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安環顧四周,這間房子裡擺放的傢具不多,木質的地板陳舊到褪色,蒼白的墻面有裂縫仿佛透著涼意,他走到電視機前,歪頭看著放在架子上的相框。
這張照片拍攝的時間恰巧也是寒冬,只是地點不在這,而在一個會下雪的城市。阮靈芝的眼瞼下都被風凍紅,那一抹鮮亮的海棠色,在她白皙的皮膚上尤其明顯。
梁安沒察覺時,他的耳邊突然出現一個聲音說,「那是我十幾歲的時候,在老家門口照的。」
他怔了一下,轉頭看身旁的阮靈芝,正好她說,「你坐,我給你倒杯水。」
阮靈芝邊說著邊走進廚房,她從碗櫃裡拿出新的玻璃杯時,梁安已經坐在沙發裡。她用開水燙過一遍才倒進大半杯的熱水,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從杯口冒出的熱氣,在日光照射下像濃濃的暮靄。
梁安抬頭問她,「你吃飯了嗎?」
阮靈芝眨了眨眼,停頓一下,如實說,「在你來之前,我剛想把昨晚的菜熱一熱。」
聽完她的話梁安便皺眉,認真的說,「你不能吃前一天剩下的菜,這樣不健康。」
「有什麼材料,就是可以重新煮……」他站起身的同時說著。
看這架勢,阮靈芝驚奇的問,「你會做飯?」
梁安愣了愣,又緩緩坐下,「我不會。」
阮靈芝忍俊不禁,又問他,「那你吃過飯了嗎?」
梁安抿脣,搖了搖頭,「還沒有。」
廚房挨著窗戶,雨點打在玻璃上■啪響,外頭的風跑得很快,樓下種的木棉樹被卷走了最後幾片葉子。灶上的鍋裡燒著水,開始有氣泡從不鏽鋼的鍋底升起,梁安站在她斜後方,看她有條不紊地準備食材。
阮靈芝低著頭一邊把胡蘿蔔切成絲,一邊說,「原來你就是蹭飯來的。」
「不是!」梁安嚇得連擺兩下手,急切的解釋,「我是真的上網查,他們說女人月經要多吃那個,補血的東西。」
刀鋒頓住,她回頭:「你別說了,我只是開個玩笑。」
梁安下巴一抬,「哦……」
阮靈芝從冰箱裡拿出一罐醬放在手邊,再往鍋裡倒油,順便問他,「能吃辣嗎?」
梁安立刻回應,「可以吃一點點,我和朋友去吃過超級辣的火鍋,第二天嗓子就啞了,很不舒服。」
阮靈芝去攪動沸水裡的麵條,一邊說著,「你朋友和你出去肯定不會怕冷場吧。」
梁安皺眉,露出疑惑的表情,「你的意思是我話很多嗎?」
她張著嘴卡殼一下,然後說,「是誇獎。」
梁安恍然的舒展眉間,笑著說,「啊,謝謝。」
一碗姿色平常的炸醬面擺在他眼皮底下,阮靈芝遞給他一雙筷子,便端著碗在他對面坐下。她沒動筷而是看著梁安夾起麵條送入口中,咀嚼幾下他皺著眉似乎在思考什麼,然後又大口吃起來。
阮靈芝見他沒有發表任何異議,專注在對付這碗麵條上,她就低頭餵養自己鬧饑荒的肚子。
她不時抬眼,梁安的臉頰比大學時期看著,是消瘦不少,五官輪廓更深了,有一種以前他是古惑仔,今天熬成大佬的錯覺。
埋頭吃面的梁安太過專注,阮靈芝忍不住問他,「很好吃嗎?」
梁安握著的筷子停下,抬頭看她,然後只是眯起眼睛笑了,沒有回答。
阮靈芝愣了一下,抽了兩張紙巾,一手遞給他時,另一隻手點了點她自己的嘴角。
梁安即刻意會,接過紙巾擦著嘴巴。
剛剛她愣一下,是因為很少有人,笑如朗月入懷。
阮靈芝問,「那天你到我公司來做什麼?」
「討債。」梁安語氣淡淡的回答。
阮靈芝沒有搭話,等他咽下這口面,便開始向她解釋原委。
「忠良哥是我朋友的朋友的長輩,以前沒有怎麼認識過,去年冬天的時候我剛從美國回來……」梁安想了想,接著說,「是幾天我也記不太清楚了,反正是很晚了我碰見他一個人在湖邊。」
梁安在大學念到第三年不聲不響的離開,雖然與他素無交集,但是那年發生的事阮靈芝至今都無法徹底釋懷,因此聽到梁安說去年冬天從美國回來時,她不禁走神。
梁安不知道她此刻的想法,他只是回憶起與陳忠良相遇的場景,表情就變得嚴肅,他微怒著說,「他喝醉了想跳湖,這麼冷的天氣他還要去死。」
阮靈芝噗嗤一聲笑出來。
梁安一臉詫異,也笑了,「他死了你很開心嗎?」
阮靈芝抿住嘴,猛地搖頭。
梁安不明白,「那你為什麼笑?」
她努力收斂起笑容,「我不笑了。」
梁安一本正經的低喃,「不能笑,這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
阮靈芝忙著點頭,「對。」
梁安抬眼看著她,說道,「我問他為什麼想死,他說公司快破產,所以借了很多錢又還不了,但是他有買保險死掉能賠錢。」
「我跟他說,人只要活著就有希望。」頓了頓,他說,「然後我把我的車賣了,我住的房子也賣了,把錢都借給他。」
然後他悲痛的醒悟,「結果我就破產了。」
她又笑了。
阮靈芝突然想起,「昨天那輛車不是你的?」
梁安搖頭說,「不是我的車。」
阮靈芝:「你就放心把那麼多錢,借給你不熟悉的人?」
梁安:「借完我們就熟悉了。」
阮靈芝啞然,竟無法反駁。
梁安問她,「忠良哥的女兒叫央央,你見過嗎?」
他沒等阮靈芝回答,自己就說,「我見過她很可愛,而且我又不是都借給他,我就真的沒錢吃飯了,但是央央才四歲,她不能沒有爸爸。」
梁安說的話,包括那一句『人活著就有希望』,這廉價而簡單的道理,居然莫名有些打動阮靈芝,就像不該從他嘴裡聽到這樣的話,聽到了卻也不感覺奇怪。
阮靈芝:「那你的錢要回來了嗎?」
梁安扁扁嘴,「沒有,還要再等一等。」
阮靈芝又問他,「房子賣了你住哪?」
梁安:「住在我工作的地方。」
阮靈芝輕輕嗯了一聲就沒有再說話,她低頭用筷子戳破荷包蛋流黃的心,拌進麵條裡,靜默間只剩雨水打在外頭遮雨棚悉悉索索的聲音,密集地響著。
梁安猶豫著開口,「我有一個問題,很想問你。」
阮靈芝愣了一下,「你說。」
她有點緊張,比如這句話在電視劇中通常意味著,接下來就要表白的節奏。阮靈芝很快轉換著想法,考慮怎樣拒絕才不會傷害到他。
正當她思緒紛紜時,就看梁安夾起一筷子濃稠的醬料,認真的問她,「這是什麼?」
等了一會兒,阮靈芝臉上沒表情的回答,「我媽炸的醬。」
梁安握著筷子重新伸進碗裡攪拌一圈,非常不解的說,「它為什麼會這麼好吃。」
吃過午飯,她在家門口送走梁安,然後把他帶來的三箱子紅棗核桃各拆了一包擺在茶几上,還找到了那一把用來開核桃的,沉甸甸的鉗子,其餘的都被她拎到冰箱旁邊放著。
下午她準備洗個熱水澡,打開蓮蓬頭不多時水蒸汽便充盈整間浴室,她站在嘩嘩流水的瓷磚上,回想起了雖然不算久遠,但是細節她也記不真切的數年前。
阮靈芝也是在開學報名的那天才得知,她就讀的大學自95年趕上第一批國際學生交流計劃,送出去十個中國大學生,之後每年都有參加交換生計劃的名額,但是要在入學前提交申請。
這所大學的金融系向來不溫不火,她入學那年卻有不少交換生報了這個專業。
國際校友們和他們同樣在烈日炙烤下,進行著揮汗如雨的軍訓,而梁安卻是在十月中旬來到學校,巧妙地躲過了軍訓,所以那會兒他的皮膚比歐洲人還白。
阮靈芝原以為他來的這麼晚,開始肯定很難融入其中,畢竟大家一起唱過軍歌,一起被懲罰做過蹲起,是在艱苦中產生的友誼。
結果第二天梁安便和同寢室的男生勾肩搭背的出現,轉眼間他已經和系裡的男生打成一片,即使很少聽見他口中蹦出過中文詞彙,無可否認,他的社交能力令人嘆為觀止。
之所以梁安在她看來就是一個紈褲子弟的形象,蓋因阮靈芝的理想對象是溫文爾雅,知書達理的才子,最好連頭髮絲都透著溫柔的氣息,的確與梁安是截然相反的兩種人。
對他沒什麼興趣,自然不願意花費時間去了解。
而且梁安似乎對她有點意見,見到阮靈芝他總是皺起眉,好像他和所有人都有說有笑,唯獨看她一眼就移開目光,仿佛她不值一顧的樣子。興許是阮靈芝誤會了,但是她也不想去深究。
當然,那時的梁安在她眼中也有驚艷之處,他能讓阮靈芝想起一首詩中寫道,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只可惜他是個美國佬,說了也不會懂。
阮靈芝用毛巾擦完頭髮拿起吹風機時,一道響雷從屋外閃過,她一下縮起脖子。等連綿的悶雷遠去,她用手抹開鏡面的霧氣,對著鏡子吹著頭髮。
吹風機的噪聲讓她沒接到李碧珠的來電,阮靈芝坐在床上裹起被子回撥號碼。
李碧珠也是正好閒下來,想起阮靈芝昨天慘白的臉色,於是打個電話去問候她。
電話一接通,阮靈芝先抱怨道,「托您的福,那個小紈褲知道我家在哪,今天拎了一箱紅棗兩箱核桃,到我這兒蹭了頓飯。」
聽完後,李碧珠哈哈大笑,「也太可愛了吧。」
阮靈芝也笑,「誇我呢?」
李碧珠呸了一聲,「不要臉,我說的是梁安。」
阮靈芝想了想,說道,「不過,我以前對他的印象太主觀了,其實他對人挺真誠的,想法也很特別,說話也有意思。」
她這番悔悟,讓李碧珠來勁兒了,「那既然這樣,你就試試接受一下他的心意,又不會少塊肉!」
「打住,別說他現在沒提對我有什麼想法,就算他提了……」在阮靈芝看來,能不能當朋友,和能不能談對象完全是兩碼事。
頓了頓,阮靈芝接著說,「要讓我喜歡上他,除非我腦袋撞壞了。」
說完她向後倒去,整個人躺在被子上和李碧珠東拉西扯著,她無聊地伸手撩開一點頭頂的窗簾,是一個沒有晚霞陰沉沉的天,下著一場寒冷的雨。
李碧珠抿了抿脣,「靈芝,你還是……」沒有忘記他嗎?
阮靈芝揚眉,「嗯?」
李碧珠遲疑兩秒,「算了,沒事。」
阮靈芝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頗為不滿的說著,「誒,你話只說一半,我很難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