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舊愛(3)

凌晨一點的車窗外華燈已歇,少了勾勒城市的光影。

交橫的道路上車流不再湍急,顯得寬闊許多,也仍有光斑停棲在高樓中或街角,像晝夜不眠。

車載音響裡播放著一首純鋼琴曲,聽起來的感覺,就像坐在有暖爐的屋子裡,而外面下著棉絮般的雪,把月光攪碎一地。

阮靈芝的潛意識裡認為,該放一首亂世巨星這類古惑仔標準配曲,才符合梁安的氣質。

但是他握著方向盤上的手在輕輕點著,似乎切合每一個音符,阮靈芝不懂鋼琴,以為梁安也只是隨意地動動手指頭。

一直以來,在她腦袋裡給梁安勾畫的形象乃至性格,都與現實大相徑庭,由此想到他的職業,阮靈芝納悶的問,「你是怎麼想去當獸醫?」

梁安目視著前方的路況,認真應道,「嗯,我想。」

阮靈芝抿上嘴,放棄探討這個話題。

紅燈亮起在十字路口,無人走過的斑馬線,倔強亮著的紅光顯得寂寞。

梁安得空轉頭,看著她問,「那你有沒有養過寵物?」

阮靈芝微抬下巴,「養過啊。」

梁安揚起眉骨,眼睛裡就像寫滿了好奇。

阮靈芝:「烏龜。」

梁安愣了一下,才笑著說,「烏龜很好啊。」

阮靈芝也笑了,「好在哪?」

梁安皺眉,偏頭思考,「它可以活幾百歲,還可以……活幾千歲。」

他自己說完都覺得滑稽,咧嘴笑起來。

信號燈變綠,夜風颯颯拂過路旁的樹葉。

梁安轉回頭,車繼續往前開去,他邊說著,「不管和什麼動物在一起,時間長了都會有感情的。」

阮靈芝立刻點頭,「對,把它放在一群烏龜裡,我一眼就能認出來。」

梁安睜大些眼睛,「這麼厲害?」

阮靈芝:「因為我在它背上寫了一個『王』字。」

梁安爽朗地笑出聲來。

他又收起笑容,皺眉問,「為什麼是『王』?」

阮靈芝被他突然變臉弄得怔了怔,如實說道,「我還想寫個『』的,但是地方不夠了。」

梁安再次啞然大笑,露著一排潔白整齊的牙齒。

車開進入一條隧道中,視野被淡黃的燈光照亮,光與光相接的縫隙略過臉龐,而從隧道的盡頭出來,漸漸轉變成她再熟悉不過的街景。

熟悉到她閉著眼睛也能想象出下一秒周圍的畫面,所以阮靈芝有些訝異的回過神,「你要送我回家?」

梁安理所當然的點頭,「嗯。」

阮靈芝皺起眉,問道,「你既然能開車,為什麼不能自己回去?」

梁安現搬現套的用上,「我怕路上暈了,出車禍怎麼辦?」

阮靈芝眉頭皺更深,「送完我回家,那你回去的路上我也不在啊。」

梁安幾近抓狂,「哇,你不要去想這麼複雜。」

他很快地整理好思路,搶在阮靈芝開口前,口吻堅決的說,「我剛才病沒好,我現在病好了,我想送你回家,就這樣。」

話被堵在喉嚨沒能說出來的阮靈芝,反倒是嗤的一聲笑出來了,然後聳著肩膀笑個不停。

梁安一臉不解,「你是在笑我嗎?」

阮靈芝點點頭,接著又搖搖頭。她說,「我也不知道,就覺得很好笑。」

梁安笑著說,「你笑點很低哦。」

阮靈芝立即反駁,「哪有你低!」

他把車停在拐個彎就是那條長長的台階的地方,車燈照出的光束中可以見到輕飄飄地浮沉,也可以感覺到入眠的樓房是靜悄悄的,遠遠地傳來幾聲犬吠。

阮靈芝解開安全帶,卻跟著沒拉開車門,而是側過身面對梁安。

「誒……」阮靈芝衝他伸手,掌心朝上,「醫藥費。」

經她一提,梁安才恍然記起還有這件事,「哦,對,那要給你多少錢?」

阮靈芝原本只是開玩笑,在醫院她就已經打算好了,現在看著遞來她眼下,應該是s的錢包,頓時有點懵。

阮靈芝推回他的手,哭笑不得的說,「不用啦,就當還你紅棗核桃的人情。」

這句話聽得梁安困惑不解的皺起眉,阮靈芝不準備換其他更簡單易懂的說法,她對梁安點頭一笑,接著轉身鑽出車外。

在她關上車門的時候,聽到旁邊傳來同樣關門的聲音。

阮靈芝繞到車前,看著他問,「你下車做什麼?」

「我送你到家門啊。」梁安莫名其妙的理直氣壯。

阮靈芝愣了一下,幾步走上去推著他進駕駛座,一邊說著,「拜託了,你趕緊回去吧。」

梁安被塞進車裡半個身子,他一隻手及時抵在車頂框上,「可是……」

「沒有可是。」阮靈芝打斷他。

梁安疑惑道,「為什麼沒有?」

阮靈芝將圍巾脫下按到他懷裡,接著沉臉補充道,「你要是不走,信不信我把你電話拉黑。」

梁安聽後看著她的神情似乎時間靜止一秒,阮靈芝剛想再開口,就看他迅速坐進另外半個身子,同時關上車門,系上安全帶。

然後在她怔愣間車窗緩慢的降下,梁安那雙漂亮的眼睛漾著笑意,「goodnight!」

-

她藉手機屏幕的光,從而看清腳下這一節節的石磚階梯。

阮靈芝一步步邁得謹慎,生怕不小心滾下台階摔個粉碎性骨折,於是每次在黑咕隆咚的深夜裡走完這一段階梯,她都鬆一口氣。

夜風穿過扶芳藤的葉子徐徐襲來,阮靈芝站在台階之上回過頭去,還能看見車燈照出的微光映在墻面,她無奈地搖搖頭走向單元樓。

爬完這四層樓梯,阮靈芝開門踏進室內,扶著墻將高跟鞋甩在一邊,她懶得再往裡走,乾脆一屁股坐在玄關的地上,揉了揉酸疼的腳,再抬手看了看表。

對凌晨一點五十分來說,這個夜晚已經與昨日無關了,但是昨日遇見的人卻不能拋在腦後。

樓道裡聲控燈照下的昏黃,像七月成熟的杏子,在燈光覆蓋的地上有一隻煙蒂,四周的煙灰還是新抖下不久。

這讓阮靈芝想起,那年她的父親阮和平。

阮和平一個人蹲在院子裡抽煙,把煙蒂從食指和中指間飛離出去,落在積滿雨水的空花盆。

當天是阮靈芝請假回家第一個下午,剛走過一場瓢潑的陣雨,此刻天空一碧如洗。

她伏在窗口看著阮和平有一會兒功夫,他幾乎抽掉半盒煙了。如果不是魯泓妹來喊她,「你手機響半天了還不去接。」阮靈芝可能會一直看下去。

她從窗口邊下來,踩著拖鞋啪啪跑回自己的房間,扒開滿床面的衣服堆裡找到一部幾年前用過的舊手機,是她的死黨兼舍友李碧珠打來的電話。

接通後,先聽李碧珠問,「怎麼突然換號碼了?」

「手機被我爸扔了。」阮靈芝聳肩。

李碧珠一頭霧水,「什麼情況?」

「他生氣唄,就這麼個情況……」阮靈芝把手機夾在臉和肩頭間,一邊整理起她的衣服,一邊抱怨著,「還有啊,我媽說讓我等風頭過了再回學校,搞得我跟逃犯一樣。」

接著阮靈芝又絮絮叨叨的說了一長串,那頭的李碧珠卻沒了動靜,她不禁疑惑,「喂?」

「何思淼他……」李碧珠頓了頓,說道,「走了。」

阮靈芝愣一下,「死啦?」

李碧珠翻了個白眼,「雖然說前男友不值錢,但你也不必這樣咒他吧?」

隔了一小會兒,李碧珠說,「他沒露面,是他家人來辦的轉校,也沒說去哪。」

阮靈芝停下疊衣服的動作,應道,「嗯,前女友驚爆艷.照門,他是該逃得比我遠。」

李碧珠聽後抿了抿脣,又說,「現在學校已經貼出通知澄清那些照片是合成的,我和姍姍她們都去論壇上發帖了,應該不用多久事情就會過去。」

「謝謝。」阮靈芝淡淡地說。

李碧珠心裡不是滋味,「靈芝……」

阮靈芝抬眉,「嗯?」

「……你很難受吧。」李碧珠輕聲說道。

阮靈芝笑了,「我當然難受啊。」

她接著說道,「可是能怎麼辦呢,我在想該罵誰才不難受的時候,發現我已經難受到,沒力氣去罵誰了。」

樓道裡的燈滅了,她的回憶戛然而止。

阮靈芝眼前是靜悄悄的黑暗,沒有雨後初晴的舫城,沒有滿床收拾不完的衣服,而那些不願想起的事,也成過往。

她深深嘆出一口氣,起身關上門,再彎腰擺好高跟鞋。

阮靈芝走到房間裡,然後孤零零站著,一切似乎都歇息睡去,只有月光慘淡的穿過窗簾的縫隙,落在地板上,她摸到墻上的開關,把打開燈來躲避那抹凄寒的月光。

距離鬧鐘響起剩下不到四個小時,她躺在床上卻毫無睡意的盯著天花板。

阮靈芝在今晚閉上眼睛時,祈禱至少在她不再懷念之前,何思淼這個人千萬別來擾亂,她已經準備好要忘記的心。

但是,又為什麼第二天,這冬天裡難得有個日暖風輕的下午,還要再見到何思淼。

一個半鐘頭前,陳忠良駕車帶她來到市區外的高爾夫球場,換好休閒服拿上器材從會館主樓出來,直到坐上專用車,阮靈芝都處於懵憧的狀態。

車行駛到果嶺區域,隔不遠就看到正在揮桿的burke先生,以及注意到他們後,沐浴在和煦陽光下,脣角輕輕牽出笑意的何思淼。

昨天burke先生除了禮貌的問候外,幾乎未曾多看她一眼,今天他上前與主動阮靈芝握手,先展示他友好的微笑,再用非常不標準的中文,叫出她的名字。

這樣的轉變說不上來哪裡蹊蹺。

後來陳忠良與burke一路說笑著打球,完全把另外的兩人甩在幾步外,阮靈芝默默地跟著,始終與何思淼保持著距離。

眼看著日薄西山,該是換場用晚餐的時候,burke突然提出讓何思淼送她回去,並且笑的別有深意,阮靈芝終於猜出所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