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裡似乎有水滴落的聲音,又似乎沒有。
鳳音靠著扶手坐在長椅的一邊,默默聽著另一邊的無方說話。
無方就是無方界的主宰,唯一的活人。他是無方界的神,他不會老不會死。而且無法走出無方,所以他只能一個人在這裡,長長久久地寂寞下去。
無方說,以前也有神仙進來過,每次那些神仙一進來,他就忍不住想把他們留下。留下後不久之後,那些神仙就會求著讓他殺了他們。
「太寂寞了。」無方苦笑起來,看著這黑漆漆的四周,漫不經心道,「太無聊了,無聊到快瘋了。」說著,他抬眼看他,面上帶了些嘲諷,「你覺得你大概能撐多久會瘋?」
「不知道。」鳳音嘆了口氣,「其實我覺得現在我就快發瘋了。」說著,她轉頭看向旁邊地無方,「無方界是怎麼來的?創世神創的麼?」
「我也不知道。」無方笑了笑,「我某一天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無方了。那時候是很多年前了,天地間只有神族,創世神甚至都還沒有開始創人。我似乎是創世神的兒子,」無方回憶了一下,有些不確定道,「我也不太記得了,我只隱隱約約記得,創世神和我說,他有一個兒子,此生注定背負太多冤孽。他會毀滅太多東西,那些冤魂無處可去,需要安放,所以讓我來守護他們。他們在一日,我就要在無方一日。」
「看到了麼?」無方指向周邊的黑暗,「這些地方,以前都是有光的。那個人破壞的東西太多,全部進來,日復一日,他們都擠在這裡,連光都擋住了。」
「那是不是這些東西沒了,我們就可以出去了?」聽到這裡,鳳音有些欣喜。
無方嗤笑一聲,面上露出了嘲諷的表情:「知道我為什麼在這裡麼?因為我是這世上的純善。我可以一直待在這裡,不被這些怨恨所迷惑。連我這樣的純善都無法淨化他們,你要讓他們消失,談何容易?」
「當然,也不是不可以。」無方偏了偏頭,「仔細想了一下,「創世神給這裡鋪了一條路,看到了吧?」他一指面前那層層台階,繼續解釋道,「這條路,是用來贖罪的。如果有一日那個人能來到這裡,跪著從這條路走到我們這裡來,這裡的冤魂,大概就能被進化了。」
「不過,他大概是來不了了。」無方嘆了口氣,「我等了這麼多年,也不見他來,估計他也只能等這些罪孽日復一日地積累,到無方界都困不住的時候,流竄到天地毀了他吧?」
「這樣……那個人是誰啊?」鳳音終於想起重點來,轉頭問了一句,隨後她就愣住了,依稀想起方才無方的話來。
創世神有一個兒子……此生注定背負太多冤孽。
創世神明著不過兩個兒子,一個是主創造的父神,另一個是主毀滅的太淵。
注定背負冤孽……
除了他,還有誰?
鳳音呆愣在那裡,果不其然,聽到無方嘆了口氣道:「太淵啊。」
「你剛才說,如果他不來,會怎樣?」鳳音乾澀著聲音,幾乎不敢置信。
這麼多年來,太淵製造殺孽無數。他手下掌十惡之君,人世間種種惡事,皆出於他手。然而他卻從無敵手,哪怕是當年父神在世,拼得魂飛魄散將其魂裂,他卻都能再度重生。所有人都覺得,天道不公,這世上所有的運氣,大概都落到了他身上。然而天道輪迴,總是公平的。他造下這樣多的殺孽,那麼就有這樣多的罪孽在此默默等候,等待著將他一句吞噬。
無方絲毫沒有感覺到鳳音情緒的起伏,正欲答話,卻突然亮了眼,轉過頭來,激動地問鳳音:「你是不是認識他?!」
鳳音倒也不避諱,靜止點了點頭。無方瞬間出手,定住了鳳音的身形,將鳳音放在椅子上正坐,隨後便從椅子上站直了起來,激動得喃喃自語:「我以為他這一生都不會來了……想不到,想不到他竟然真的來了。」
他話剛說完,就傳來了腳步聲。
整個無方界都沉默著,靜待著那人,只聽「嗒嗒」的腳步聲由遠到近,接著,一個紫衫白衣、手持銀劍的男子,便從黑暗中慢慢顯現了出來。
所有生物屏住了呼吸,整個無方界都變得異常嚴肅起來。然而那人卻是渾然未覺。他只是一抬頭,一挑眉,然後在看到金座上坐得端正的鳳音後,微微笑開,一派風流。
「阿音,」他開口,聲音向四周傳播開來,「我來接你了。」
話音剛落,四周立刻尖叫起來。無方界那些原本以為只是黑暗的東西全都湧動起來,尖叫著似乎要往太淵俯衝而來。太原皺起眉頭,感覺到周圍這些熟悉又陌生的敵意,他忍不住下意識布開了結界。雙方對峙了片刻,終於有一個少年的聲音打破了僵局。
「咳咳,安靜一下。」少年的聲音不大,卻帶著安撫的意味,那些尖銳的聲音忽然就小了下去,然後越來越小,直到沒有。
太淵轉過頭去,看向聲源方向。那裡正坐著一個少年,他坐在一個懸浮空中的椅子上,面上雖然努力保持著平靜,但一雙眼看著太淵,卻是一直冒著興奮的光芒。
「太淵,是麼?」他開口,雖然是個問句,但是卻帶著一種肯定的感覺在其中。
太淵挑了挑眉:「如何?」
「你是來救鳳音的,是麼?」他再問,有些猶疑。
太淵點了點頭:「是。」
「那麼,你知道怎麼救麼?」
聽到這裡,太淵卻是笑了,滿不在意道:「其實來之前,我沒想過怎麼救,我只想到了怎麼死。」說著,他仰頭看向高座上的女子,滿目深情,「我只是想來同她死在一起,如是而已。」
「那你現在想救她麼?」無方抓了抓腦袋,似乎沒想到對方居然是這麼想的,「你想死吧,鳳音是不想死的,所以你要尊重別人的意見是吧?」
聽這話,太淵忍不住笑了,他仰頭看著那高座上的人,溫柔地笑起來:「當然。若能救她,要我死都是可以的。」
「那麼,走上來吧!」聽到這話,無方激動得猛地站起來,「這條路,等你跪著走上去,已經等了太多年了。太淵,」他激動得語無倫次,指著那通向鳳音的台階道,「這是創世神留給你用來贖罪的路,你跪著走上去,懷疑懺悔之心,只要你走到盡頭,我們大家都可以出去。」
創世神留給他的路……
看著那漫長的階梯,太淵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一直是被他父親放棄的孩子,從他出生開始,他就知道,他和他的哥哥——主創造的、被世人景仰、稱作父神的人不一樣。他注定背負冤孽,而到最後,亦將被這寫冤孽所反噬。
這就是宿命,而這樣的宿命,便就是他父親賦予的。
若這條路實在很多年前留給他,也許他寧願死都不會走上去。他已經順著那人給的路走了太多次,不願再順著走一次。然而這一次,那條路的盡頭是她在哪裡,那麼無論多麼艱險,他都願意為她走下去。
於是他走到台階邊上,一撩衣擺,跪了下去。
亡魂孽債,在他跪下的瞬間,立刻奔湧而來。
那是極其可怖的場景,無數冤魂撲向他,那樣黑壓壓的黑暗,幾乎將他全部淹沒。鳳音愣愣看著那人,他已經被那些那些陰暗全部淹沒了,已經完全看不到他了。然而卻仍舊聽得到他的聲音,看得他移動的軌跡。
他跪著向上,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串血跡。台階上是寸寸利刃,他每一次跪下,都是刃如血肉。然而他卻彷彿未曾感覺一般,一步一步,叩首,向前。
他從沒覺得自己有這樣幸運,於是懷著的誠心,是這樣虔誠。
「太淵一生,罪孽無數。」他跪下去,叩首,任由那些魂魄撕扯著自己的血肉,卻仍舊帶著笑容,步步往前,「卻仍鬥膽求上天網開一面了,予我所愛之人,一世安康。」
他一步一步叩首,一步一步往前。
台階無限延長,每一級台階,都記錄著他這一生一次孽債。他走到一半,便已經是搖搖欲墜,然而他卻依舊一路堅持著往前。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他一路道歉,身上血肉被撕扯著,疼得可怕。甚至也開始模糊不清,然而他的內心卻是一片寧靜,腦中反反覆覆,不過就是當年的景象。
他似乎看見當年少凰宮的處於,金燦的火鳳,傲慢的元君;
他似乎看到她在他懷中初化成人的美好;
他似乎看到一次又一次,她在家中等他歸來;
他似乎看到,洪荒萬里飛沙,他為她精心準備的那一場萬壽之物。他心愛的姑娘站在那裡,黑白分明的眼裡含著淚光,仰頭看著他,這樣堅定無懼地告訴他:「與君相隨,地老天荒。」
他想,他一定要走下去。
這條路,他便就算跪著死,也要死在她身邊。
無論如何痛苦,無論如何艱辛,他都必須往前。
因為她在前方,她在那裡守候著他。
不知是走了多久,那台階上,灑了一地的獻血。無方界漸漸明朗起來,而他所跪著的台階也已經不再增多,啃噬著他的黑霧已經沒剩多少,然而他全身上下,卻也已經只剩一副血淋淋的骨架。那骨架已經維持不了「跪」的姿勢。他每上一級台階,都是這樣艱難。然而不知是怎樣的執念,他卻仍舊強撐著,手腳並用,一點一點,挪向了她。
終於,他停在了她腳邊。
時光彷彿都靜止了,世界彷彿都安靜了。面前這個曾經俊美無雙的人,如今只剩一副血淋淋的骨架,卻是固執地仰頭看著她。
這樣可怖的模樣,卻讓她覺得滿心溫暖、滿心哀傷。
她流出淚來,他卻是咧開嘴,對她笑了笑。
然後,他揚起手,抓住了她的裙角,匍匐在地上,沙啞著聲音,終於說出來那句:「願傾我此生所有,賦她一世風流。」
言畢,他身上那些黑霧終於在陽光照射在他身上的瞬間消散了去。
無方界轟隆鳴響,無方揚起頭來,眼中滿是欣喜。鳳音不能動彈,她只能坐在金座上,看著這個死死抓著自己裙角以這樣狼狽的姿勢趴在身下的人,緩緩出淚來。
再無言語,再無悲痛。
無方界碎裂的瞬間,鳳音終於能再次動彈,她猛地撲向了他,死死摟住了他。
他的血沾染在她身上,兩人一起從空中墜落下去。
太淵微笑起來,哪怕是骷髏的面容,卻都帶著淡淡的溫柔:「如果我們馬上要死去,你怕不怕?」
「我不怕和你一起死。」鳳音緊緊抱住了他,哽咽道,「我怕的,是我獨自活。」
於是,浮生盡往,一語成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