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魔神太淵歸來,佔幽冥司。

  魔族整裝待發,天界內部,一派肅穆。便就是平日最玩鬧的天庭小霸王團的人都穿上了戰裝,面上不苟言笑,認真聽著戰事。

  而蓬萊島的島主百里君華,則早已整裝發兵,圍了幽冥司。直到太淵將葉笑送出來並給了張解藥單之後,百里君華才退了兵,自己去找解毒的要,將蓬萊島兵力全權交給了天界。

  他走時給太淵留了四個字。

  「勢不兩立。」

  太淵卻也只是搖了搖頭:「可惜了。早叫你看好你媳婦兒,不要太愛管閒事兒。」

  百里君華按耐住立即開戰的衝動,抱著奄奄一息的葉笑,當即就沖了回去。」

  太淵開出來的藥單,幾乎不可能完成。其他靈丹妙藥還能湊齊,但藥方中的「青紫梅」,卻是只有傳說中的第四界「無方界」才擁有的東西。

  無方界是傳說中的必死之境,至今為止,去的神仙都還未曾有回來過的。沒有人知道那後面有什麼,只有當年父神留下的天地書的殘卷,記錄了這麼一個地方。

  百里君華是當今唯一一個足夠與太淵抗衡的神。然而墨子夜邀請了許多次,他卻都未曾出面,直到三天後,他來到天宮,對墨子夜開口:「我要去無方。」

  無方開啟的方法,除了要自願去無方的人才能看到這項條件外,其他條件只有歷代天君知道。百里君華開口的時候,懷裡還抱著一個姑娘,她穿在白衣裡面,全身的皮膚卻都已變成烏黑之色。然而哪怕是這樣醜陋可怖,百里君華卻都抱著她,宛若抱著這世上再珍愛不過的寶物。

  他似乎已經好久沒睡覺,眼裡全是血絲,靜靜看著墨子夜,彷彿不過是在商量一筆再輕鬆不過的買賣一般:「我願將蓬萊島兵力全部交給你,替我打開無方界,我去無方。」

  聽到這話,哪怕是這樣大的手筆,墨子夜卻都沉默了。

  許久後,他終於開口拒絕:「不行。」

  「必須行。」

  「你不能死。」百里君華態度強硬,墨子夜的態度卻是更強,「你死了,太淵無人可對抗。蓬萊島所有弟子全上,都未必能在太淵手下過一百招。」

  「笑兒死了,」聽到這話,百里君華卻是痴笑起來,「要是她死了,你以為,我又活得下去?」

  「你不報仇?」墨子夜問得平淡。

  「她還沒死,你就和我談報仇?」聽到這話,百里君華卻是嘲諷地笑了起來,「你這算盤,打得太好了些。」

  「總之,我不會開啟無方。」意圖被識破,墨子夜卻是不慌不忙,慢慢道,「葉笑可以死,你不可以。」

  「你……」百里君華猛地拔劍,正欲撲上去,卻聽一清朗女聲,「我替他去。」

  聽這聲音,兩人都愣住了,轉過頭去,只見大殿外,鳳音端正站在那裡。

  她穿著染血的長袍,手裡拿著一把長槍,似乎是剛從戰場上下來。她靜靜地看著兩人,目光裡一派安定,似乎自己說的並非是一件關於生死的大事兒。兩個男人對望一眼,百里君華轉眼看向她手中染血的長槍,慢慢低語:「鳳音,其實我很討厭你。」

  聽到這話,鳳音微微一哽,卻依舊揚著笑容,繼續聽著。

  「你這人太不安定,太能惹麻煩。笑兒和你在一起,我一直不喜。只是因為我愛她,所以我願放縱她,我願寵著她,讓她做所有她開心的事情。

  「我從夜夕手裡將她接過來的時候,我無數次想,要是她從來不認識你就好了。

  「可是如今,倒也算體諒半分。」說著,他嘆了口氣,「她願為你捨生忘死,你能為她肝膽塗地,這番情誼,也值得敬重。」

  「那是自然。」

  鳳音笑著,揚起了眉。神色張揚不可一世,一如這麼多年,那個高傲張揚的鳳音帝君。

  打定了主意,當天上午處理好鳳族內部的公務和確認繼承人後,下午,鳳音就去找了友人喝酒。

  天庭小霸王的成員,簡兮、大貓,再加上一個剛正古板的司命星君綰清幽,搭上小廝木子悠,幾個人在人間坐了一桌,叫上了酒水,便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起來。

  喝多了,幾人便亂說話。

  鳳音靠著窗子,一隻腳搭在凳子上,用筷子敲著酒碗問:「如果我死了,你們誰哭?」

  然而沒有人回答她,所有人各自抱了一罈酒,哭的哭著,睡的睡著,唱歌的唱歌著,一群人歡鬧折騰著,連她的聲音都聽不到。

  明明喝了這樣多的酒,她卻覺得腦子裡一片清醒,甚至比平日還要清明。她從未覺得自己的心裡有這樣通徹過,回想自己一生,竟莫名其妙地覺得,其實過得,也並非這樣差。

  「你是要去無方了麼?」對面突然有人開口詢問,鳳音抬起頭來,是喝多了的綰清幽。

  她尚還舉著酒碗,面上少了幾分古板。鳳音便嬉笑起來:「是,要結伴麼?」

  「除了女兒紅,還喜歡什麼酒?」綰清幽沒有理會她的玩笑,繼續問著自己的問題。

  鳳音倒也難得正經地回答:「胭脂醉也不錯,我不喜歡太烈的酒。」

  「還有什麼喜歡的麼?」綰清幽繼續問著。

  鳳音飲下碗中最後一口酒,將酒碗猛地砸在桌子上,發洩一般道:「有,我曾經喜歡過一個男人。」

  「好。」綰清幽問都不問對方是誰,便告訴她:「來年等你墳頭青草及腰,我無論如何,都要把他帶到你墳頭來見你。」說著,她仰頭,彎眉笑起來,「如何?」

  話出口,眼中已是有了水汽,鳳音覺得視線一片模糊,卻仍是點頭:「好,再好不過。」

  說著,兩人便舉起酒碗來,倒酒,再乾。而旁邊還在鬧的幾人,卻是莫名其妙地沉默了下去,然後便斷斷續續地傳來了壓抑的哭泣聲。鳳音掃視了眾人一圈,卻是微笑起來,舉起酒碗,對著眾人敬了一圈後,微微欠身:「今生能與各位相遇,生平大幸。」

  所有人睜開眼睛看著她,許久後,卻是彎眉笑了起來。

  大貓舉起酒碗,向她敬了一下,笑得淡然:「來年,再與君共飲。」

  無論黃泉碧落,茫茫天府。來年墳頭青草,再與君共飲。

  無論生死,皆為知音。

  一行人喝酒喝到半夜,終於哭鬧著回府,然後往地上隨便一躺,一群人一個壓著一個就睡了。等天明時分,第一縷陽光落入房間的時候,鳳音首先睜開了眼。她看著日頭估計了一下時辰,覺得差不多後,便到自己府裡,沐浴,更衣。她未曾見,當她走出門的時候,原本應是熟睡的人,都默默流出淚來。

  她穿得簡單,一襲紅色的長裙,手握一把長槍,頭髮披散著,便就這麼簡簡單單地走了出去。

  準時來到約定地點,便看到百里君華和墨子夜早已等候在那裡。無方界的入口是在玉雪山峰的山頂,這裡常年風雪瀰漫,入眼望去,便就是白茫茫的一片。墨子夜施法開啟來無方界的大門,轉頭問向身後的鳳音:「你有沒有什麼想帶給誰的話?」

  聽著這話,鳳音想了很久。

  她想了很多人、很多事,然後想到最後,卻終於發現,時至今日,她竟已經無所掛念。

  於是她坦然而笑:「沒有了。」

  說罷,她便走了進去。

  那是一片黑暗的通道,她一個人往裡走,一直走。

  走了不知道多久,突然有光傳了過來。那是非常淺的光芒,她揚起頭來,發現這是一個無比空曠的空間,好像有盡頭,又好像沒有。

  茫茫一片黑暗之間,她正站在一個圓形的平台上,平台前方連接著台階,台階旁邊每隔一段便懸浮著藍色的火焰,成為整個空間唯一的光亮。

  鳳音順著那樓梯走上去,走到盡頭時,終於看到了人。

  那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穿著銀白色的衣衫,懶洋洋地躺在寬大的金座上,百無聊賴地看著書。

  「進我無方界,乃我無方人。至此不歸鄉,心唯我無方。」

  少年懶洋洋地拖著語調說著,末了,他轉過頭來,彎著嘴角笑道:「小仙,報上名來。」

  「鳳音。」鳳音打量著周邊,面上神情不悲不喜,慢慢道,「自天界而來,特意向神君請一味藥,以救友人。」

  「可以救你友人,但是你不能走。」少年坐起身來,手放在扶手上,斜撐著身子,「你該知道,我無方界,從來不讓人活著走出去。」

  「既然來了,就未曾想走。」鳳音微微一笑,「但還請神君將『青紫梅』賜予在下,在下利用魂魄回天界一趟。」

  「你……決意要留在這裡?」少年面上有些好笑,「看到這裡是什麼樣子了麼?這裡就我們兩個人,我們將長長久久,就這麼在一起。你不會死。」少年微笑著,說著無比殘忍的句子,「在這個地方,我可以給你死的權利,但也能給你永生,從今以後,只有我讓你死,你才能死。」

  鳳音有些膽顫。

  她看著這漆黑狹小的空間,看著這個空間裡唯一的人,想像了一下日後永生的時光……

  她突然發現,是這麼可怕。

  然而她別無他法,葉笑在等著她。

  她只能微笑起來,點頭道:「好。」

  她這一生已經夠淒慘,再為珍惜她的人淒慘一點,倒也無妨。

  少年眼中劃過一絲異樣的色彩,片刻後,他張開手,手裡便出現了一顆小小的藥粒。

  「我給你一夜的時間,你送了藥後,可以找一個珍重的人告別。之後,你便再出不去了。」

  說完,那藥丸就從少年手中飄了過來,鳳音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藥丸,倒也笑了起來。

  「多謝。」

  說完,她便就地坐了下去,念了出魂術,讓魂魄飄了出去。少年為她打開了界門,她飄出無方界後,便一路飄向天宮。

  她走得不快不慢,剛好夠她沿路看這大好河山。

  這是她頭一次這麼安靜地看這個世界,俊秀的山,清秀的水,萬物倉生,斗轉輪迴。她魂魄飄於此天地,身若清風,無拘無束。

  一路奔回天庭之後,她在南天門便頓住了腳步。那裡已經站了許多神仙,他們都看著她,許多人眼裡已經有了淚光。

  她上前將藥丸遞給百里君華,而後轉過頭去,看著那些靜靜看這她的人。片刻後,她粲然一笑,退了一步,轉過身去,拜向天地:「謝天地予鳳音此生悲歡。」說著,又轉過身來,對著眾人鞠了一躬,朗聲道:「謝眾位多年相陪。若有他年……」她直起身來,對著眾人笑開,一字一頓,說得萬分灑脫,「再會無期。」

  說罷,有一陣清風拂過,她閉上眼睛,隨風而去。

  身後傳來了友人號啕大哭的聲音,她轉過頭去,看見簡兮被許多人拉扯著,似乎是要往她衝來。

  這麼多年,她從未見過他這樣失態過,面上全是淚,號哭著喊她:「鳳兒!鳳兒!」

  她想回頭,然而卻不敢回頭。

  因為她知,若她回頭,也許她就再無勇氣回去。寧願死在這裡,都不願歸往無方。

  她一路隨風飄了片刻,算了算時辰,還有些時候才能歸去。便想了一下最後見的人該是誰。

  其實也不需要想,因為她早已明白。

  她飄向長恆山,她想,人生的最後,她終歸,最想見的是那人。

  給予她最歡喜,再賦予她最心傷。

  飄到長恆山的時候,這裡已經和過往不大一樣了,魔兵一路從山下開始把守,滿山魔氣衝天而起,一看便知誰在這裡。她使了隱身訣,飄進了他的房間,而後又入了他的夢。她畢竟是魂魄了,入一個人的夢太簡單。入夢前,她曾經想,他的夢裡是在哪裡。是不是他一統三界的終點?是不是他當年被車裂時刻的不甘?

  她想了許多,然而等她真進了那個夢裡,卻是愣住了。

  夢裡是洪荒,漆黑的夜,厚實的黃土,紫衣銀劍的少年躺在床上,旁邊睡著一隻火紅色的山雞。

  這大概是他一生最安寧的時刻,亦是她一生最安寧的時刻。

  她坐在窗檯上,靜靜看著他。這樣溫柔的時光,溫柔到她都不敢出聲破壞,只能沉默著對望。

  過了一會兒,少年似乎是察覺到了有人的到來,他猛地睜開眼,長劍破空而來,指在鳳音頸間。

  鳳音一動不動,只是彎眉看著他笑。劍離她不過一寸,便就愣住了,少年看著她,長了張口,卻是什麼都說不出來,過了很久,方才乾澀著聲音,喚出她的名字:「鳳音……」

  大約是馬上要離開了,看著他的眉眼,聽著他的聲音,鳳音卻是一點都不覺得苦痛了。

  無論是欺騙也好,陰謀也罷,看著這少年俊美的容顏,她竟覺得,都已經無所謂了。

  也是直到此時此刻,她方才明白,原來何謂灑脫風流。

  這世上多愛恨,多苦愁,無論凡人仙子,都有所苦惱,若能只求一時歡愉,不懼一世長殤,那便自是風流。

  誰人不會痛苦?然而誰人又是真的,能得到如她這般,莫大的幸福?

  想通了這點,她竟是莫名其妙感激起面前的人來。

  她溫柔地伸出手,覆上了少年俊美的面容。夜夕似乎被她的動作驚住,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愣愣看著她。

  「夜夕,」她溫柔地喚著他的名字,執著地不肯叫那一聲「太淵」。

  「我來同你告別。她說著,便微笑起來,眼中已然帶了淚光。夜夕不知為何,眼中竟也是有淚湧了上來。那樣酸澀的心情,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

  其實他本應再無愛恨了,然而看著這個姑娘這樣溫柔地笑著說她來告別,他卻仍舊覺得莫名其妙地難過。難過到……竟是有了眼淚。

  「你……要去哪裡?」沙啞著聲音。他終於問出一句話來。鳳音卻是笑了起來,並不多加言語。她轉頭看向窗外,漫天繁星。她揚起手指,指向天上的星星:「也許,當一顆星星吧。」

  「不要玩笑了。」夜夕僵硬地笑開,「改日,我去仙界接你回來。」

  「為什麼要接我回來呢?」鳳音有些疑惑,她笑著轉眼看他,目光宛如狐狸一般,似笑非笑。

  「自然是……」夜夕急切地張口,然而那句「我欠你太多」還未說出口,他便愣住了。

  他這才發現,鳳音的身體,竟是帶著熒熒綠光,在月光下,晶瑩剔透,彷彿風一吹就來,便將隨風消逝。他知道那是什麼,開天闢地數千萬年,他看過太多的死別生離,自然知道那是什麼。

  他長了張口,到最後,竟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他第一次這樣清楚地知道,不能再說傷人的話了。

  不能再因為驕傲,再因為任何理由。說那些傷人的話了。

  他不說話,女子卻是有些不耐了,笑瞇瞇追問了一句:「自然是什麼?」

  「自然是……」夜夕聲音哽咽,看著她那透著月光的身體,許久,腦海中不知是誰叫喊起來,一聲一聲,逼迫著他,終於將那一句埋藏了那麼久的話說了出來,「我喜歡你。」

  這句話說出來,兩個人都愣住了。

  聽著他的話,鳳音錯愕地看著他,許久後,竟是笑了起來。然而揚起嘴角的片刻,眼淚就落了下來。

  她等了好久,等得這麼疼,這麼辛苦,終於聽他說了這樣一句。

  而他也是等了好久,等了這麼長時光,才終於看清自己的本心。

  無論銷魂也好,無論忘情也罷,無論是靈虛幻境還是其他,他一次次忘記她,卻總能一次次重新愛上她。

  然而每一次愛他都會害怕,每一次傷他都會疼。

  「我也是,」鳳音瞇著眼笑,「我也是,很喜歡你。」

  說著,清風吹來,鳳音的身形便慢慢散開來。夜夕愣了愣,看著她消失的身體,終是無法抑制,猛地撲了過去,大喝出聲來:「不要!」

  高吼出聲來,那魂魄卻是在頃刻間碎裂開來。夜夕眼中瞳孔猛地縮緊,看著那些碎片,感覺有什麼湧了上來。

  他依稀想起她還是山雞的模樣,想起她和他在洪荒的時光。想起那場滅世之災,他也曾這樣深愛這個姑娘,並為此擁有無限勇氣能仗劍擋在她身前,低喃那一句「夜夕,我喜歡你」的模樣。

  新年那場盛大的煙花,還要紛飛的大雪,往事一件一件湧來,幾乎讓他無法呼吸。

  果然是劫,果真是劫。

  哪怕是銷魂都無法抑制,終在送行的時刻。為她想起這一切愛恨離殤。而她也是,跋涉千里而來,只為這一場絕望的道別。

  夜夕是被吵鬧聲驚醒的,他還未睜眼的時候,便聽到門外有人喧鬧的聲音。他甚至來不及反應,就被衝進來的人猛砸了一拳,對方動作極快地握住了他胸前的衣領,通紅著眼,整個人彷彿一隻暴怒的猛獸,死盯著他,似乎要將他生拆入腹。

  夜夕愣愣看著面前的人,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去了無方界,她回不來了!」

  他說不出話來,腦子裡有東西如浪潮一般,大片大片湧來,幾乎將他淹沒。

  他沉默地看著清河,眼裡一片茫然,許久後,他終於換過神來,一把推開了清河的手,然後踉蹌著起身,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但他走了還沒幾步,就再也忍不住往前倒去,勉強扶住了門板支撐住身子,他立即摀住嘴驚天動地地咳嗽起來。血液從他指縫間落出來,落到地面上,盛開出朵朵梅花。他一面咳嗽,一面用手阻止著自己發聲。一開始是咳嗽的聲音,然而到後來,卻是嗚咽之聲了。

  清河愣愣地看著這一場變故。

  他同他相交這麼數千萬年,看他少年輕狂叱吒風雲,看他成魔成君覆手天下,看他兵敗戰死,魂飛魄散。然而這樣多年,他卻從未見過他一滴眼淚。

  可這樣平凡的清晨,沒有天翻地覆,沒有滅世災劫,這個坐看蒼雲白駒的男子,卻像個少年一樣,為一個姑娘哭了出來。

  他這樣多次,在一個錯的時間遇見一個對的她,然後又這樣多次,在一個對的時間,忘記錯的她。

  可是無論忘記了多少次,他終究會憑藉著這樣那樣奇怪的勇氣,再一次想起。

  一切想要挽回這場劫數都是錯,於是他一步一步,走到了這樣不可挽回的境地。

  而無方界中,在送完藥道別之後,鳳音的魂魄被強行召喚回來,

  她睜眼之前,腦中最後只剩下一個畫面——

  那是靈虛幻境裡,夜夕拉著她。前方是密密麻麻的惡龍,身後是她。風捲著血與塵土的氣息撲面而來,他仗劍而立,年少不過十七,卻已經是帶了多少仙人神君一生都不能擁有的淡然。

  他們執手仗劍,並肩而立。那一刻,沒有猜忌,沒有怨恨,沒有遺憾。

  她想,她這一生作的選擇,都是她的選擇。

  唯一一個遺憾的選擇,不過就是在那場浩劫之中,她沒有選擇同他一起死在那個美麗的幻境裡。

  腦海中那少年少女之手的背景越來越遠,鳳音清笑出聲。

  「夜夕……」

  她睜開眼睛。

  入目,一片黑暗。

  終是終結。

  天地書二十七萬四千三百年,魔神太淵甦醒,重建魔界。當神界積極備戰之時,太淵卻送來和書一封,維持魔族當初疆域,與神界分疆而治。

  送和書的人正是太淵本人,他出發的前一天,在魔界舉行了繼位大典,將魔君之位傳給了清河。然後當天夜裡,他帶著蓋了印的和書,駕著神獸,獨自一人便上了天宮。

  離去之前,清河問他:「你我耗費了這麼多年心血,終於讓你復生。如今你不過剛醒便要去無方界,你我這麼多年,豈不是徒勞?」

  說完,清河攤開手來,將一瓶忘情遞給他:「你我都知,這才是最好的選擇。」說著。他仰頭看他,眼中已是帶了淚光,「不若相忘罷?」

  不若相忘罷。

  其實那麼多年前,她也曾是他珍愛的姑娘。

  他也願意用性命來保護她,然而他終究想要的東西太多,他終究羈絆得太多。

  當年他捨不了與太淵的兄弟情誼,如今他捨不得魔族的生死興衰。

  然而聽著他的話,太淵卻是笑了起來。他仰起頭,望向那按照軌跡運轉了千萬年時光的星斗。

  「我已經忘過她太多次。」他笑道,嘆息出聲來,「每一次,我便知道會有今日的結局。我總是怕今日的結局,從靈虛幻境出來的時候我便害怕,我想,這個女人早晚毀了我。」

  「可是如何呢?」他伸出手來,將手放在心口,摸著胸腔裡那一下一下跳動著的心臟,「當所有東西積累下來,這些感情。早已不是用藥物能讓它消弭。在她向我道別的時候,銷魂便失效了,然後我便知道,逃不開了。

  「你看,她在我心裡。如今我要去無方,我竟一點都不覺得痛苦。我突然發現,原來我這樣不怕死,只要能與她死在一起,似乎也就不那麼可怕了。

  「當你同我說她要去無方的時候,我便懂了。我一直活著,活了那麼多年,其實等的不過就是今日。

  「不過就為了等待著見她,等待著愛她,等待著與她共死,如是而已。」

  說完,他向清河微微一笑,眼裡是散落的星光,慢慢道:「後會無期。」

  清河亦是笑彎了眉眼,目送著他騰雲駕霧而去。

  爾後,清河回到自己宮殿之內,一步一步踏上鋪著紅毯的純金台階,然後轉過身,坐了下去。燈羅站在大殿裡,提著青燈望著他,目光不悲不喜,沉靜如死。

  他哭笑起來:「我愛過一個小姑娘,可我注定不能愛她。那麼,我是不是該去忘了她?」

  燈羅不說話。她只是沉默著看著他。清河打開手中的忘情。揚起手來,一飲而盡。

  隨後他靠在金座之上,閉上眼睛,笑出聲來。

  只是笑著笑著,就哭了。

  燈羅偏過頭去,看向魔宮之外。

  她想起來,靈華山那萬年不滅的燈火。她是那些燈所記載的痴情所化,然而縱使她的主人再如何情深,倉賦所等的那個女子,卻是從未歸來過。

  有的時候,有些錯可以補救,有些錯過,卻就是一生。

  太淵來到天宮的時候,墨子夜早已在那裡等候著他。

  官方的事情兩邊早已知曉,將和書籤字後。兩邊便都沉默了下去。墨子夜在等著太淵開口,太淵在思索著如何開口。

  許久後,他終於道:「我欲前往無方。」

  聽這話,墨子夜彷彿早已料到一般,只是淡淡點了點頭,隨後立即便開出了條件:「血咒。」

  說著,他抬起頭來。深入夜色的眼。淡望著前面的人,「你須與我立下血咒之約,自此之後,我為你主,生死大權。由我作主。」

  聽到這個條件,太淵忍不住捏緊了拳頭。

  他這一生從未低頭,哪怕當年面臨裂魂之刑,他卻也未曾退卻半分,然而今時今日,不過一介晚輩,卻也敢同他說,生死大權,由他做主?

  墨子夜也知道,這個條件估計很難讓太淵接受。畢竟他是當初父神的弟弟,當今世上最尊貴的尊神。然而別無他法,這是他唯一能要挾他的機會。

  於是兩人就這樣靜靜對峙著,許久後,太淵突然笑起來,他深深呼出一口濁氣,而後道:「好,我與你立下血咒。但你也須下誓言,若我不犯神族,你平日不得干涉我。」

  「自然。」

  墨子夜垂眼,也終於放下心來。

  兩人立下血咒之後,墨子夜便將太淵帶到了無方界的入口。在一片冰天雪地之間,太淵突然想起那個新年夜,那場大雪,那些華美的煙花,還有那個姑娘,笑若春花。

  他忍不住勾起嘴角:「其實你以前放煙花,我常覺得你無聊,錢多了燒得慌。」

  「倒也不是錢多,不過是我家那位愛看,便年年放給她看了。」說到家裡那位帝后,墨子夜語氣都溫柔了不少。太淵忍不住苦笑起來:「是,等我有了一個喜愛的人,陪她看了一場煙花,我突然覺得,你這煙花,放得的確還不錯。」

  聽到這話,墨子夜笑了起來,卻沒再多花。那一笑之間,兩人便都懂了笑容裡的意思。

  那些溫柔,那些寵溺,那些幸福,都只是因為他們有了愛的人。

  他們願為他們所愛的人撐起一片天地,打開一個世界,捨生忘死,無所畏懼。

  無方界開啟之後,太淵立刻走了進去。

  他沒有回頭。

  因為這世界上他最珍愛的人,他所有的美好幸福,都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