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舊愛(2)

率先走進包間的是一個外國男人,目測他的年紀約在五十左右,一頭金白髮,眉骨明顯,笑起來眼尾堆著毛毯似的褶皺。他身後跟著西裝革履氣質不凡的兩人,其中一個便是何思淼。

陳忠良笑如春風般上前和burke先生握手,熱切的招待他們入座後,他走回自己的座位,發現愣住的阮靈芝,很快地用手肘推了她一下。

阮靈芝回過神來,慌忙坐下,陳忠良向她投來一個詢問的眼神,她輕輕搖頭表示無礙。

剛才何思淼見到她,有驚喜的神色一閃而過,就被穩重的氣息掩去,仿佛不認識她似的,對視間自然地與阮靈芝點頭示意。

全部人落座後,身穿大紅錦衣的服務生開始依次上菜,墨色長衫的男人始終面掛笑容的站在一旁,就像扮演著管家的角色,介紹著一道道佳肴的由來。釉面的骨質瓷盤落在玻璃的轉盤上,發出清脆的碰撞聲,這些聲音融合在樓外傳來的絲竹之樂中,極為細碎卻又不可忽視。

burke對酒樓環境和菜色讚不絕口,陳忠良樂呵呵地開一瓶三十年的茅台。

聞著那瓶價格在一萬左右的茅台酒的香氣,才喚回阮靈芝的注意力,她心想陳忠良在公司素來以『節儉』出名,今日又是定酒樓又是開名酒花錢如流水,還要笑容滿面,阮靈芝都替他心痛。

這場賓主盡歡的飯局中,何思淼保持一貫謙和的微笑,與人侃侃而談。阮靈芝從他們幾番對話中得知,原來何思淼是burke在國內的得力助手,亦是子公司的cbo。

在大學與何思淼交往時,阮靈芝逐漸感覺他看似神姿高徹,心容世事而不爭,而越靠近他,她越能發現,何思淼不甘平凡,嚮往高處,正是野心家中的佼佼者,所以他能在相對較短的時間內,爬到今日的高度,阮靈芝一點也不意外。

當大圓桌上撤到只剩果盤時,阮靈芝趁此去趟化妝間。

從廁所隔間出來,她一邊洗手,一邊打量這化妝間裝修和外面典雅風格一致,幽幽聞見雪梨香飄來,就連半身鏡都嵌在做工精細的雕花木框內,她替陳忠良認為這錢花得值。

阮靈芝沒想到她剛從化妝間走出來,就迎面撞見這位故人。

何思淼站在走廊暖色的燈影下,旁邊擺著一盆小金桔樹,他從容沉著的神態,像是專程等候在此。他靜靜喚道,「靈芝。」

阮靈芝皺眉回應,「你什麼時候變成尾隨狂了?」

何思淼笑了,「最近好嗎?」

阮靈芝點點頭,說道,「挺好,不勞您掛心,麻煩讓一讓。」

何思淼的身形沒動一分,只說,「這麼長時間沒見,你都沒有什麼想說的?」

阮靈芝撇撇嘴,「說什麼都尷尬。」

她語畢,何思淼未見讓步,他那雙在燈光下熠熠生輝的眼睛,就一直盯著阮靈芝,兩人都鉗口不言的僵持在這裡。

阮靈芝無可奈何的開口,「知道當初為什麼我會喜歡你嗎?」

何思淼:「為什麼?」

阮靈芝爽快的回答,「看臉啊。」

何思淼一愣。

阮靈芝看著他,神情認真道,「所以別認為我有多麼在乎早就過去的事,你可以走得瀟灑,我也可以放得下。」

她把話說完就側過身繞開何思淼,按照來時的路快步走回包間。

留在原地的何思淼回過神來,他想著什麼,突然失笑,但是眼底的暗潮靜謐而洶涌。

阮靈芝走入包間,陳忠良等人正聊得熱絡,她坐下後沒多久何思淼也回來了。

漫長,大概是最能代表她對這次飯局的感想。

陳忠良的話題已經泛至秦腔古韻,像一個說書先生,burke聽得兩眼發光,阮靈芝在一旁不是微笑,就是輕聲附和,除此之外不敢多言,她一個小秘書,還是在試用期內的小秘書,生怕陳忠良喝高了,當場讓她唱一段。

在這融洽的好似年夜飯的氛圍中,阮靈芝的手機突兀地在背後的包裡嗡嗡震動起來,她本想置之不理,卻耐不得它一直震著,誓不罷休的樣子。

阮靈芝只好從包裡拿出手機,小聲地道歉,「不好意思。」

然後她偏過頭,用手遮擋音量,接通電話。

那邊傳來陌生女人的聲音,穩穩地說道,「您好,請問您是梁安先生的家屬嗎?」

一個鐘頭後。

阮靈芝從計程車中下來,裹挾著刺骨的寒風,迅速走進市醫院的兩層門內,頓感溫暖如春。

深夜的醫院依然人來人往,消毒水的氣味濃重。

護士帶她先去交上醫藥費,這才見到躺在病床上的梁安。

他緊閉雙眼平緩地呼吸,臉色不好看,蒼白如雪盡顯病態,輓起衣袖露出的手臂,上面青色的血管依稀可見。

而看到梁安就這麼靜靜地躺著,阮靈芝不知自己是何感受。

十多分鐘過去,忽然他眉間一動,阮靈芝下意識地站起來。

梁安緩緩恢復意識,她就看那雙弧度溫順的眼睛,淺淺地眨了幾下,接著才找到她的視線。

阮靈芝輕聲問,「你感覺還好嗎?」

梁安這醒來時的模樣倒很是清雋,只是望著她的神態像是懵住了。

良久他都直勾勾的盯著阮靈芝,不說話也沒有動彈,她抬手在梁安眼前揮了揮,失明了?

梁安終於怔愣地問,「為什麼你會在這?」

阮靈芝抬眉,「我也想知道……」

將梁安的手機遞給他,她繼續說著,「為什麼你手機裡只有我的號碼。」

梁安撐著身坐起來,接過自己的手機,恍然道,「啊,因為我對這種智能產品不太熟悉,前天手機被偷了,剛換的就還沒存別人的號碼。」

此時他的嗓音帶有濃重的鼻音,少幾分砂質的感覺,多些力度,這理由乍一聽是合理,但細想總感覺不對勁。

阮靈芝點了點頭,又說道,「醫生說你是低血糖,而且你要多注意休息。」

說完這句,她還是忍不住問,「怎麼就能累到昏倒了?」

梁安輕咳一聲清嗓,隨意地將額前的劉海抓到腦後,然後如實回答,「昨天晚上有一個很長的手術,沒有時間睡覺。」

阮靈芝接上問,「你是外科醫生?」

梁安想了想,「……應該是。」

阮靈芝感到好笑的說,「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麼叫應該是。」

梁安:「因為,我是專看動物的醫生。」

阮靈芝『哦』了一聲,「那叫獸醫。」

梁安跟著點頭,「對,獸醫。」

阮靈芝:「醫生說你這瓶輸完,沒什麼事就可以走了。」

頓了頓,她猶豫的問道,「你等會兒……能自己回去嗎?」

梁安皺眉,表情懊惱的說,「有點不行。」

阮靈芝思量著問,「那你家人會過來接你嗎?」

梁安:「他們在紐約。」

阮靈芝:「朋友呢?」

梁安抬起胳膊看了看手機,看了看她,「沒有號碼。」

阮靈芝用腳勾過椅腿,再次坐下,「我等你輸完液。」

梁安抿嘴朝她笑了起來,眼睛眯成好看的月牙。

看他一臉燦爛,阮靈芝不由得閃過一種上當的錯覺。

吊瓶裡的藥水緩慢地減少,像屋檐下滴落水珠兒的速度。

梁安在這間隙還想和她說話,被阮靈芝堅決地制止,他只能躺著閉上嘴巴,也閉上眼睛,沒有一會兒就進入淺眠中。

近半個鐘頭後,頭頂的吊瓶快要見底,她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

隔壁病床躺著一個六歲左右的小孩兒,剛才護士進來給他打針,這會兒哭得肝腸寸斷沒完沒了,阮靈芝只好走出病房接陳忠良的電話,她回來發現梁安已經在拔針了。

阮靈芝見他下床,她也拎起包,攏了攏外衣的領口。

梁安穿上件淺灰的薄呢外套,拿起藏青的羊絨圍巾,轉身掛在阮靈芝的肩上,趁她發懵時抬手繞了一圈,圍巾幾乎遮住她半張臉。

他認真的說,「外面很冷啊。」

阮靈芝露在外面的一雙眼睛,睜得像兔子似的望著梁安。

走出醫院立刻被料峭的寒意包圍,一盞一盞的路燈整齊地照下,光圈落在瀝青石壓實的地面上,黃油漆畫出車輛停行的範圍。

站在停車場的阮靈芝,半響才回過神,她詫異的問道,「你開車來的?」

梁安沒覺得哪不對,點頭答,「我原來是開車在回去的路上,然後覺得自己快要暈過去了,我就馬上開到醫院,下車就暈了。」

阮靈芝張嘴卡殼一會兒,然後說道,「你下次別這樣,萬一在路上出車禍……不對,你應該照顧好身體多休息,不要有下次了。」

梁安偏頭想了想,笑著答應,「好啊。」

阮靈芝見他這麼笑,不禁懷疑的想,她已經把話說得如此簡淺,他不可能聽不懂吧。

還是那輛沃爾沃,梁安掏出車鑰匙解鎖之後,先她一步拉開副駕座的車門。阮靈芝也看見一隻方形袋,裡面裝的似乎是一盒兒童服裝。

梁安拎起紙袋放到後座,同時不問自答,「這是給我姐姐兒子的禮物。」

他說完又笑起來,好像今晚遇到什麼開心的事,阮靈芝越來越想不透這個人,明明剛從病床下來的人就是他。