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榮華無量》0027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人。

歌細黛於袖中的手指暗暗的捏了捏,那些刻骨銘心的記憶在一瞬間湧現,翻騰著從她的胸腔呼嘯而過,挑起了她日漸沉澱的情緒,穿透了她的骨與心。

心竟然還是會疼,還是疼得她輕輕的蹙起了眉。

這些日子,她想過很多遇到他的場面,沒有一次有這般真切,簡直觸目驚心。

她保持著微笑,目光緩緩的滑過景玄默的臉,順其自然的移向他的後方。

景世開優哉游哉的款款而來,身著象牙白色的長衫,手執玉邊折扇,笑意盎然,那麼的溫暖,柔和,優雅,無害。

上一世裡,景世開就是這般年歲時,去了一次歌府。

在歌府的花園,歌細黛邂逅了他,看到他站在霧中的竹林,輕搖折扇。他笑得很暖很柔,眉目清雅,俊秀得脫俗。她偷偷的跟在他後面看,看他與爹下棋,看他出口成章的賦詩,看他興致勃勃的說著茶道,看他言談舉止間的儒雅高貴,她情不自禁的心動了。

在正堂外,她偷聽到他的提婚,道:『我方才在花園中見到貴府大小姐,不由情動,願迎娶為王妃,還請歌大人首肯。』

她喜不勝收,卻聽到了爹的拒絕,說謊道:『她已定過親,有了婚配,擇日便成親。』

她一下子就難過的流淚,便奔去找娘,遠遠的指著他對娘說:『女兒能不能嫁給他?』

娘便去問爹,得知他是當朝的五皇子,無奈婉言拒絕道:『你爹不允許你嫁給他。』

她點頭同意,說:『那女兒這輩子誰也不嫁了。』

娘愕然。

她說:『女兒愛上他了。』

娘歎了口氣,說:『別嫁給一個你愛得多的男人,會毀了你。』

她執意的道:『女兒若不能嫁他,餘生已毀。』

歌中道不願歌細黛嫁入皇室,因為他的職責很敏感——護衛皇上,若與皇室中的成員結姻,恐會滋生事端。

怎奈,歌細黛非要嫁,倉央瑛不願女兒傷心憔悴,便說服歌中道,歌中道又不願倉央瑛傷心難過,只好同意了。

她如願的嫁給了他。

因為愛他,她一步一步的陪著他登上皇位,他一步一步的送她走上了不歸路。

那一路,她走得很疼很苦,卻沒有喊過疼沒有喊過苦。

『愛你無悔,是我瞎了眼。若能重生,我還在,看你敢不敢來。』

她重生了,他終於來了。

歌細黛深深的看了一眼景世開,那就是她深深愛過的男子,從情竇初開,愛到無法無天,愛到不離不棄,愛到毀滅自己,愛到絕望死心。

景玄默察覺到歌細黛的神色變化,就像是被蛇咬傷過的農夫,再次見到蛇時不由自主的緊張、委屈、警惕、苦澀、忌憚,那是再次遇到災難特有的無法自控的反應,好像還很深刻。

「皇兄,咿……」景世開『啪』的一聲收起折扇,烏溜溜的黑眼睛好奇的盯著歌細黛瞧。他得知景玄默已到王府在何園逛,便一直在找,想不到,不喜女色好男風的皇兄,在跟一女子躲在花林深處說悄悄話。平日裡,若有女子看皇兄一眼,皇兄都倍感厭惡的。

「找我何事?」景玄默朝旁邊移了一步,似是不知道擋住了景世開打量歌細黛的視線。此舉,就像是多情的相公,不容別的男子窺視自己的嬌妻。

歌細黛低眉,目光所觸及的是景玄默的背,他擋在她前面,似是立了一塊盾,莫名的,她心的安靜了許多。

景世開流露出了單純的好奇,偏要瞭解個清楚。他探著頭,見瞧不到歌細黛,便苦惱的用折扇輕敲了一下手掌,忽地墊起腳尖,伸長了脖子,視線躍過景玄默的肩膀,瞧著後面的歌細黛,彬彬有禮的詢問:「請問姑娘如何稱呼?」

「她叫歌細黛。」景玄默再次移了一步,語氣已透著冷凝,帶著警告的意味。

景世開見到素來深沉的皇兄,首次這般認真的嚴肅,趕緊將腳尖放下,『啪』的一聲打開玉邊折扇,埋頭扇著。

歌細黛自知不便在逗留,向景玄默欠身告退了。她目視前方,面帶自然的微笑,經過景世開時,輕低眉。

走出數步,繞到一處假山旁,歌細黛駐步,莫名的情緒攪得她不適,便緩緩的回首看去。

她一下子就看到了景世開,他還是那麼飄逸,那麼的溫和無害。誰能想到,他暗藏的野心簡直像野獸般凶狂。

漸漸的,她感覺到自己在被審視,她的眼睛只是稍稍一動,就迎上了景玄默的目光。

四目相對時,世間一切的喧囂與騷動瞬間寂滅。

他看著她的眼神,是一種什麼樣的眼神?

是所有女子夢寐以求的。

歌細黛讀不懂他的眼神,因為她從沒有被那種眼神看過。她只是發現有什麼東西輕輕的落在了心頭,便條件反射的微笑,微笑得很大方。然後,慢慢的自然的收回目光,轉頭,繼續向前走。

今日是什麼日子?

為何太子殿下與五皇子都來到了閒清王府?

歌細黛徑直回到了留連宅,想換去沾著血跡的衣裳。剛進院中,就看到了葉姨。

看樣子,葉姨等了許久,她開口道:「王爺今日回府。」

三年了,景榮也該回來了。

景榮要回府,幾位同是太子黨的皇室成員得到了消息,便來一聚。

原以為葉姨還會問及太子殿下的事,沒有,葉姨說完後,便走出了院。

歌細黛若有所思的回屋,換了一襲勿忘草色的裙紗。她端坐於銅鏡前,仔細的梳頭,未施胭脂的她,清麗而恬靜,無人看得到她暗湧的心事,也無人能體會她的悸動。

一支木簪精緻的綰好了頭髮,她就出了留連宅。

在何園尋了不久,便尋到了景世開,他獨自一人依在亭廊,悠然自得的揮著扇。

歌細黛想了想,輕步上前,指了指對面的一棵大樹,提醒道:「樹上有一個大的蜂窩,前些日子,便有姑娘在此處被蜜蜂蟄了,還請五皇子當心點好。」

「蜂窩?」景世開的眼睛亮了,連忙朝樹上張望著。

「是。」

「那一定有新鮮蜂蜜?」

「我去看看。」

景世開最喜歡吃的就是新鮮的蜂蜜,剛從蜂窩裡掏出的。對此,歌細黛深知。

歌細黛話剛落音,已猶如被輕風吹起的一片羽毛,輕柔的飛向綠葉間。

景世開見她那姿態優美的翩飛,就像是她天生就應該會飛似的,一時,不免看得癡了。

歌細黛輕穩的落在樹枝,做了一個很明顯的用手撩開枝葉的動作,然後,躍下樹梢,回到了他身邊,遺憾的道:「不知為何,蜂窩不見了。」

景世開是有些失望,依然彬彬有禮的稱讚道:「歌姑娘的輕功很了得啊。」

「是嗎?」歌細黛微笑著。

景世開很誠實的頜首,好奇的問:「歌姑娘是太子府的,還是閒清王府的?」

「我暫住在留連宅。」歌細黛隨手朝何園南側的方向指了一指。

「耳聞何園的女姬們風采動人,今日一見,確實不同凡響。」景世開知道在何園裡住的女子,均是王府的女姬。

「不如五皇子多來何園。」歌細黛沒做解釋,展顏一笑,笑得驚艷。

「那是當然。」景世開望著她眼眸裡輕盈的溫柔,覺得她的話似是一種暗示,但又不敢往深處想,因為他對景玄默冷凝的口吻犯怵。

恐怕很少有人不對景玄默犯怵,他實在是享有凌駕一切權力之上的權力,即使他無惡不作,犯了滔天罪行,也無人能彈劾。當朝皇上給予他的特權,令人畏懼。

景玄默雖是冷漠,倒是很少讓人犯怵,至今,沒做過令人髮指的事。

在此時,透過樓閣頂層的木窗,俯視眺望著亭廊處那對談笑的男女,景玄默薄唇緊抿,漆黑深遠的眸子裡,似有一縷極沉的寒意。

「太子?」一個魅惑的聲音響起。

景玄默回身。

熙華,一個長得極其妖美的少年,穿一身鮮艷的紅衣,襯得膚色很白,眼波一轉間令人沉醉。他是眾所周知的,在近兩年,倍受太子寵幸的形影不離的男姬。

「歌府的一名夥計認出了畫像,她正是歌中道的嫡女,名為歌細黛。」即使熙華只是靜靜的站著,也魔魅至極,「她的母親,也就是鄂國的公主,已離府多日,不知去向。」

景玄默的猜測不假。多年前,皇上設宴,他看到過歌中道的夫人倉氏。就在花園間遇到歌細黛時,只覺她眉宇之間的有倉氏的風韻,便命熙華派人去查探。

「她跟著她的師傅離開了歌府,似乎歌中道有意要將她嫁給她師傅,」熙華微瞇起眼睛,興味的道:「她的師傅會是景榮?」

「應該是碧湖山莊的少莊主寧潛。」

「喲,寧潛啊,倒是個有趣的人哩,」熙華用玉石銼磨著指甲,「在一間酒館裡,他站著飲酒,我問他為何有凳子不坐,太子猜他是如何答的?」

「嗯?」

「他說要等別人的氣味散去後,他才坐。」

「他出手幫過我,」景玄默想了想,「輕功與劍法都如此出神入化的,除了他,無別人了。」

「那可真是稀罕,他從不管閒事的。」

「是因為她。」景玄默對那天的情形都記憶猶新,也記住了是誰想殺他。

熙華修好了指甲,道:「閒清王剛回府。」

「我知道了。」

「恭喜太子找到了她,」熙華伸了個懶腰,慢吞吞的道:「畫像已放回太子的書房。」

景玄默負手而立,再次望出窗外,景世開與歌細黛還在閒聊著,景榮正在不遠處向他們靠近。

他們聊得很開心,因為他們有共同的話題。

歌細黛自袖中取出了一支小折扇,雕琢精美的扇骨,匠心獨具的金箋扇面,漫不經心的扇著。

景世開除了喜歡新鮮蜂蜜,便就是酷愛懷袖雅物。他的這兩個喜好,無人知道。他常表現出喜歡的東西很多,以此隱藏自己的真實喜好,以免被窺算。

她所持的扇面又是他最喜歡的山水。墨筆暈染,一副意境幽美的雨中坡林躍然上畫,清波浩浩,煙霧朦朧。

景世開瞧見時,自然是不由多看幾眼,歌細黛順勢便將話題展開了。

真是很巧,她也喜歡蜂蜜,也喜歡山水扇面。景世開無法不驚訝,在聽到她對扇面的理解,以及面中景致的細膩感懷,油然產生了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更何況,她清麗貌美,目光又那麼溫柔,舉止之間流露出明月般的風雅。

始終是她在說,他在聽。她說的字字有情有味,他聽的字字入腦入心。

聞到了那抹奇異的香,歌細黛知道景榮就在附近了,她宛然笑道:「我的話多了些,唐突了五皇子。」

「歌姑娘可謂是景某的知己。」景世開發自肺腑。

「人生得一知己固然是好,」景榮歎了口氣,古怪的瞧著他們,「聊個兩日兩夜能將肚子聊飽?」

景世開聞聲,轉身去看,拱手道:「皇叔。」

景榮捏了捏下巴,閒適有度的笑嘻嘻的道:「宴席備好了,世開皇侄,要不要皇叔背著你過去入席啊?」

景世開笑道:「不必了,怕累著您老人家。」

景榮的年齡也只比景世開大四歲。

景榮揮揮手,道:「你先去吧,我要再找找你三哥,哎,我老人家大老遠的回來,你們倒好,玩起了捉迷藏,一點也不讓我老人家省力」

「好的,」景世開彬彬有禮的向歌細黛拱了拱手,道:「歌姑娘,宴席上見。」

歌細黛微笑著欠身回禮。

當景世開剛一走開,景榮就直直的盯著歌細黛,嘴角噙著笑意,一步一步的向她逼近。

歌細黛站著不動,默默的迎視他。三年不見,他顯得更為閒散,不經意流露出的錚亮更為凌雲。他的眼神裡不再只是慵懶隨意,倒是多了幾分愁緒?她不確定那是不是愁緒,只是有些迷離,有些令人恍惚。

他逼得不可再近,俯視著她。

她聞著他的侵入肌骨的華涼奇香,任由他的迷濛錯亂的呼吸落在她的前額,溫溫的。

真是曖昧,僅是片刻,她就下意識的朝後退了退。

他的身子向前傾了傾,歪著腦袋,呼吸輕灑在她的面頰,低沉沙啞的道:「本王回來了,你不開心?」

「開心。」她的手指在緊緊的捏著。

「還等什麼?來本王的懷裡,讓本王知道你有多開心。」景榮伸開雙臂,召喚她,聲音就像是從胸腔裡發出的,帶著震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