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滿朝大臣一再上書,勸諫景盛帝延緩禪讓時,景盛帝出乎意料的頒了一道聖旨——太子監國。
舉國一片驚訝。事不關己者,驚訝的是太子殿下能在權勢滔天的徐氏外戚的包圍下,穩坐了太子之位。朝臣們的驚訝在於,景盛帝在滿朝大臣皆不支持太子登基時,竟魄力的讓其監國。眾人不免猜測景盛帝的想法,而皇帝老子的心思一直是難以揣測的。
景玄默領旨,從容不迫的踏進朝堂。
頓時,群臣的目光齊刷刷的都鎖定在景玄默的身上,睜大了眼睛看他如何打擊異己、集攬皇權。
想不到,景玄默下達的第一道旨意,十分的令人瞠目結舌——封五皇子為齊王,封六皇子為楚王,封七皇子為晉王。
景盛帝有七位皇子,大皇子被暗殺慘死,二皇子謀逆失勢貶為庶民後病死,三皇子是太子殿下景玄默,四皇子因意圖謀逆且暗殺大皇子畏懼自殺,五皇子身染重病將不久於世,六皇子避世終日齋戒,七皇子神志不清。
二、五、六、七皇子都是徐知達皇后所生,原則上,他們在強有力的外戚勢力支持下,都對景玄默的太子之位構成威脅。然而,景玄默不僅不打擊幾位皇弟,卻將他們都封為尊貴的一字王,擴建府邸,實封一千八百戶。
緊接著,景玄默下達了第二道旨意,依舊令人驚訝——五皇子齊王領戶部,六皇子楚王領禮部,七皇子晉王領御林軍。
三位對景玄默有威脅的皇弟,都封成了王,還都有響噹噹的實權。特別是七皇子晉王的權利最為厲害,御林軍是護守皇宮的軍隊,可謂是皇權的要害之處。
景玄默的此舉是何用心?
歌細黛在聽聞這兩道聖旨後,不由得流露出佩服的神色。首先,景玄默是在向天下人表達他對手足情的坦誠與仁義。關鍵是表達給皇帝老子看,所謂的『同室操戈』,在他這裡是沒有主觀動機的;其次,一個人的權利越大,掌管的事越重要,越容易被抓住把柄。只要景玄默想制裁這三位皇弟,便能輕鬆的揪出諸多致命的借口。歌細黛認為,景玄默敢這樣做,自然是他的勢力網足夠的密,足夠的廣。
第三道旨意也跟著下達,讓朝臣們鬆了口氣——任用太僕寺卿趙田平執管都察院。
朝臣們為何鬆了口氣?
提起趙田平,朝臣都知道,此人剛正耿直,有勇有才。近一個月,他頻頻上書景盛帝,勸諫景盛帝延緩禪讓。並在早朝時,頻頻義正詞嚴的當眾勸諫。也就是因為趙田平的引領,滿朝的大臣才都陸續的表態,請求皇帝延緩禪讓。
依朝臣們的猜測,景玄默掌權後,首先應該就把趙田平除去,或者是明升暗降的調離京城。令人訝然的是,景玄默非但不怪罪,反而極為寬宏大量的提拔。將趙田平由從三品的太僕寺卿,提拔成有極高實權的正一品。
朝臣們本是在膽顫心驚,擔憂景玄默會計較『勸諫』一事。然而,景玄默對明目張膽與他作對的人,竟是容納並惜才的加以重用,何況其它。此時,朝臣們鬆了口氣。
歌細黛在得知後,不由得笑了。景玄默的謀略確實高明,朝臣中怎麼會有人突然上書景盛帝,提議延緩禪讓?當然是景玄默安排的。
景玄默先是讓他的勢力陸續向景盛帝上書,待形成一定的規模後,趙田平就出現了,公開的向景盛帝勸諫。在趙田平引領下,景玄默的其餘勢力都跟著當眾附和。那些外戚勢力見狀,正中下懷,在觀察之後,也開始上書。中立的朝臣見機行勢,既然延緩禪讓是大勢所向,況且,景盛帝勤政愛民,於是,跟著上書。一時間,滿朝的大臣都孤立了太子景玄默。
這道旨意乃是一舉三得:
其一,讓景盛帝知道太子沒有勢力集團,從未結黨營私,滿朝的大臣都是心向景盛帝的。即使將皇位禪讓,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太子也要倚仗皇帝的權威,從而讓皇權至上的景盛帝認為,他的大權是不會旁落的。
其二,都察院有監察百官的職責,在朝黨之中的影響力極為重要。太子本是掌管都察院,既然將要登基為皇,自然要把官權交出去。於是,藉機明正言順的交給趙田平掌管。
其三,讓朝臣們看到太子的胸懷,他對極力排擠他的朝臣們既往不咎,反而還唯才是用。
歌細黛在揣測出景玄默的用意時,不免稱讚,他行事始終沉穩,步步為營。
景玄默監國的第一日,所頒布的三道旨意,結結實實的砸中了徐知達,把她砸得咬牙切齒。他史無前例的優待皇弟,封王授權,倘若是她謀策推翻太子,便就是在天下人心中落下不仁不義的罵名。他又拉攏朝臣,穩固權威,真是頗有見識。她看出了他的養精蓄銳,也知道他斷了她的後路。
徐知達心中的惱意越發的盛,惱極。有人讓她不痛快,她也不會讓別人痛快。
於是,在夕陽下,徐知達皇后面帶微笑的出了安佑宮,前往順承宮。
順承宮裡的歌細黛很清閒,她正在紫薇樹旁的躺椅上乘涼。在景玄默正式的登基為皇之前,她要讓自己保持這種清閒,皇宮中人多事繁,授人把柄可就不妥。她要讓景玄默順利的即位繼承大統。
殊不知,越是往權力的巔峰走,越難享受得到清閒。丫環田田剛將紅棗銀耳羹捧來,便傳來了一聲尖細的高唱,「皇后娘娘駕到。」
歌細黛將眉一挑,衝著田田笑了笑,悠然的站起身,不疾不徐的迎了過去。
「臣媳參見皇后娘娘。」歌細黛躬身行禮,很自然的流露出了大病初癒的虛弱。
「不必拘禮,本宮聽說你中的毒已解,心中欣慰,特來看望。」徐知達的語聲緩慢而溫和,臉上帶著關切的神情。
「皇后娘娘親自前來,臣媳受寵若驚。」歌細黛恭敬的致謝,便請皇后進正殿入座。
徐知達和藹的看了一眼歌細黛,步伐沉穩的向前走著。心道:此女真是氣色很好,由內而外的嬌艷,竟是比榮寵正盛時的桃妃還多了萬般風情。可見,此女倍受寵幸。她一直不明白,此女為何能迷得住景玄默,景玄默可是人盡皆知的不喜女色。
落座之後,徐知達緩緩地道:「本宮甚是不解,你怎會無緣無故的中毒?」
歌細黛輕歎了口氣,說道:「太子殿下必會查清緣由,臣媳相信此事會水落石出。」
「你突然昏倒,本宮以為你是懷了身孕。」徐知達微笑著看過去,坐姿端莊,神態從容,「你也該為皇室開枝散葉了。」
歌細黛不語,故意將眼神黯淡了幾分,等著徐知達把此行的目的說出來。
「你跟太子早已圓滿,為何還沒有動靜?」徐知達瞧向她的腹部。
歌細黛覺得腹部像是被連捅了幾刀似的,垂目不語,將眼神繼續黯淡了一些。
徐知達失聲一驚,「難道?」就是簡單的兩個字,配上她的語氣,再配上她的表情,意味可謂深長。
難道不能生育?歌細黛心中在笑,不如就逗一逗皇后,便是神情帶著不安,很沒有底氣的喃道:「才不過四個多月而已。」
聞言,徐知達稍稍有些喜悅,口吻中儘是遺憾的說:「當時,桃妃就是將秘製的藥丸塞入肚臍,肌膚香嫩,換來盛寵,以至於無法孕育。」
莫非徐知達質疑她像桃妃一樣耍弄手段的妖媚淫惑?對於如此有失水準的猜測,歌細黛不屑多言,面帶著微笑,不溫不火的「哦」了一聲。便等著徐知達說下去,需要先知道她的初衷,才能應對。
她的態度中隱隱的透著冷淡,但又沒有傲慢,不能追究她的無禮,一種不適的感覺著實讓徐知達暗惱。且不管她能否孕育,此行的目的可是要坦言了。沉默了片刻,徐知達正色的說道:「你身為太子妃,打算何時為太子大選良娣?」
選太子良娣啊?!歌細黛恍然明白了。徐知達明知道景玄默無心選良娣,卻還提此事,必然是故意製造不愉快。
徐知達就是故意的,她心中痛快不了,也要讓別人不痛快。
歌細黛笑了笑,眼睛很亮,問道:「太子良娣理應有臣媳挑選?」
「理應是本宮挑選,本宮授權給你,也無不妥。」徐知達和顏悅色,顯得很和氣。
「皇后娘娘決定授意臣媳負責為太子殿下挑選良娣?」歌細黛確認道。
「太子妃意下如何?」徐知達頜首。
歌細黛必然是不喜歡有太子良娣的存在,就因為她不喜歡,才要讓她負責,如此一來,她必會心情憤怒,而又不得不去做。只要一想到歌細黛會心情不悅,徐知達便就會心情愉悅。
「臣媳自是欣然接受。」歌細黛笑容明燦,並無一絲的心情不悅,這點小伎倆算什麼。
徐知達見她在笑,眸中一抹尖銳之意閃現,平和的問:「你準備何時開始大選?」
歌細黛鄭重的想了想,漫不經心的回了一句:「不是由臣媳負責?」言下之意,太子妃負責的事,皇后您要干涉要過問,似乎就是越權了。
徐知達一怔,緩緩地道:「本宮是希望,太子妃能將此事盡快提上日程。」
歌細黛不露聲色,只是應了一個字,「是。」
殿內一片沉默。
徐知達看了一眼歌細黛,她始終垂目,保持著恭謹之態,十分的平靜,令人無法看穿。事到如今,徐知達可就不再端著大方淑嫻,不想再雲裡霧裡的繞,絕無商量的餘地,語氣中含有命令的道:「明天便提上日程。」
明天?歌細黛的手指捏了捏,皇后確實是有備而來,而她有心拖延。無論選中誰是太子良娣,一旦住進順承宮,勢必會擾亂局面。在景玄默登基之前,她不能讓多餘的人製造不必要的麻煩。半晌,她誠然道:「臣媳需要先跟太子殿下商議。」
徐知達提醒道:「本宮說,明天便提上日程。」
歌細黛恭聲問:「皇后娘娘就不想知道太子殿下的意思?」
「本宮是在為皇室考慮,該盡快開枝散葉。」徐知達義正詞嚴,她不容此事拖延,沉聲道:「一個月內挑選兩名良娣入順承宮。」
她是皇后,太子妃不能公開的忤逆皇后的懿旨。況且,選太子良娣本就是理所當然的事,徐知達要在這件事上彰顯出該有的權威,她的用意很明確,她倒要看看,在她的態度很堅決時,歌細黛如何抗旨不遵。
歌細黛神色不明的沉默不語,她深知絕不能鬆口,要想個說辭拖延。此事,已經不僅僅是挑選太子良娣,它的本質還在於,皇后的權威與太子妃的權威面臨博弈。如果一旦輕易的讓皇后的權威佔了上風,太子妃將在後宮之中逐漸被動。
徐知達很有耐心的等待著,任憑歌細黛的巧舌如簧,她的決定是不可動搖的。
就在緊張凝肅的氛圍裡,一個涼颼颼的清聲響起,「一個月的時間太久了。」
歌細黛的心跳驟然加俱,徐知達驚了一驚。
聞聲看去,是景玄默。他闊步進入正殿,整個人盡顯剛硬之氣,先是微微躬身,恭敬的行禮道:「兒臣參見皇后娘娘。」在徐知達頜首示意後,他隨及淡淡地道:「一個時辰後,兒臣就會頒一道告示,但凡是夠資格競選太子良娣的閨秀,直接送來即可,只有一個條件。」
徐知達和歌細黛同時一愣,不禁很想聽一聽條件是什麼。
景玄默的神色冷然至極,負手而立,將目光微垂著落在徐知達面前的茶盞上,說的字字清晰,「家中養不起且嫌陽壽過長者。」
真是平地一聲響雷。
夠資格競選太子良娣的女子,都是出身名門望族,若是將自家的女兒送進順承宮,就是承認了家中貧卑,連個女兒也養不起。最最令人屏息的是『嫌陽壽過長』,豈非是明擺著送的不是女兒,送的是女兒的命。這個條件實在讓人驚愕。
歌細黛只覺釋然,神態如常。
徐知達極為的不悅,她暗自深吸了口氣,按捺著惱怒,表情中帶著笑意,語聲緩慢的道:「太子殿下是在說笑吧。」
「兒臣從不說笑。」景玄默的目光認真而堅定,「兒臣的決心已定,不知皇后娘娘意下如何。」
徐知達的心咯登一下,方纔她先亮出態度而處於主動,讓歌細黛被動。此時,景玄默反轉了形勢,使她很被動。
如果剛才是皇后的權威與太子妃的權威在博弈,此時,便就是皇后的權威與太子的權威在較量。
徐知達雖是憤慨,她並不舉手無措,也沒有露出絲毫的慌亂,從容的答道:「本宮有心支持太子殿下的決定,只是,能符合太子殿下的條件者,恐無一人。」她面帶著適度的無奈,神情與語氣裡儘是情真意切,「太子是皇儲,肩負著皇室枝繁葉茂的使命,多子多福。如今太子妃還沒有能懷上身孕,本宮無法不著急。」
「太子妃還沒有能懷上身孕,原因在兒臣。」景玄默說得輕描淡寫。
歌細黛將眉一挑,輕輕的看景玄默。
徐知達震了震,難道太子不能生育?她的眼睛不由得掠過一抹喜色,逐一臉的困惑,詫異的問:「太子殿下的意思是?」
景玄默語聲平常的道:「兒臣暫時不想讓太子妃懷上身孕。」
沒有比這個理由更簡單直接的,歌細黛的唇角泛起不易察覺的笑意,她已經知道景玄默每晚所服用的是有利於睡眠,她也知道他的身子並無問題。之所以她還沒有懷上,只因為太過不巧而已。為了不讓人針對她,他便將事攬了過去。
徐知達有些失望,轉念一想,會不會是他無法生育的借口?能產下小世子,有利於穩固皇儲的地位,這種只爭朝夕的事情,絕不會有皇儲無知的拖延。她關切的勸道:「太子殿下請慎重,事關皇室血脈的延續,不可兒戲。」
景玄默道:「兒臣自有主張。」
殿內寂靜極了,有一觸即發的冷煞之氣在鋪天蓋地。
半晌,徐知達緩緩地道:「不如就由太子妃選兩位良娣吧。」
歌細黛緘口不語。
景玄默接道:「符合條件即可。」
徐知達道:「太子殿下提出的條件太過苛刻,如何能選得到良娣。」
景玄默清聲道:「兒臣決定的事絕不改變。」
徐知達保持著帝后風範,語重心長的道:「選不到良娣是其次,關鍵會讓天下人認為太子妃專寵、善妒、不賢,阻止太子殿下選妃納嬪,如此恃寵敗亂朝綱,會使太子妃的名聲受損,無法勝任正妃。」
不可否認,她說的話擲地有聲,頗有道理。歌細黛垂目,暗暗欣賞徐知達的處亂不驚。
「這是兒臣的決定,不必牽連到太子妃。對兒臣不滿的,盡可衝著兒臣,敢招惹太子妃的人,兒臣絕不容忍。」景玄默的聲音清冷至極,「兒臣最厭惡的就是有女人在眼前指手劃腳,也絕不允許,兒臣的太子妃最懂這一點。」
徐知達驚駭的臉色變了變,身形微微的一抖,他說的話字字沉硬,似一塊尖石,將十八年維持的表面上的和氣一下子劃斷。
歌細黛輕瞄了一眼景玄默,他目光斜睥,神色難測,與景盛帝的氣質頗為相似。他真是徹底的撕毀了一切,他敢這樣做,應是有原因的。其實,眼前的這一幕遲早會發生,太子剛剛掌權,他就明確了態度——不會妥協於皇后徐知達。可能徐知達沒想到,他竟會剛剛掌權就公然的與她對立。
看到徐知達眼眸裡的惶然,歌細黛心中隱隱的一歎。她能理解徐知達,一個女人在權力的漩渦裡想要生存的好一些是何其的難,眼看著政局將變,以為能得到尊重和依附,便想要樹立威望,以正中宮之主的身份。可惜,在風浪中沉潛了多年的景玄默,早已根基堅穩,不可攀附也不攀附別人,一個勁浪就將種種拍得粉碎。
「皇后娘娘說的是,臣媳若是敗亂朝綱,確實無法勝任正妃。」歌細黛輕聲的說著,她打起了圓場,並不是同情憐憫徐知達,徐知達也不需要她的同情憐憫,她只是擔心景玄默再說出什麼話,把徐知達氣得吐血了,會弄髒了地面。她恭聲的道:「至於選妃一事,既然皇后娘娘交由臣媳負責,臣媳自會慎重對待。」
徐知達的手掌在袖中緊攥著,景玄默尚未登基就敢如此,登基之後必然會容不得徐氏家族。不由得,她很擔心,很惱恨憤怒,可她不能發作,若是情緒爆發局面會更難以控制,她唯有努力的平復著狂躁的氣息。本是想擺正『皇后』之位,卻是自取其辱,這樣也好,及早的認識到景玄默的狼性,比被蒙蔽到走投無路時好得多。
過了片刻,歌細黛再度配合,為徐知達鋪一個台階下,躬身問:「不知皇后娘娘還有何囑咐?」
徐知達面帶著微笑,心平氣和的道:「太子妃會慎重對待就好。」她站起身,緩緩的走出了正殿,挺拔著背脊,穩步的走出了順承宮。她終於知道了歌細黛為何能迷得住景玄默。
正殿之中,只有景玄默和歌細黛了。強悍的冷肅,隨著徐知達的離開,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歌細黛擰眉,此後將要與徐知達正面對峙,而景玄默似乎早就準備好了,他甚至不屑於與她暗中較量。
景玄默眼波一轉,在瞧向歌細黛時,所有的清冷都褪去了,換上的是溫情。他伸手將她拽進懷裡,輕吻著她的眉心,低聲喃道:「你真不讓我省心。」
「嗯?」歌細黛抬首瞧他。
「我一點也不想為你省心。」景玄默聲音溫柔,眸光裡濃情四溢。他明知道她有能力應對徐知達,卻還是在得知徐知達前來順承宮時,從御書房趕了回來,以免她受欺負。
歌細黛笑意溫軟,眨眨眼,問:「你對挑選太子良娣有何想法?」
「你不知道?」景玄默低低笑著,將她攔腰抱起,「讓小殿下清清楚楚的告訴你。」
小殿下?歌細黛的臉頰酡紅,被他抱著徑直進了寢宮。
夕陽落下,夜幕已經降臨,順承宮裡一片溫馨寧靜。
有人歡喜,就有人憂。世間多少沉浮,不過就是彈指間。
皇后所居的安佑宮,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月亮掛在林梢,月光黯淡得悲涼。
徐知達在殿外的石階上,抬首望向夜空,靜靜的站著。自進宮起,經歷過的驚心之事,都一幕幕的在腦海中浮過,這皇后之路,她始終走在刀尖上,一直到現在。
她淒然的一笑,只覺不堪。
景盛帝來了,他那內斂冷狠的氣勢,十餘年來始終未變。
「臣妾恭候多時。」徐知達快步迎上前,和顏的微笑已是掛了十餘年。
景盛帝瞇起了眼睛,道:「皇后請朕來赴宴,好興致。」
徐知達將他向正殿的筵席上引著,笑了笑,道:「臣妾方才算了一算,陛下上一次踏進安佑宮,是在三年零六個月零七日前。」
「哦?朕上次來是為了何事?」景盛帝泰然的坐在了席前。
徐知達坐在了景盛帝的旁邊,拿起酒壺斟滿了酒,說道:「是院內的那棵梅樹開花了,陛下恰好路過安佑宮,就進來賞了一眼梅花。」
景盛帝恍然記得了,逐揮手遣退了所有的侍從,殿門半掩。
徐知達雙手捧起酒樽,道:「十五年前,陛下許偌臣妾,說臣妾穩坐皇后之位可安然無憂。果然君無戲言,這杯酒,臣妾敬陛下。」
景盛帝接過酒樽,杯中酒在燭光的映照下閃著微光,他凝視著炫目的光暈,欲飲未飲。
「臣妾先飲為敬。」徐知達仰脖,將滿滿的一樽酒飲盡。
「十五年前,朕還說過,太子之位非景玄默莫屬,待他十八歲時朕就禪讓。」景盛帝的神色不明,眸光一暗,打量著酒樽的花紋。
「是,臣妾始終銘記,不敢忘。」徐知達為自己斟酒,語聲平淡的道:「而臣妾一直以為,憑著臣妾所生的四位皇子,能撼動太子之位。」
「你的野心依舊很大。」景盛帝笑了,笑聲低沉,他一笑,酒樽中的酒跟著晃了晃。
「是啊,一個人一旦有了野心,它只會越來越大。」徐知達跟著笑笑,指間漫不經心的捏著錦帕,悠然的道:「臣妾還記得在入宮為妃前的一晚,就發誓,要麼成為皇后,要麼就死。」
景盛帝斜斜的靠在椅上,道:「朕還記得,朕在登基之初,被六位輔政大臣架空皇權,心煩意亂時,是你跪在朕的腳下,對朕說:讓臣妾當皇后,臣妾為陛下將刺一根一根的拔去。」
徐知達笑得明媚,她端起酒樽飲了口酒,道:「當時的天聖皇后賢良淑德,總是勸陛下『和為貴』、『仁德』,當陛下一旦制裁輔政大臣時,她就維護,說他們是忠正的大臣。她卻不知,陛下要的是皇權,不是忠正大臣。」
景盛帝的眼底掠過痛色,他將掌中的酒樽握得緊了些。
徐知達緩緩地道:「天聖皇后是位好皇后,六位輔政大臣是好大臣,可是,在陛下眼裡,皇權最好。」
這位皇權至上的景盛帝,端起了酒樽,一飲而盡。
徐知達為景盛帝的空酒樽裡斟滿了酒,邊回憶邊絮叨著:「那年的除夕,臣妾提議由李貴妃主事,李貴妃的父親正是輔政大臣之一。臣妾在天聖皇后的酒水中下了毒,被天聖皇后發現,她將臣妾喚到一個僻靜的地方,警告臣妾不可再妄為,否則定不輕饒。」徐知達笑了,「天聖皇后真是位好皇后,她很善良,足夠的謹慎。她能察覺到別人的暗害,卻沒有提防陛下,還是飲用了有毒的酒。」
景盛帝淡淡地道:「她中了毒,朕就是要藉機嚴罰李貴妃,打壓李家。沒想到,她竟然勸朕,說其中必有蹊蹺,不可能是李貴妃下的毒。朕認定是李貴妃,她態度堅決的反對。當朕對她坦誠相告時,她很失望,說她愛的那個人不見了。朕求她服下解藥,她說,『請讓我死』。」
『請讓我死』,這是一個女人絕望的請求。她希望她愛的男人是個明君,縱使朝臣擅權,可權臣都是忠心的正直大臣,為百姓謀福,為社稷著想。然而,那個男人肩負著皇室的榮耀,不能讓皇權旁落,只得殘忍的奪權,不惜濫殺忠良,也要集權在手。她不得不死,如果她活著,將要看到她愛的男人滿手是血的奪權,她會倍受痛苦。
徐知達已是飲盡了三杯酒,她好像有些醉了,笑聲裡有顫音,「陛下讓她死了,冊立了她生的皇子為太子,臣妾曾一度認為,是因為陛下覺得虧欠她。」
「事實上,景玄默最像朕,是朕最滿意的兒子。」景盛帝說得很認真。
徐知達笑了,「是啊,他最像陛下,你們都薄情。陛下狠心的殺了心愛的女人,他冷漠的殺他的手足。」
景盛帝的情緒並無變化,只有釋然,難道的釋然,他又飲了一杯酒,道:「朕倒是想看到你的兒子能把他殺了,還能安然脫身。」他鄙夷的一哼,「你有四個兒子,完全可以犧牲一個,暗殺了他。太子之位就能空出。」他又是鄙夷的一哼,「你肯定也想到過,只不過,他從不留給別人下手殺他的機會。」
「陛下說的是,世開一直跟他走得近,臣妾對世開說過,不惜代價的殺了他。」徐知達很坦然,「世開答應了,卻遲遲無法得手,卻竟然反倒中了他的毒招。」
景盛帝開懷的大笑,「朕知道大皇子是他殺的,五皇子的毒是他下的,閒清王是他殺的。但是,他很機智能安然脫身,令人抓不住確鑿的證據,讓朕在憤怒的同時,發現了一件事。」
「什麼事?」
「將皖國交給他,朕放心。」
徐知達對這個答案並不意外,道:「因為他跟陛下一樣薄情狠辣?」
景盛帝搖了搖頭,喝了一口酒,說道:「你的眼界還是狹隘,沒有看全他。」
「哦?」
「二皇子策劃的廣和園謀逆,真是十分精細完美,能有絕對的把握殺了朕和玄默。只不過,玄默更高明,憑著一些蛛絲馬跡,一個個的擊破了關鍵的環節,讓朕由衷佩服。」景盛帝的眼神中盡染欣慰。
「竟然是這樣。」徐知達一怔,她沒想到是景玄默摧毀了那場謀劃,他的城府深沉得可怕。
「江淮一帶的洪澇,岡州縣的剿匪,荊州邊疆的騷亂……」景盛帝只是說了這三件事,就看到徐知達眼睛裡的震驚,他沒再將其餘的三件事說出來,「沒錯,都是他,是他主動請纓前往,卻不張揚。」
徐知達極度的震驚,這三件事對皖國而言相當重大,一度成為朝廷中最為棘手的大事。
景盛帝欣賞著她的震驚,道:「你看到的是滿朝的大臣都在勸諫朕延續禪讓,你沒看到的是此事是景玄默一手策劃的。」
徐知達更為詫異。
景盛帝飲盡杯中酒,擺擺手,道:「很多事,你不知情,朕是知道的。」
始終令人難以揣測的皇上,原來事事都明瞭於懷。徐知達邊搖頭邊笑著,也是一飲而盡,執起酒壺斟酒。
對於景玄默做的事,皇帝老子知道得的不多不少,恰好是關鍵之處。他憤怒過,動過殺心。可是,每一次都被景玄默巧妙的化解;抑或是,根本就沒有充足的理由;還或者是,在緊要關頭,他於心不忍的殺。景盛帝感慨道:「他能控制好皇權,朕不得不將皇位傳給他。」
徐知達失笑,「如果皇上不想將皇位傳給他,他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奈何不了皇上。」
景盛帝斜睥了她一眼,冷嘲道:「怪只怪你生的皇子個個不爭氣,鬥不過他。」他忽然心情很好的大笑,「連你這種工於心計的都鬥不過他,何況其他。」
徐知達並不否認,自嘲的笑了笑。
過了片刻,景盛帝的臉色沉了幾分,鄭重的道:「朕最後下定決心,將皇位傳給他,是由於……」
「由於?」
「由於他比朕有擔當,」景盛帝的眼眸裡泛著深邃的光,「他對朕說過,他說:『皇權之所以重要,因為,皇權是武器,它用於保護自己以及保護自己所愛的人。如果,為了皇權,需要犧牲自己以及自己所愛的人,這種自殘的皇權,一文不值』。朕聽後,就想到了,曾經,為了皇權,朕犧牲了自己以及自己所愛的人。」
徐知達見皇上的心潮疼澀了,自然而然的露出了愉快的喜色,歎息的說:「皇上只不過是運氣差了點,愛上的是個真善美的女子,終日仁義德廉的。不似他,他愛上的是個跟他相似的女子。」
「能有資格站在他身邊的,唯有歌細黛的這種女子。」景盛帝首度承認了。
突然,徐知達摀住心口,吐出一口血。
景盛帝只是看了看,若無其事的飲著酒。
徐知達用手帕將嘴角的血跡擦去,誠然的道:「酒裡有毒。」
「朕知道。」景盛帝語聲淡淡,他的胸口已經開始悶疼。
徐知達很好笑的道:「既然知道,陛下還喝?」
景盛帝目光深沉的看向在燃燒的燭光,吟道:「與她的十五年之約將近,朕該去赴約了。」
他終是念念不忘天聖皇后,終是放不下,終是在無憾之時,決心以死追隨她。他對得起皖國,對得起景氏皇權,對得起他執掌下的黎明百姓,他也給皖國找到了他滿意的繼承人。
徐知達撕心的一笑,「你真是……」
見她不說下去,景盛帝問:「你呢?」
徐知達道:「景玄默認定了天聖皇后是我跟你合謀害死的,他一定不會容我,必會除去我。他比我想像中的厲害,我暗地裡鬥不過他;明目張膽的跟他鬥,不僅鬥不過,可能還會招到你的憎惡,而死在你的手裡。如果不是死在你的手裡,就是會被他害死,在被他害死之前,他還會將徐氏家族一點點的摧毀給我看,讓我在絕望中死。」
景盛帝不置可否的拍手鼓掌。
「既然一定要死,我不能死在他的手裡,也不能死在你的手裡,我要拉著你一起死,是你害得我無路可走。」徐知達笑了,「只要你一聲令下,我的兒子就能正大光明的成為太子,可你偏不。」
「你是聰明,一直能看清形勢,」景盛帝努力壓制,還是一口血湧出,他隨意的用衣袖拭了拭,接著說:「我早就說過,我能給你的,就是安然無憂的皇后之位,你要的也是這個。太子之位你沒本事拿去,只能是你活該。這就是代價,你應該承受的代價。」
徐知達的確是看清了形勢,只要她活著,她的驕傲就不會允許自己退讓,必然會跟景玄默鬥。她深知她鬥不過景玄默,會被他所殺。於是,不如自殺。她一死,依景玄默在籠絡朝臣,樹立民望,徐氏家族不至於會被斬草除根的毀滅。
半晌,徐知達輕聲的說:「我只是有點不放心我們的兩個兒子。」
景盛帝安慰道:「只要你的兩個兒子不再圖謀不軌,我相信景玄默會善待他們。」
在此時,他們不再是皇上和皇后,而是簡單的兩個人。
他們都很平靜,平靜的近乎冷漠,他們經歷過很多驚心動魄的事,都站在了至高無上的權利巔峰,他們曾泯滅過人性,曾陷入常人難以想像的痛苦中掙扎,曾享受過世人難以估量的輝煌。他們的眼界很窄,窄到只顧自己的利益;他們的眼界又很寬,寬到認清了自己的命運。
這一路,他們有過悔,有過怨,但終究在最耀眼時刻落幕,看穿世事般的釋懷。
「你可恨我?」
「不恨,因為從未愛過。」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