能成神這件事早就已經不抱了期望,而當事人對於自己怎麼成神這件事又絕口不提,於是一時猜測紛紛。

  有人說,鳳音是和夜夕歷經了情劫,因為進入靈虛幻境的,就是他們兩個人;

  另外又有人說,鳳音是和靈虛幻境裡的人歷經了情劫,因為接她出來的時候,她懷裡死抱著一把劍。

  對於謠言,葉笑等人是更相信後者。

  那天光芒沖上九霄後,葉笑幾人就匆忙趕到了下界。他們趕到的時候,人間正下著大雨,而鳳音就躺在地面上,死死抱著一把劍不肯鬆手。身邊的積水夾著泥土沖濕了她全身的衣衫,雨水跟著打在她蒼白的面容,到讓人分不清她臉上的水漬,到底是眼淚,還是雨水。她在迷濛中喃喃著誰的名字,帶著哭腔,葉笑疾步走了過去,將她扶起來:「鳳兒!鳳兒!」

  「救他……救他……」

  對方在昏迷裡,全部能知身外事。只是一個勁兒的嘟囔,倒讓大家不知如何是好。綰清幽看了看這週遭的狀況,嘆息了一聲:「你們且先將她送回去養傷,夜夕元君尚在幻境之中,我與簡兮先去將他帶出來。」

  說著,就拉著簡兮上前。葉笑看了大貓一眼,召了只坐騎,將鳳音往上一拖,便將人帶回了少凰宮。

  鳳音在少凰宮養傷養了好幾日,幾日後,她才從睡夢之中醒來。那幾日,葉笑幾人輪流守著,鳳音就在睡夢裡,一直安靜的沉睡著。

  「不過就是歷劫而已,怎麼睡這麼久?」守了幾日,簡兮不免有些焦躁,葉笑坐在鳳音枕邊,用手指細細梳理著她細長柔軟的烏髮,慢慢道:「讓她多睡睡吧,她可能……也只能在夢裡見到那人了。等她醒了,也就再見不到了。」

  這話說出來,眾人便沉默了下去。而正在睡夢中的人,卻慢慢流出淚來。

  葉笑看著她,用袖子溫柔地抹乾了她的淚,低頭附在她耳邊,壓低了聲道:「夜夕已經回來了,在長恆山,你還不醒麼?」

  躺著的人沒有回話,葉笑便搖了搖頭,站起身來,招呼著大家走了出去。

  等所有人都離開了大殿,躺在床榻上的人,便慢慢睜開了眼睛。

  她的眼裡猶自帶著水汽,身上尚還穿著純白的睡衣,卻立刻從旁邊抓起了那把一直放在身邊的長劍,直接跑了出去。

  她從未這樣急切過,從未這樣倉皇過,甚至於連鞋都來不及穿,就這樣光著腳衝了出去。

  那晚的月色是這樣明亮,她抱著長劍、藉著月光、御風奔跑過大半片江山。她跑在路上的時候,頭腦一片空白,只知道往前,快一點、再快一點。

  她疾行了半夜,即將天明的時候,匆匆到達了長恆山,翻進了夜夕寢室門外的院落,然後便定在了那裡。

  她想往前,卻發現再不能向前一步;

  她想退縮,卻發現已是退無可退,再回不去。

  她只能抱著那把長劍,死死抱住他,靜候在他門前。心裡既惶恐,又害怕,卻仍舊帶著莫名的堅持,想要相信那幾乎不可能的奇蹟。

  然而奇蹟之所以為奇蹟,就是因為它成功率實在低得可怕。鳳音想要夜夕還是洪荒幻境裡的少年夜夕,可是,那畢竟是個幻境,那畢竟是太多年前的夜夕。

  於是,所有的期盼,注定只能幻滅。

  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夜夕緩緩打開了他的房間門。陽光一寸一寸落入他房間裡,讓他整個人從陰影中顯現出來。

  青色的長衫,如瀑的墨髮,一雙鳳眼微微上挑,正瞇著眼看那著朝陽升起來的方向。

  隨著他的出現,鳳音懷中的劍也在觸到陽光的瞬間,從劍穗開始,寸寸化作金粒,隨風消逝在空中。鳳音隨著那金粒飛起來的方向仰頭,覺得滿眼酸澀。然後,她張開了雙臂,勾起笑容,在那一片晨光下,狠狠擁緊了自己。

  夜夕終於發現了庭院裡站了許久的人,他偏過頭來,有些詫異的看著她,眼中全是不解。

  「鳳音帝君?」他喚出聲來,聲音裡全是疑惑。

  站在庭院裡的鳳音維持著自己抱著自己的動作,聽著那熟悉的聲音喚出這樣陌生、又這樣合理的稱呼,忍不住笑出聲來。

  只是笑著笑著,她便哭了。

  她終於明白,九州大陸,四海八荒,那個紫衣白衫、手持銀劍,從始至終擋在她身前的少年,再也不見了。

  「夜夕……夜夕……」

  她低聲喃喃著那個少年的名字,一聲一聲,帶著滿是絕望的哭腔。

  年輕男子卻始終靜默著站在那裡,皺著眉頭看著眼前的姑娘,一聲一聲呼喚著自己的名字,然後彷彿崩潰了一般,猛地蹲下身,將臉埋進手掌之中,嚎啕大哭起來。

  彷彿要將一生的眼淚流盡。

  彷彿一生的眼淚,已在此處。

  他終於忍不住,嘆息出聲來。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遞給她一塊繡著梅花的素帕,寬慰道:「別哭了。」

  聽到這話,鳳音愣了愣,她抬起頭來,愣愣看著面前男子熟悉的面容。

  許久後,她握住那一塊素帕,竟是展顏一笑,站起身來,轉身離開。

  「我不會再讓你落一滴眼淚,不會讓你再難過一點點,不會讓你再受任何欺辱……」

  鳳音用帕子抹著眼淚往外走,一面走,一面笑著罵出聲來:「你們這些人……」

  說著,她頓在門口,扶著門框,抬頭看向東方那剛剛躍出山頭的朝陽。

  霞雲漫天,光照四方。

  「不過今朝歡愉……」她低聲喃喃,閉上眼,嘆息出聲來:「何懼,一世長殤?」

  ***

  鳳音去了一夜,從長恆山下來後,直接窩進了人間一個小酒館,找了個角落,便窩在裡面買醉。

  大概因為是秋季的原因,雨一直下個不停,小酒館因此清淨了很多,到夜間時,街上掛滿了燈籠,鳳音一個人窩在二樓,也不知醉沒醉,愣愣喝著酒,看著撐著傘來來往往的行人。

  這些行人中,有一個女子分外奪眼。她穿著雪白的雲紗長裙,手持繪著風中桃花的二十八節竹骨紙傘,在匆匆忙忙的人群中,一步一步,不慌不忙走來。

  鳳音看著她走向她,然後步入酒館,徑直上了二樓,坐到她桌邊。

  兩人都沒說話,那白衣女子伸出手來,不客氣的拔開一罈酒,手腕一翻,便倒進了大碗裡。

  酒水落入碗中的聲音在兩人之間迴蕩,片刻後,那女子將酒罈一放,端起碗來,咕嚕咕嚕便一飲而盡。

  鳳音終於開口:「你來做什麼?」

  她其實已經喝了很多久了,多到她幾乎以為自己該醉了,然而這話出口的時候,她卻又發現,自己神智一片清明。

  ——清明得,比平日還要清醒。

  大概是因為清醒了,所以很多事情也就不會再顧忌,話語出來,一片冰冷薄涼。

  「來看看你死沒有。」女子的回答亦是很刻薄,鳳音微微一愣,隨後便笑了:「那真是對不起,我還沒死,讓您失望得很。」

  女子沒有再說話,她端坐在一旁,又繼續給自己添酒。鳳音終於皺了眉,不耐道:「你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女子還是不說話,只是向手腕一轉,布下了結界,而後便側了身子,背靠著酒館二樓的木欄,端著一碗清酒,側著頭看樓下的人來人往,看上去好不安逸。

  鳳音皺著眉看她,感覺到鳳音的怒氣,她卻是側過頭來,對她舉了舉碗,笑得一派純良無害,彷彿她當真只是來陪她簡簡單單的喝喝酒,如是而已。一如這千百萬年來相交的時光,與君共飲,不問愛恨。

  鳳音愣愣看著她,許久後,卻是笑了起來,亦是端了旁邊的酒碗,撐著自己身子,趴在木欄上,同對面那人一起,倒酒,舉杯,然後暢飲下肚。

  喝著喝著,她便笑了起來。

  「笑笑,你說,這酒怎麼這麼苦?」她嘻嘻哈哈笑著,眼中全是水汽:「苦得讓人喝不下去了,怎麼辦?」

  「撐著。」白衣女仙眉頭都不皺,端著酒碗,搖晃著輕抿了一口:「哪有不苦的酒?又哪有只是苦的酒?苦甜參半,眾人如是,放開心來,撐過這苦的時候,便就甜了。」

  「何況……」女仙又笑起來:「也許此刻還不算最苦,等下一口,會更苦,於是便就覺得這一口,也是甜了。」

  「既然這麼苦,我們為什麼還要受這麼多苦呢?」鳳音嘆了口氣:「笑笑,我很累了。」

  「清和死的時候,我尚年少,那時他同我說,若求今朝歡愉,便不懼一世長殤。我想我不怕,於是他死了,我仍舊活著。」

  「仙魔大戰,我鳳族一族數萬之眾,最後只剩下那麼少得可憐的千人。而我鳳族皇室百人之多,最後卻也只剩下我鳳音一人。那時我便覺得累了,滿心蒼寂,可看到那跪了一地的子民,我告訴自己,不能倒下,要撐下去。撐過今天,明天就好了。」

  「可是……這麼多年了……」她閉上眼來,苦笑出聲:「我卻從來沒有明天。一次又一次,我只覺得心裡那一種絕望一步一步瀰漫,它逐步擴大,大到……我幾乎無法壓制。我甚至找不出理由來壓制。」

  「這麼多年,我從來沒有為我自己活過。只因別人需要我,所以我活著;只因別人要我愛,所以我活著去愛眾人。有時候我會想,我為大家活了這麼久,那可不可以,讓我為自己去死?」

  「我知道,這話說出來,你一定是想罵我,」鳳音端起酒碗,一飲而盡:「可是我的確這麼想,你若不能把我說服,」她衝她瞇眼一笑,仿若玩笑一般開口:「我也只能去死了。」

  那似是玩笑話。

  但兩人都知道,這其實不是玩笑話。

  神界千百萬年來,自殺的並不是沒有。大多活得太長,活得太累,參不透,看不破,於是寧願自我了斷,也不願再活在這世間。

  「鳳兒,你骨子裡,有種自毀的絕望。」葉笑慢慢開口,一語道破她掩藏了多年的東西。鳳音微微垂眼,苦笑起來。

  「你看似是我們當中最灑脫任性,其實卻恰是最脆弱的一個。每次遇到什麼事兒,我首先想到的是逆來順受,以柔克剛;大貓和兮兮想到的是迎難而上;而你……」葉笑苦笑起來:「你想到的,是毀滅。」

  「那是你心裡的魔。我們是被外界毀滅,而你……卻是自毀。」

  「我救不了你,鳳兒,」葉笑嘆息出聲:「我只能同你說,你看著芸芸眾生,」她一抬手,指向那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他們的生命之於我們而言,短暫如浮游,動盪如浮萍,朝生夕死,顛沛流離。可他們卻仍舊活得這樣堅持,哪怕受盡絕望,卻仍不願放棄。那就是因為,他們一生的幸福,早已大過了悲痛。」

  「他們始終懷抱希望在等待。而你,給自己點時間,等下去。」

  說著,葉笑抬起頭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定定看著她,眼中全是堅持。

  沒有軟弱,沒有徬徨。萬年前初上天庭的少女,不知不覺間,歷經磨難,已經成長為這樣坦蕩的女子。而她卻一直停留在原地,帶著一種作繭自縛的絕望,把自己死死拉扯在原地。

  「笑笑,明明我比你大,怎麼搞得你像我姐姐一樣?」鳳音不自覺苦笑出來。白衣女子揚起酒碗,秀眉一挑,眼中全是自得:「那自然是因為我聰慧的緣故。」

  鳳音:「……」

  ——你太不要臉了!

  葉笑飲酒而笑。

  ——我要臉早就不搭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