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奇異的談話。
鳳音和夜夕,在這麼千百萬年歲月裡,頭一次這麼平和的說話。以往他們相見,基本不是你追殺我,就是我追殺你,就這麼坐著只說話不動手,倒還是破天荒頭一次。
兩個人隨意客套了一些閒話後,夜夕先開了口:「其實我來見帝君,是有一不情之請。聽聞貴宮有一株往生花,小仙欲討要此花,還望帝君能割愛成全。」
鳳音沒有說話,夜夕琢磨了一下,自己一向張狂慣了,生平倒的確從未曾求過人,第一次求人,大概會有些不到位,於是又補充了兩句:「當然,帝君有什麼條件,倒儘管開口。」
這話說出來,夜夕覺得,自己的姿態已經是放得極低了。若不是不想惹事,按照他的性子,一株花而已,提著劍直接衝進來搶了便是。這帝君若是通情達理些給了還好,不給的話……
唔,那還真對不住了。
偷偷瞄了一眼這大殿玉石金柱,他心中又暗暗做了盤算。
鳳音帝君,不要說我對不起你,主要是你平時作惡太多,我這也算劫富濟貧……
至於以前拔你的毛、害你歷劫不成功、把你當山雞耍……這些種種,都是天命啊,怪不得小仙啊!
夜夕一面在心裡打著算盤,一面堅定了「對方一定不會給,所以他必須搶,而且搶一株花是搶,多搶一點也是搶,所以乾脆多搶點回家存媳婦兒本」的打算。於是過了片刻,等鳳音問了句:「元君為何要這株往生花?」之時,夜夕第一個反應是抬頭,滿臉驚訝的問:「什麼?!帝君你要考慮給我?」
鳳音:「……」
——混蛋,我不給你你打算做什麼?!!
看到鳳音的臉色,夜夕才發現,自己的打算似乎表現得太直白了些,於是咳嗽了一聲,淡然道:「咳,是這樣,小仙有一心上人……」
說著,為了增加說服力度,他可以強調了一下:「是很喜歡很喜歡的心上人!」
——能不要加強調句麼?我想殺人……
看鳳音在上方面色不善,捏緊了自己金座的扶手,夜夕不由得有些忐忑,斟酌著用詞道:「不日便是她的壽誕,小仙想讓她開心一下,所以就特地厚著臉皮上門來討要。還望帝君割愛。」
聽到這話,鳳音沉吟了片刻:「這株往生花,是我父皇贈給母后的定情信物。我父皇母后留給我的東西不多,所以這花我是我再珍重不過的寶物。」
——明白了,這就是不給了!。
夜夕眼裡瞬間放光,手立刻就搭到了劍上,做出了蓄勢待發的姿態。注意到他動作的鳳音忍不住眼角一抽,故意把自己的目光移開,假裝淡定道:「不過,夜夕元君若能答應我一個要求,倒也不是不可以割愛。」
「什麼要求?」
夜夕又迷惑了。
你妹啊,剛才明明說好的不答應呢?你不答應我就可以搶了啊!搶的話就不止一株往生花了啊!你不要答應啊,趕緊說不要啊!。
「去為我做一頓飯吧。」鳳音垂下眼簾,苦笑起來:「夜夕元君長得很像我心上人,他曾經天天為我做飯。現在他不在了,看著夜夕元君的臉給我做飯,我也能懷念一下他。」
夜夕沉默了,他滿臉不信任的看著高台上似乎沉浸在往事裡的女子,好半天,才艱難的吐出一句:「我現在打算成親了,已經不出來賣了……」
鳳音:「……」
——夜夕,你以前有賣過?。
「以前我掛那個牌,也只是為了防騷擾而已。我是有節操的。」
聽到這裡,鳳音想起來了。以前那個明碼標價的小牌,也就是成就夜夕成為天庭一大奇葩地位的小牌。
鳳音:「說重點。」
夜夕憋了片刻,終於道:「帝君,其實你對我有意思吧?」
鳳音瞬間掀桌,面前重達千斤的金玉石桌被她直接砸向了座位上的男人。
忍無可忍,無須再忍了。
「我告訴你,」鳳音遙遙指著看著地上的石桌滿臉不可思議表情的男人,氣憤得高吼:「要不是看在你這張臉的份上,老子今天就閹了你!往生花要還是不要,你給我句準話!」
轉瞬間逆轉的形勢把夜夕嚇傻了。他原本一心琢磨著打劫面前這個被自己欺壓了好幾萬年的帝君,結果帝君一怒,他這才發現原來這是個潑婦。
這世上最可怕的是潑男,其次就是潑婦。於是夜夕立刻打消了打劫她的念頭,正打算回應,結果處於暴走狀態的鳳音已經往內殿沖了:「不答應是吧?!我現在馬上去一把火燒了它,然後馬上去燒了另外兩株,我沒有了,」她頓住步子,轉過頭來,再一次用一根指頭指著他,憤怒的大喊:「你也別想要!」
夜夕:「……」
所以說,這種憤怒的潑婦是極其沒有理智的。她就算把所有的往生花燒了,也不過就是燒了,反正沒有一株是他的……你說到底她到底是傻呢?還是傻呢?還是傻呢?。
不過,她要真燒了,夜夕還得重新想禮物。這是一個極其費腦的活動,碧華可比她難纏。
於是夜夕趕緊追上去高喊:「我答應!你別跑那麼快啊!我給你做飯,做飯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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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夕答應完後就被告知可以回去等消息了,說她要準備準備。他不明白她到底要準備什麼,不過一頓飯而已,給他個廚房,他立刻就可以上工。不管怎麼說,他畢竟是在洪荒沒爹沒娘獨立活了這麼多年的天才少年!家務什麼,完全不在話下!。
但若將他與鳳音之間算作一場交易,那鳳音則就是個豪邁的買家。出手大方的買家,要求多點,也可以理解。於是夜夕就淡定的在長恆山等著消息,第二天少凰宮派人來的時候,夜夕立刻就趕了過去。
夜夕不羈了這麼一輩子,這一次估計是他最聽人使喚的一次。所以從這個角度上來看,鳳音還是贏了一次。
夜夕跟著木子悠風風火火趕到少凰宮,被人拉著換了一身莫名其妙的紫衣白衫,然後左拉右轉拉到了後山,等對方開了個結界,夜夕跟著走進去,一進去便愣了。
這明顯是法力幻化出來的一個世界,幻化出一個世界,哪怕只是一兩個時辰,都是極其消耗仙力的。然而有人就這麼做了。那個人此刻正穿著霞雲紡織而成的衣衫,頭髮用一根細細的紅繩束在身後,站在門口等著她。
舉頭是洪荒萬里無雲的天,低頭是洪荒乾裂的土地,而前方,則就是他曾經住了多年的小屋。小屋還是當年的模樣,安靜而祥和,剛勁有力的字跡落在牌匾上,端正的寫著——清和。唯一變了的,只是那裡站了個姑娘,她靜靜站在那裡看著他,目光卻彷彿是跨過了千萬年時光,滿是蒼涼。
風吹過來,捲起磨人皮膚的塵土,揚起了姑娘的衣發,她對他招了招手,笑得意外的溫柔,好像是跟一個再熟悉不過的人打招呼:「夜夕,過來啊。」
那聲音輕輕淺淺拂過他的心頭,他不知怎麼的,就覺得心上一顫,似曾相識。
他不由自主提起了步子,跟著她走了進去,然後聽著她指揮:「我今晚要吃紅燒虎肉,香脆鳥翅,唔,再加點素菜,素菜你定吧……」
鳳音絮絮叨叨下了好多命令之後,便轉到一旁的桌子邊上,一屁股就坐了下去。動作熟練得彷彿演練了很多次一般。夜夕垂了垂眼簾,轉過身去,一言不發的做起飯菜來。
兩個人就這麼靜默著,鳳音看著他忙碌的背影,感覺到日頭一點一點西斜,心裡滿是歡喜,歡喜得幾乎要哭出來。
她從洪荒幻境出來後,日日夜夜,無數次夢見過這樣的景象,反反覆覆,不得安寧。而此時此刻,他終於又回到了她身邊來,哪怕只是個替身,哪怕只是一模一樣的人。
「你那天把我扔下得太匆忙,我有好多話沒和你說。」鳳音沙啞著聲音開口,夜夕切著菜的動作微微一頓,隨後明了她在做什麼後,終於是沉默了聲,只假裝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你說我不喜歡你,要我一直記得你,可是你怎麼就不知道呢,其實我好喜歡你的。」
「只是我明白得太晚了。我總以為我是對的,我不會後悔,可是現在我突然發現,我後悔了,怎麼辦呢?」
她一個人在他背後,絮絮叨叨的說,說了好多。夜夕就沉默著做飯,只是做著做著,他發現自己從來都沉穩的手,竟然不自覺顫抖了起來。然而不過一瞬,他又止住了。
他側頭看她,她一直在說著這樣動情的話,面上的表情卻一派淡漠,冷淡得彷彿什麼都沒有開口。夕陽照耀在她臉上,又安靜,又美好。他看著她的側臉,莫名其妙覺得壓抑,幾乎是有種無法呼吸的錯覺。好不容易把這頓飯做完,他將飯菜都擺放上桌,終於開了口:「做好了。」
——與記憶中完全不相符的語調。
坐在飯桌面前,看著那些熟悉的菜,鳳音愣了半響。
洪荒幻境裡的夜夕和她說吃飯了的聲音,永遠是溫柔又寵溺,尚帶著少年人的張揚,清朗的喚著她:「阿音,吃飯了。」
然而面前這個人,明明穿著一模一樣的衣服,有著一模一樣的長相,炒著一模一樣的菜的味道,擁有一模一樣聲音,然而同一句話說出來,差別竟是這樣大。大到瞬間毀滅了她所有的幻想,讓她再也無法自欺欺人。
她看著面前的菜色,很久,方才笑起來:「哦,這樣。你先回去吧,我把飯吃了。過兩天我會讓人把往生花送過去,你別擔心。」
說著,她就拿起了筷子,面色淡然的夾了一塊肉。夜夕點了點頭,轉身就往外走,走出大門十幾米,他又頓下步子,回頭看屋裡正在吃飯的鳳音。
那明明不是一張大桌子,明明不是特別豐盛的晚餐,然而她坐在那裡,周身卻莫名其妙的顯得落寞且寂寥,彷彿是失去了一切的富豪,一個人吃著大餐。
那樣的感覺看得夜夕很不好受,這樣的不好受,他也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他只是單純覺得不好受了,於是為了讓自己好受一點,他便毫不猶豫的轉了身,再次回到飯桌前,坐了下來。
「你回來做什麼?」正在獨自傷感的鳳音拿著筷子,有些發愣。夜夕冷哼一聲,從旁邊拿了筷子和碗,動作迅速而準確的夾走了一塊好肉,滿臉不屑道:「我來吃我自己做的飯,有問題?」
鳳音:「……」
「你隨意,別客氣。」夜夕還十分不要臉的填補了一句,隨後就埋頭苦吃。鳳音呆呆看他看了許久,才終於反應過來,指著他夾走的肉暴吼:「混蛋,把肉給我放下,那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