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榮華無量》0013

在聽到歌細黛的問起『準備何時回鄂國』時,倉央瑛先是清瘦的雙頰泛起了紅暈,而後感應到歌中道來了。

儘管不知歌細黛為何偏偏在此時問出這句話,倉央瑛依然闔著眼簾,並未去看歌細黛懇切的眼神,她憑著天生的默契應道:「待我與你爹說了,便即刻動身。」

「好。」歌細黛露出了燦然的笑,當她將視線移回到面前的布料上時,順勢就看到了歌中道,笑容漸盛,「爹。」

步伐穩健走過來的,是一個魁梧的中年男子,衣著得體,眼睛炯炯有神,留著兩撇髭鬚,神色之中自然的流露出發號施令的威嚴,緊抿的嘴角彰顯出他不輕易妥協的骨氣。他渾身洋溢著巍峨高山般的穩重力量。

歌中道深得當今皇帝的信賴,授予禁軍指揮使要職,直屬皇帝,有掌兵之權負責護衛皇帝的安全。因其職位的特殊與敏感,鮮少與其它官員來往。儘管只是三品官職,在朝中的地位卻很受敬重。

上一世裡,歌中道在歌細黛的勸說下,幫助景世開謀逆。運籌帷幄的皇帝差點死在歌中道的刀下,只因心事縝密的皇帝在暗中還培植了一幫內軍。行刺皇上失利後,歌中道被皇帝下令在街頭凌遲而死。

凝視著雄猛沉穩的父親,歌細黛深深知道,上一世,父親是為了母親,才鋌而走險的。

恰好,這一世,能重新來過。

歌中道在聽到倉央瑛想要回鄂國時,唇角的肌肉輕輕抖動著,有一股敏銳的微涼的微疼自心底席捲而來,確切的說,是如期而至。

「為誰製衣?」歌中道聲音渾厚,隨手拿起案上的草圖看了看,他的手掌很大,指節分明。

「為師傅。」歌細黛低垂著眼簾,恭敬應答。

倉央瑛旁若無人的躺在搖椅上,與往常一樣,對歌中道的到來,視而不見。她知道佔據他的心是別人,卻又不得不任她佔據『歌夫人』的位置。因此,她沒有必要對他有熱情,同樣,她也認為他沒有必要敷衍她。

「你想回鄂國?」歌中道將頭一側,目光便落在了倉央瑛的臉上,有幾縷蓬鬆的髮絲凌亂的遮擋她的眼睛,覆在她的唇瓣上。

「想。」倉央瑛緩緩的站起身,挺直了頎長的背脊,挪到歌細黛的旁邊,一臉慈祥的摸了摸她的頭,聲音鬆懈的道:「我要帶我的女兒回鄂國看看。」

歌細黛驚喜於娘的配合,她能感覺到娘在面對爹時,身上那抹淡薄的希冀與渴望,它們正在慢慢的減褪。她想要讓娘重新找回它們。

「我不允許。」歌中道神情肅穆,說得很輕描淡寫,卻毫無改變的餘地。

倉央瑛笑了笑,笑容裡只有帶著點喪氣的疲倦,她一邊笑著,一邊輕挪了幾步,恰好背對著歌中道,低頭意味深長的看著歌細黛。

歌細黛的視線迎上去,在驚訝中,讀懂了娘的眼神,那顯然透露出當前的形勢:我配合到這,該你繼續了。

她的確驚訝,在印象中,懶散到終日無所事事的娘,竟然於內心還藏著一份精幹。

只是瞬間,歌細黛就收起了驚訝,連忙攙扶著倉央瑛,將她扶向搖椅坐下,不留痕跡的關切道:「娘,您方纔還說身體不適,該靜休才是,莫要多走動。」

耳聞倉央瑛身體不適,歌中道喚道:「來人。」

一名丫環自院外進來。

「宣太醫。」歌中道負手而立,那身灰色長衫,使他顯得像冬季的蕭山。

倉央瑛斜坐在躺椅上,擺了擺手,氣若幽蘭,「不必宣了,我只是有些乏力。」

丫環聽罷,便立在原地。

歌中道手一揮,遣退了丫環,神色肅然道:「就是一個再強壯的人,終日如你這般從一個清晨躺到另一個清晨,身子也會垮掉。」

倉央瑛不搭腔,那雙薄涼柔和的眼睛瞠視在遠方,墜入了她常去的那片忘我的安靜世界裡,每一寸肌膚的溫度裡,都浸滿了對凡事都興味索然的離群感,似是在凡塵裡無根的飄著。

歌細黛靜悄悄的體會著一種奇妙的氛圍,這一對男女,在十年裡,疏離而僵硬的愛著,愛得發瘋發狂,卻又是那麼的矜持。

就在倉央瑛習慣性的揉了揉太陽穴時,歌中道知道她的頭痛病又犯了,便說道:「太醫為你開的藥,你總不按時服用。」

「治標不治本,服有何用。」倉央瑛的視線一直落在別處,沒瞧過歌中道一眼。

「你從未堅持服過,怎知無用?」歌中道的音量始終是不高不低,連同他整個人都顯得不慍不火,不苟言笑,卻很有氣勢,輕易察覺不出他的真實情緒。

「僅一日不服藥,便頭痛加劇,」倉央瑛淺淺的呼了口氣,百無聊賴,聲音淡然,「與其依賴藥,不如任它痛去。」

歌中道抿著唇,瞧了一眼倉央瑛,在如此明淨的雨後,她宛若一朵被暴雨襲過的花,帶著消沉與破碎的美,卻依然頑強,抑或是,已無法再消沉與破碎。

歌細黛一直在默默的觀察,儘管爹的情緒不外露,她還是能感覺到爹的隱忍。要拉近兩個人的心的距離,便就是先將他們之間的距離拉大。她輕輕的看向娘,道:「娘,您若是想出府散心,並不一定非要去鄂國,皖國也有許多清閒之地。」

倉央瑛聽到女兒的話,便就起了興致,為了讓歌中道知道女兒的提議不錯,她將身子向前傾了傾,浮起笑容的臉上頓時光彩照人,問:「你有何處理想之地推薦?」

察覺到爹也在看著自己,歌細黛想了想,道:「我師傅在山中的居所很幽靜,景色怡人,似仙境般,」她的眼睛裡閃著明亮的光,對上娘的眸子,「娘若有心,我便向師傅借用一些日子,請他去四處逍遙。」

「我不允許。」不等倉央瑛欣喜的接納提議,歌中道已用他慣有的渾厚嗓音,及時的扼住了一切。他的聲音始終不變,不會因任何事而波動,連同他的表情。當他說不允許時,聽到的人,在第一反應裡,都會死心,並且不會再提。

歌細黛的第一反應也是死心,緊接著,希望便復甦了。她當然不是一定要讓娘出府散心,只是想以此讓爹的心緒不寧。她款款的向爹身旁移了幾步,輕聲的說:「娘總是悶著躺著,身體難免日漸虛弱,女兒很擔心娘。」

「半個月後,皇帝率皇子們去祈山山林狩獵,我帶著你去。」歌中道將倉央瑛臉上轉瞬即逝的喜悅與失落都盡收眼底,他凝視著她,想再看到自她唇角綻放出的笑顏。很顯然,歌中道並不是被歌細黛說服的,而是他在拒絕歌細黛的提議時就有了決定。

倉央瑛一副沉思狀,留給歌細黛去應對。

皇帝出宮,身為禁軍指揮使的歌中道,自然要護駕同往,帶上自己的夫人是在情理之中。

歌細黛想了想,輕道:「有皇帝、皇子、妃嬪在,繁文縟節諸多,只怕娘會拘束?」

歌中道不得不認真的看向女兒,雖然她平日裡說話聲音的總這般輕柔,然而,卻一直都寡言少語的。

前日,倉央瑛曾對他提過,道是:歌細黛受寧潛的影響很大,話多了些,思維靈活了些,會用腦子了。

歌中道全然不知倉央瑛是提前讓他有心理準備,只覺如今見識後,確實如倉央瑛所言。他一直很欣賞寧潛,見到女兒這般變化,心中便堅定了那個早已確認的想法:再過三年,若寧潛未娶,便將歌細黛許配給寧潛。他們只是名義上的師徒,並未有過儀式,很是般配。

歌細黛微垂著頭,知道父親在審視她。在最親的父母面前,她不願隱藏起性子,卻要為這種改變找一個理由,於是,她笑了,無限欣崇的道:「師傅說過,終日在京城裡呆著會悶壞的。師傅還說,拘束於繁文縟節、君臣之禮,不如恣意行走江湖來的瀟灑快活。」

寧潛在意料之中的好,歌中道很滿意她的成長,也希望她過上瀟灑快活的生活,莫在浮華的權勢鬥爭中如履薄冰。

倉央瑛接話了,緩緩地道:「我現在才知,寧潛不僅只教你武藝,不可否認,他是個見識高超的少年。」

歌細黛天真的笑著說道:「師傅說過,學什麼都要先學會動腦子,」她聳了聳肩,頗為失落的道:「可女兒已經學會了輕功,卻還沒學會動腦子。」

歌中道像是不知道要把歌細黛從沮喪的泥潭裡拉出來,對倉央瑛正色道:「我有一個舊交,在祈山腳下隱居,你可與他妻女相伴,暫住數日。」

歌細黛歡喜的問:「娘,您覺得如何?」

「也好。」倉央瑛順了女兒的心,同時,她的確很想外出散散心。

「爹,女兒能與娘一起去嗎?」歌細黛帶著期盼的眼神。

歌中道看向了倉央瑛,表示由她決定。

「明日答覆你。」倉央瑛沒有再繼續貿然的順應,她需要先知道女兒的打算。

歌細黛心中已不免欣慰,她要一點點的將爹與娘拉近,今日,就頗有成效。她知道爹平日裡繁忙,難得抽出空來看娘,她很知趣的告退了,留給他們單獨在一起的機會。

走出院落,她便要穿過花園回房。

踏進花園後,歌細黛剛繞過竹林,就看到一支上了弦的箭筆直的對準了她,一觸便開弓。

她能聽到箭弦慢慢拉緊的聲音。

她清楚的感覺到,箭隨時都會開弓,並且,一定會開弓。

歌細黛就那樣俏立,看著持弓箭的人,她的目光很柔和,也很雪亮,雪亮到能看穿十八層地獄之下的驚人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