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處僻靜的小島,在夜晚更為幽靜陰森。
歌細黛就站在院外,站在一束火把下,火光搖曳,她的眼睛裡彷彿是一片寒冷的荒野,空靈、飄渺、寂寥。
她就那樣看著,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著,看著熙華勒死了桃妃,看著桃妃絕望而猙怖的望著景玄默的背影,看著桃妃的身子無力的下滑,滑倒在冰冷的地面。
她的手指在捏著,捏得很緊,就如同她的心一樣,緊到悸窒。
她看到了景玄默在笑,笑意盎然,笑著走向她。
她用力的閉了一下眼睛,轉身,轉身就快步的往黑夜裡走去,走得很急。
那不像是走路,倒有些像是逃離。
在山腳下,景玄默抓住了她的胳膊,將她攬在懷裡,低聲呢喃了一句曖昧的話。
歌細黛冷冷的念著一句話:「你敢招惹我愛的女人,就是自尋死路。」
「對,」景玄默擁著她一旋,將她抵在了樹桿上,「我不允許任何人招惹你。」
「你是因為我,才殺了桃妃?」歌細黛一動不動,任由他的手在遊走。
景玄默察覺到了她的冷漠,便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擰了擰眉。
歌細黛沉聲一字一字的逼問:「是因為我?」
「怎麼了?」景玄默輕握著她的手,他有些緊張,緊張她突如其來的不悅。
「你要殺桃妃,因為發生了喜袍事件,徐知達皇后在懷疑桃妃的心術了;因為桃妃很有主見,她知道你登基在即,跟你談起了條件;因為桃妃很務實,已經不全心全意的為你所用,她在比較你跟景榮誰會得勢,開始在見機行事;因為皇帝發現了自己身體的異常,開始提防桃妃了。」歌細黛的臉上掠起了笑意,笑意森寒的似刀,「歸根結底,你殺她,因為她再無利用的價值。所以,你才用這種最徹底的方式除去她,以免後患。」
「你想說什麼?」景玄默眸光暗動。
歌細黛冷冷的笑了笑,月光下眼神冷凜,聲音沉靜極了,「那日在閒清王府,賞了穆盈九百九十九鞭,足有九百九十九鞭打在她身,將其活活打死鞭屍,一鞭也不曾少。理由是說穆盈對我不敬。」
「對。」景玄默記得此事,只是不知道那個女子叫穆盈。他更是不知,那個穆盈是歌細黛同父異母的妹妹。
「除夕夜,在家宴上,你不顧眾人異樣的眼神,一直在對我獻慇勤。理由就是讓眾人知道我對你的重要,重要到能讓一直高不可攀、清冷寧靜的太子,變成了尋常男子。」
「對。」
「大年初三,你在皇帝面前殺了那個相術大師,顯得衝動而魯莽,當然,你並不衝動魯莽。理由是絕不妥協廢黜我這個太子妃。」歌細黛仰起臉,在迷濛中定定的望著景玄默。
「對。」景玄默將她的手握得緊了些,他感覺到她的目光悲而切,似是帶著鮮艷的血色。
「那麼,」歌細黛笑著,將眉一挑,笑得薄涼的深冬的夜風,沉緩而有力的問,「太子殿下打算何時將我這個『禍害毒婦』除去呢?」
景玄默那能看穿人心的透澈眸子裡,第一次有了茫然之色。
歌細黛笑彎了眉,笑出了她常有的溫軟平和,「太子殿下在國泰民安之際登基,自要開闢太平盛世,要當一代千古明君,萬不能容我這個『禍害』再繼續毀了太子殿下的千秋聲名,對不對?」
她笑得有多溫軟,語聲有多平和,她的心裡就有多疼多鈍。
「至少要等到太子殿下坐穩了皇位,把該除去的頑固之徒除去了,把那些皇兄皇弟王爺權臣們壓得死死的,把皇權集中到手,步步騰雲,凌駕天下。再上演一出昏君幡然醒悟的戲碼,順應民心的把『禍害』滅掉,從此韜光養晦,創王者霸業。對不對,太子殿下?」
歌細黛把手從他的掌中緩緩的抽出來,捏出懷中的一方手帕,仔仔細細的擦拭著被他觸碰過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擦拭,一寸肌膚也不放過,笑意淺淺的映在唇角。
夜色猛得冷了幾分。
半晌,景玄默的手掌空空的僵持著,艱澀的道:「我聽不懂你說的話。」
「桃妃只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女子,她在很努力的活著,很想活得好一些,而你,你覺得她再無可利用的價值,就毫無留情的殺了她。」歌細黛的情緒有些波動了,「她為你所做的一切你都忽略不計,只因為她再無利用價值了,她就該死?她就該犧牲?」
景玄默皺著眉問:「你怪我殺了她?」
「我並不是怪你殺了她,我只是在說這件事。」
「這件事?」
「你沒有被利用過,當然體會不出棋子的心情。」歌細黛說得很自嘲。
『你做千古名傳的明君,禍害毒婦我來當。』上一世,她就是這樣被利用。看到桃妃之死,她想到了棋子的下場,想到了那個再無可利用價值的自己,想到了被犧牲被絕望的命運。這一世,她不准自己在犯同樣的錯誤,可她深深的意識到,她身邊這個男子,比上一世的那個男子更無情、狠辣、凶殘,手段深不可測。
桃妃的今日,豈不就是她的明日?歌細黛不得不清醒了,不能陷入他設的迷陣裡,而淪落至上一世的境況。
果然是,心動的人是鬥不過心狠的人。
果然是,要守住自己的心。
果然是,果然是要比他更無情、狠辣、凶殘,才能有資格自己選擇在他身邊多久。
她有過怎樣的經歷,才會這般刻骨、忌憚?她被誰利用過,當過誰的棋子?景玄默不得不正視她的害怕,沉聲道:「你認為我在利用你?」
歌細黛一笑,不惱、不怒、不怨、不悲,笑得毫無生氣,「太子殿下敢不敢承認。」
「不敢,」景玄默說得乾脆,語氣平靜,「無中生有的事,我從不敢承認。」
「太子殿下一次又一次的演戲,就是在讓別人知道是我影響了太子殿下,使太子殿下變了,變得荒唐、暴戾。到時候,太子殿下順其自然的以『愛』我為理由,剷除異己,集中皇權,再及時英明的『大義滅愛』。」歌細黛眼神譏誚,「太子殿下好算計,好手段。」
景玄默笑了,清聲的一笑,想去牽她的手,又怕再看到她嫌棄的擦手的樣子而心痛到極點,便學著她捏了捏手指,溫柔的道:「怪我這些天表現的不夠好,讓你又沒有安全感了。」
歌細黛只是牽牽唇角,異常的冷靜,「一定是我表現的太好,才讓你誤以為我會是個好的棋子,能被妥妥的利用。」
「哦?」景玄默瞇起眼睛,看著她那讓他喜歡的冷靜,這份冷靜,卻在此時使他異常的討厭。
「我所願的是人為魚肉我為刀俎,所圖的是成為最榮貴的女子,」歌細黛一笑,眼睛很亮很利,能穿透一切迷障,緩緩地說道,「且不管新皇是誰,我要當皇后。我會一直在權衡,誰得勢我就依附誰。」
頭頂上,涼涼的月光穿過掩映的樹枝,落在她身上,顯得意外的明亮。她站在明亮裡,如一棵高貴的沉香樹,在她的衣袖裡,是捏得很緊的手指,手指間捏住的是她的硬起的心腸。
景玄默只是點點頭,清聲道:「如此說,我要多努力才行,要配得上你的賞識。」
沉默,兩個人都沉默了。
只有絲絲的疼意夾雜在寒風裡,一波一波的散了開去。
忽而,景玄默伸出胳膊,攬住她的身子,將她攬在懷裡,一絲歎息盤在她的耳畔,「我該說些什麼,能讓你放心?」
「太子殿下,聽我說,」歌細黛抬起雙臂,攀住他的脖子,踮起腳尖,在他的唇上深深的一吻,親親熱熱的將腦袋靠在他的胸膛,笑意溫軟的道:「第一,收起你對我的虛情假意;第二,未經我的允許,不得觸碰我寸毫。」
景玄默的心猛得一疼,她的話語透骨的冷寒,冷寒得他僵了。
「第一和第二我都不接受。」他說得很堅定,猛得一推,將她推按在樹桿上,溫熱的吻就落了下去,吻在她的唇瓣,用濕軟的舌頭去啟開她的齒。
他吻著她,吻得很熱烈,那是他最誠實的告白,他相信她能體會得出他的真摯。
她任由他吻著,一動不動的,像個冷冰冰的雕像。
他的吻漸漸的停歇了,漸漸的無聲的滑開,愴然的垂下眼簾,無數蒼涼積在胸腔。
她笑了,寒意四面八方突起。她介意的用手帕擦去他的氣息,手指一鬆,手帕落在地上,她非常介意的抬腳踩了踩手帕。
「為了我們能合作的愉快,太子殿下還是接受的好。」歌細黛放下一句話,就轉身走了。
她的背影倔強而冷漠,慢慢的融進了晨霧裡。
想必是霧氣太大,她的眼角癢癢的,她輕輕的用指腹揉了揉,濕濕的。
回到東陽殿的寢宮,青曼已備著溫水等候。
「以後,我有田田侍候就行了。」歌細黛揮揮手,遣退了青曼。
青曼稍是驚訝,還是應是,退下了。
洗漱後,歌細黛上了床榻,並沒有讓她等太久,景玄默就到了。
她本是要提出分床榻而睡,床幔撩開時,景玄默的懷裡抱著一床被褥,示意她往裡面挪一挪。
歌細黛想了想,裹著被褥往床裡面挪了挪,翻個身就睡覺了。
一直以來,他們都是合蓋一張被褥的,是他摟著她睡。
如今各睡各的,倒真有些奇怪,特別是心,已是黎明,卻還不消停。
也不知道是何時熟睡的,當歌細黛醒來時,臨近晌午。她伸手摸了一摸,旁邊的被褥裡早已涼。
青曼沒再上前侍候,而是田田為歌細黛梳妝。歌細黛眼睛一□,望著擺放整齊的膳食,便撥下兩根頭髮,扔進了蘑菇湯裡,用勺子攪了攪後,道:「田田,將膳食端著,我們去御膳房。」
誰知,她們剛走出房間,青曼道:「太子殿下已去過御膳房,辭換了御膳司的掌事。」
歌細黛一怔,景玄默竟然已想到了。是啊,他的耳目眾多,心思又極其細密,就算猜不出別人的計劃,也會主動的實施。
她抬首望了望天,這天,要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