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紈絝》
島頔/小八老爺
第 1 章
討債(1)

魯泓妹提著熱水壺往搪瓷盆裡倒,然後她彎下腰脫去阮靈芝的鞋襪,再輓起褲腿,露出泛凍青色的腳背。

阮靈芝抬起腿伸進水中,腳尖伸進水中燙得她彈起,只好踩在盆邊慢慢適應溫度。

魯泓妹蹲著,用手舀水澆她的腳面,「你現在美著不保暖,等老了全身都是病。」

阮靈芝:「有這麼咒自己女兒的嗎。」

「你還用我咒?」魯泓妹抬頭,「不看看你這副樣……」

因為魯泓妹是土生土長的舫城人,似乎舫城人都不愛睡鋼筋水泥的樓房,就愛躺檁是檁磚是磚的小院,所以至今她家還在朱門灰墻的坊巷裡。

阮靈芝上大學時背井離鄉,但所幸還有寒暑假,如今在快節奏的都市工作,只有逢年過節能回來與家人團聚。

春運的火車行駛了十三個鐘頭,阮靈芝在彌漫泡麵味,混合臭襪子味的環境中,受著小孩兒的啼哭聲、粗重的呼嚕聲折磨,平安到達車站。

從計程車下來,她看著一路都是自己再熟悉不過的巷弄,倍感思念。

結果也不知哪是誰往她家院門前潑水,在寒天下迅速結成薄冰,阮靈芝沒留神滑了一跤,倒把手摔折了。

魯泓妹:「回來過個年,在家門口整一出五體投地。」

阮靈芝一隻胳膊吊在胸前,直起腰辯駁,「我是給全家老少行大禮呢。」

「喲呵,苦了你這片丹心啊。」

阮靈芝雙腳浸在熱水中,骨頭都軟了,像浸在整個舫城的冬天裡。

魯泓妹撐著膝蓋站起身,看阮靈芝這會兒安靜的閉上眼睛,回來路上奔波,又去了趟診所是怪折騰。

「趕在大年前折了手……」魯泓妹拿椅背上的毛巾擦了擦手,搖頭說,「你姥瞧見了,又得說上三天。」

阮靈芝的姥姥當年是她姥爺的童養媳,沒有什麼文化基礎,總覺得小姑娘念書是白費勁,在家學煮飯燒菜,洗衣縫被就夠了。

最要命的是,她姥姥太迷信,成天吉利不吉利的掛在嘴邊,儼然走火入魔的狀態。

想到這些,阮靈芝皺眉,「姥姥思想太封建了。」

魯泓妹:「她就是老人家,你要她多新潮,上房翻跟斗?」

阮靈芝感到莫名的笑,「翻跟頭哪兒新潮了?」

魯泓妹振振有詞,「我看街上些個小孩兒,不都在那翻著呢。」

她想了想,又說,「還有你弟,大冷天就在那屋前戴個耳機,直抽抽腿。」

「非說,媽你不知道,這叫鬼步。」魯泓妹學著稚氣的口吻,把阮靈芝逗樂了。

魯泓妹:「我能不知道嘛,你二大爺也會。」

阮靈芝驚喜道,「二大爺行啊,老當益壯。」

魯泓妹一臉嫌棄說,「啥呀,你二大爺羊癲瘋。」

阮靈芝笑過之後,突然問道,「說到我弟,他人呢?」

魯泓妹:「一早就和他那群同學去玩了,我讓他記著晚飯前回來,都這個點了還不見人,回來我抽他。」

阮靈芝望向蒙了層霜霧的窗,她坐在溫暖如春的屋裡,一點也感覺不到屋外的雪,在望不到邊的夜幕中無聲地落下。

雪已經停了。

魯泓妹在廚房顧著灶台上燉的老鴨湯,阮靈芝把碗筷擺在飯桌上,而飯桌正對著門,門上嵌著玻璃,前頭厚簾布卷在旁邊。

阮靈芝目光抬了抬,穿著羽絨服的少年像只兔子般躥進院中,仿佛聽見他咯嚓咯嚓地踩著積雪小跑過來。

他進門後急匆匆地抓下線帽,脫去羽絨服扔在衣架上,少年青澀的臉此刻凍得白紅分明,像戲台上俊俏的小生。

阮靈芝記得小時候總聽鄰里街坊說,阮家兩個小孩兒都生得不俗,好看的緊。

幸災樂禍的打量了她半天,阮靈甫才開口,「姐,你這造型夠酷炫啊。」

阮靈芝拉開凳子坐下,不以為然的說,「別羡慕,等會兒媽肯定把你抽的比我酷炫。」

用不著等會兒,魯泓妹聽見外頭的動靜火速從廚房出來,手裡握著一根擀麵杖,瞅準了阮靈甫的屁股揮過去,「還知道回家啊!」

阮靈甫邊叫邊整個人跳起來,圍桌子繞圈躲著魯泓妹的擀麵杖。

魯泓妹:「玩瘋了就不把我的話當回事兒,要以後娶了媳婦,把我扔大馬路上去?」

阮靈甫:「這哪兒跟哪兒,媽你別瞎比喻。」

魯泓妹瞪大眼,「現在就敢罵我瞎?」

「我不說了還不行嗎!」他一臉委屈的躲到阮靈芝身後,「姐,你快救我。」

面對阮靈甫的呼救,她無動於衷地夾起一塊糖醋肉,眼看入口的關頭,一個氣韻穩重的中年男人開門走進來,是她爸爸阮和平。

今天阮靈芝在家門口摔折了胳膊,躺在地上疼的嗷嗷叫,還是阮和平先發現,背起她躥跑了幾條路到診所。

魯泓妹接她回家時,他就留在診所和熟人喝茶。

因為丈夫出現,魯泓妹才放棄和兒子的纏鬥,她想起灶台上的老鴨湯可以關火了,示威般地再次衝阮靈甫揮舞了下擀麵杖,便轉身走去廚房。

阮和平將一卷報紙放在櫃上,邊摘圍巾邊說,「靈芝,外頭有個人,他說是找你來的。」

阮靈芝愣了愣,放下筷子,「我去看看。」

魯泓妹回頭喊道,「誒,穿件衣服你再往外跑啊!」

阮靈芝剛邁出屋外,立刻被冬夜的冷氣逼得乖乖回來,她順手拿走阮靈甫的羽絨服穿上。

少年正是長身體的年紀,他個頭已經比阮靈芝高出許多,羽絨服穿在她身上顯得寬大,還有一邊胳膊伸不進袖子,只能攏著擋風。

阮靈芝小跑到院門,一朝被蛇咬,她小心翼翼地跨出門檻,在窄長的弄堂中她看見了穿著黑色呢子大衣的男人。

他仰頭看天上的月亮,呼吸間冒出地霧氣散在白晃晃的路燈下。

阮靈芝喊他,「梁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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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畢業後的小半年內,阮靈芝輾轉幾家私企,每每到了複試拒絕她的理由大同小異,主要是她沒有工作經驗,也因為相貌姣好,一兩回面試時曾收到暗示。

最終進入現在這家玩具開發公司,任行政秘書一職,無非就是整天收拾文件,端茶遞水打電話找人,偶爾查閱資料。

枯燥乏味的工作,打破了她曾經對『行政秘書』或者『玩具開發』這兩個詞的無限嚮往,甚至不如成天無事可乾,盼著寒暑假的大學時期。

散落著幾粒像炭火般紅色的血滴,洇在白色護墊裡,阮靈芝換好新的衛生巾,從廁所隔間出來,她一邊洗手一邊在心裡想著,距離年底放假以及她的試用期滿,還有三個月。

阮靈芝剛走出洗手間,迎面衝過來的女人蹬著高跟鞋個頭也不太高,是上個星期剛來的前台接待的同事。

毛倩倩火急火燎的說,「有個跟男模一樣的人要找陳總,我問他您有預約嗎,他特別凶神惡煞的說『討債還要預約?』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年關將至,是清償債務的時候,有關公司是否借貸的問題阮靈芝不太清楚,只是聽聞她就職前公司曾經差點破產,又突然補進資金周轉,現在有人上門討債,她猜七八分是屬實。

阮靈芝說了句,我來處理,就腳步匆匆地趕回去,隔不遠看見一個氣勢洶洶的男人背影,正往她直屬上司陳忠良的辦公室方向,估計是等不及了。

阮靈芝追上去,伸出手臂擋在他身前,這男人穿著件黑色機車夾克,頭髮全梳到腦後,筆直的鼻梁上架副黑超,戴著克羅心的耳釘。

什麼男模,明明像混黑社會的。阮靈芝心裡咯噠一聲。

幾乎在攔下他的同時,阮靈芝說,「先生,陳總正在開會,不方便會客。」

他轉頭看向阮靈芝,忽然頓住,取下墨鏡,露出弧度溫和的眼睛,這雙眼睛安在頗為凌厲的容貌中,居然顯出幾分孩子氣。

阮靈芝對他的反應感到疑惑,「先生?」

「等我出來再找你。」他說著繞過阮靈芝,順便手掌推過她的背。

阮靈芝被推著往前走了兩步,站穩後回頭看他走進辦公室,總覺得他說『出來再找你』這句話後面,應該有『算賬』兩個字。

那個古惑仔進去十三分鐘,對阮靈芝來說漫長的像三個小時,她握著電話聽筒,隨時準備打給保安室,可辦公室裡一點響動也沒有,通常來說不是應該掀桌砸椅大吵一架嗎?

她的辦公桌就放在陳忠良的辦公室外面,所以他走出來就先看到了阮靈芝,大步流星的去到她面前。

阮靈芝嚇得身子往後靠在椅背上,沒想到他開口是,「你餓嗎?」

她怔了好一會兒,僵直地搖頭,「不餓。」

梁安垂低眼眸,想了想說,「有時間想和你一起吃飯。」

他掏出手機遞到阮靈芝面前,「留個電話吧。」

他語速不快,扎紮實實的講完每個字,而他的聲音就像,三百袋沙子同時倒下大理石的階梯。這麼描述很怪,其實是好聽的,但現在似乎不是該思考怎麼形容他的時候。

阮靈芝沒接過手機,微笑,「先生,即使你和我老闆有仇,也不代表你可以泡我。」

梁安眼睛睜大了些,指著自己問她,「你不記得我了嗎?」

突然來這一句,阮靈芝迷惘了,確實看著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他是誰,又到底是什麼時期認識過這號人物。

她需要一點提示,「不好意思,您姓什麼?」

梁安認真的回答,「我信佛。」

阮靈芝愣了一下,隨即忍不住笑出聲用手擋著嘴,樂不可支。

梁安不明白她為什麼笑,還補充道,「因為我家裡的人都信佛,我覺得,應該我也是。」

阮靈芝笑著直擺手示意他理解錯了,他豁然,「哦,問我姓什麼。」

「你真的不記得我?」他皺眉加重了語氣,有些懇切的意思。

阮靈芝不再笑了,此時頗感抱歉的搖了搖頭。

「梁安。」

他不急不躁地重複,「我的名字是梁安,你也可以叫我Roald。」

阮靈芝啊了一聲,脫口而出,「你是那個小……」

小紈褲是她的大學舍友們,私底下給梁安起的花名。

或許,她舍友們的用意中帶著略微的曖昧,亦是些許挑逗,和癟三還是有明顯的區別,但在阮靈芝的思想裡,紈褲就是一個貶義詞。

無論哪種,至少不能當面這麼喊他。

於是憋了兩秒,阮靈芝找到替代詞,「……校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