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敢在歌府里拉緊了弓弦,對準歌府的大小姐,並且一定會開弓?
在箭弦慢慢拉緊時,花園中的兩個侍衛悄悄的退了下去,有一個丫環渾不知的進了花園,看到拉弓射人的場面時,趕緊視若不見的折身離開。
風吹起竹葉,水珠自葉尖輕滑而落。
歌細黛於長袖中的纖指捏了捏,曼妙身姿平靜的置於浩大天地間,眸色中潛浮著一層冰,呼吸淺得似柳絮輕飛,絲毫不紊亂。她很清醒,清醒的有些強韌。
雨後的傍晚,西沉的太陽懸在半空,陽光穿透了氤氳雲氣,夕曛輕灑在一位少年的臉龐。
是一個年輕的少年,手持弓箭,身著胡桃色勁練薄衫,輪廓剛毅有力,目光如炬,身軀高壯威猛,整個人散發著陽剛冷硬的氣質,奇偉出眾。
他正是比歌細黛年長兩歲的兄長:歌空明,與歌珠瀾同父同母。
歌空明自幼不喜刀劍,尤其擅長弓箭。弓箭的弓是慈竹稈,弓箭的箭是楠竹片,就是由竹子製成的簡單弓箭,在他的手中卻是威力無窮。他能挽弓搭箭射穿樹桿,也能射向雲霄擊落飛雁,他若是想用箭射到人的鼻尖,絕對毫釐不差的碰不到鼻樑。見識過他射箭的人都對他的箭術歎為觀止。
歌細黛自然知道他的箭術,能感覺到並不鋒利的箭尖正對準了她的右臂,也知道一旦他拉開了弓,就必會將箭射出。
被竹箭穿過右臂的滋味絕對不好受,而歌細黛紋絲不動的就那樣站著,神色不變的與他對視,唇角似乎還蘊著一抹微笑。
上一世,歌細黛與歌空明可謂生疏到極點,同在歌府生活十八年,說的話尚不足十八句。後來,他官拜禁軍騎兵統領,後因謀叛,與父親歌中道一起凌遲於街頭。
弓弦繃得很緊,已不能再緊。
歌空明看到了她的沉著,他鐵青著的臉陡然生出一副百般不信的表情,難道她以為他不敢射箭,他要讓她知道他敢。
見他準備射箭了,歌細黛鎮定自若的朝一旁挪了半步,竹箭頃刻間從她的右臂旁飛過,筆直的馳向她背後的竹林,穿透了兩根竹竿。
「你躲?」歌空明收弓,冷冷瞪著她。在慢慢拉弓弦時,給她機會她不躲,她竟然在最後關頭才躲。
「你可以射箭,我自然可以避箭。」歌細黛以衣袖輕撫去落在肩上的一片竹葉,可不接受是『躲』。
「你以為你能避得開我的箭?」歌空明的口吻生硬,臉上也呈現出鋼鐵般的冷酷。
「除非你留給我機會。」 歌細黛很清楚,她方纔之所以能避得掉,只因他是察覺到她在避的瞬間才鬆開箭的。
「你若是再欺負我妹妹,就絕沒有機會躲得掉。」歌空明說得非常的篤定,是那種兄長在保護妹妹時特有的無畏勇氣。
原來是為了歌珠瀾,心疼她的手背被抓傷。歌細黛將視線移了開去,落在斜上方的屋簷。
她知道他的性格,話不多,非常的嚴肅,就像長滿稜角的石頭一樣,頑固到再精湛的雕功也不能將他刻成器。他就是寧願粉身碎骨的毀掉,也不妥協不苟且的血氣方剛的男子漢。說話做事都很直率,天生的一根筋。
他敢說就敢做,敢做就敢說,敢做敢說就敢當。儘管他是庶子,她是嫡女,只要表現出有一點要傷她的念頭就是無禮。
不由得,歌細黛羨慕他,當很多人在擠破腦袋的向更高的權貴上鑽,在審時度勢的尋找立足之地,在阿諛奉承中諂媚迎合,而他卻在風譎雲詭的皇城裡頂天立地的站著,能守住自己的真性情,不讓它丟。多麼難得的真性情,她很羨慕。
「你這般嚇唬我,好像我沒有哥哥似的。我也有哥哥,他很厲害,箭術舉世無雙。」歌細黛的聲音很輕,沿著石子甬道向前走著。
面對他的無禮,歌細黛先讓了一步。
歌空明可不理會她的『讓』,冷硬的重申道:「我不允許任何人欺負我妹妹,再有下次,你絕對沒有機會躲避。」
在他的心裡,他只有一個妹妹,與他同父同母的歌珠瀾,那是血濃於心的手足情。
歌細黛緩緩駐步,將頭朝他一偏,微微側目,看到了他眼中的堅定,一種不可動搖的認真。她那似春雨般涼而柔的華美容顏裡,漸漸的化開一抹笑意,悠然道:「若有人先挑釁我,主動招惹我,觸到我的底線,不管是誰,我只讓一次。」
與耿直的人說話,不需要拐彎抹角。
「你還想怎樣?」歌空明赫然一怔,他從她淺吟般的柔聲裡聽出了凌厲,那股在險境中滋生出的強勁,他擔心她再傷害妹妹。
「要看別人想怎樣。」歌細黛回眸,迎上他的喝問,無限清柔的眸色裡,融進了許多細密的刺。
「倘若你再傷她流血,我必讓你血償。」歌空明一點也沒有威脅她,而是警告,他從來就不說謊,也從不要挾。
「不想讓她流血,就讓她離我遠點,」歌細黛神態湛然,不急不躁不惱不怒,心明曠達,緩緩說道:「我活一世,只圖眼前一尺之地的清靜。」
歌空明還在沉思時,她微笑道:「若無它事,我要回房了。」
她的話剛落音,便轉身沿著石子甬道繼續向前走。她衣袂飄飄,身影瀟灑清逸,凝定如淵。人生在世,跡於紅塵,談何清靜?
一生要經歷的七情六慾、騙人、傷人、殺人、對不起人,她已經歷過,卻還要再經歷一次。只是一想,她的心就似風吹水波起般的蕩著漣漪。她突生感傷,只因她意識到她與黎姨娘、歌空明、歌珠瀾已結下樑子,他們原本是上一世毫無瓜葛之人。
既然世事難料,那就在無涯的歲月裡,善待自己,對得起自己。
剛走出幾步,歌細黛便聽到了娘的聲音自花園外傳來:「天黑之前,采一杯鮮嫩的竹葉。」
歌細黛不由得回頭去看,歌空明持箭從她身邊泰然信步走過,轉眼就不見了蹤影,娘領著一個丫環已進了花園。
「娘。」歌細黛喚了一聲。無論如何,她不相信娘只是恰好進花園。
「來,你來為娘采竹葉。」倉央瑛揮了揮手,跟隨她的丫環便候在了花園外。
歌細黛走上前,雙手接過娘手中的雪色素瓷杯,采著竹葉。
「空明的竹箭?」倉央瑛嬌弱的身子倦倦的依在一根竹上,視線落在了刺穿竹竿的箭。
歌細黛點點頭,笑道:「他的箭看上去不鋒利,卻比任何鋒利的箭都鋒利。」
倉央瑛漫不經心的問:「他的箭為何在這?」
歌細黛盈盈一笑,孩子氣般的吐了吐舌頭,如實道:「可能他認為我會是一個好箭靶。」
「他為何以箭對你?」倉央瑛的倦意在眉宇間聚成了烈氣,凝視著女兒,低聲輕問。她的確是得知了花園中的對峙,見女兒身處險境,便佯裝無意進到花園的。
歌細黛言簡意賅的道:「我的小白兔抓傷了瀾妹,驚動了黎姨娘,也驚動了歌空明。」
說罷,她目光軟軟的看向娘,想看清楚娘的表情。
倉央瑛先是皺了皺眉,而後揚了揚眉,隨及笑了,掩唇輕笑。
娘這一笑,倒是讓歌細黛茫然了。
「我沒想到,你這麼快就長大了。」倉央瑛淺笑著,笑容裡有五分倦意五分艷麗,「只是,你的意氣盛了些,倒也無妨,你還那麼年幼,待你再長大些,必是會長出許多傲氣與清骨,」她滿是欣慰的打量著女兒,「很好,你一點也不自負,很不容易。」
歌細黛跟著笑了一下,輕輕歎道:「女兒好像給娘惹了麻煩。」
「做你認為對的事情,那就對了。」倉央瑛伸手攏了鬆散下的發,細語道:「有些麻煩也好,不然,活著就太過無趣了。」
歌細黛一怔,在母親笑意叢生的唇角里,她清楚的看到了銳利、豁達,以及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看破。母親的倦意、不爭、慵懶,不過是蒙蔽別人的障眼法,實際上,心清目明?
僅是一瞬,倉央瑛的眸色就變了,多了許多迷離與孤清,她揉了揉太陽穴,倦態鬆懈的道:「只是,娘貪閒,替娘護好自己?」
她總歸要長大,總歸要學會保護自己。倉央瑛放心的瞧著女兒,當她能驚動黎姨娘與其一對兒女時,她就有了擔當與主見。當她在事後能若無其事的平靜時,足以體現她的超然。
「女兒也想護娘安好。」歌細黛說的篤定。
倉央瑛笑笑,摘下一片竹葉在指間輕輕撥弄,「你護好自己就行。娘若是被誰欺負了,那是娘的活該。」
歌細黛懸著的心頓時輕鬆,她相信了母親的心清目明,一個人敢說『我若是被誰欺負了,那是我的活該』,就衝著這種灑脫,那已是立於不敗之地。
倉央瑛問道:「半月後的祈山之行,你真要去?」
歌細黛沒說話,只是點頭。
既然女兒不說去的理由,倉央瑛便沒有問,而是道:「那就同去。」
歌細黛去的理由是:想看看是誰用飛刀傷了爹的腿,使他落下終生的隱疾。
「六日後,是你爹三十歲的生辰。」 倉央瑛說罷,歌細黛便覺得麻煩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